Vain & Mantis
Erebus01
「我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嘆息掉入玻璃杯口,吹動暗色液體上的倒影。坐在餐桌一頭的青年望著浮動的波紋,看自己的影子被一圈圈抹暈,一點點平復,扣著杯腳的手又悄悄晃動起來。
「她――她,咳嗯,我要說的是――噢,還真有點難以啟齒……」
青年說,抬起頭來看了同桌一眼,嘴邊扯出故作歡欣的笑容,一些尷尬,滿腹憂愁,還有約莫半茶匙的浮誇、喜悅、負罪感。拖沓的語尾最後憋在一個吐氣的停頓,青年下定決心般放下幾乎沒動的酒杯,接連五次深沉的吸吐才得以滿足他所需要的排場,得以鄭重向他的同桌宣布――
「她向我求婚了。」
台詞說畢,青年擠出一個微笑,似多餘而粗糙的即興,更多的虛榮。略顯無趣。
「……」
空白三秒,反芻許久的鋪陳跌入喧囂的餐廳背景,未能留下一點蹤影。青年似乎對同桌的沉默有些不滿,但卻又無從開口要求更多回應,懸空的手只撿起桌上閒置已久的刀叉,衝著餐盤中所剩無幾的點綴擺弄起來。等待無果,才又接著解釋:
「我、嗯,這其實有點突然,我的確做了很多努力,但我原本認為機會並不屬於我。」
「她,有錢、人漂亮也有地位,身邊也不缺追她的人。」
「而我呢?」
青年放下餐叉轉而拿起餐刀,卻是端詳了下又放回桌上,動作粗魯,彷彿對餐具的排列感到無比厭煩,抑或唐突自比為餐盤上僅剩、孤獨的香葉,引出酸苦的沮喪。他決定拿起酒杯一飲而盡,放下透明的玻璃杯時再順勢丟出下一句。
「沒錢沒權也沒地位,我哪裡配得上她呢?」
扁下嘴角,青年這次連招牌笑容都懶得表演,無助與自卑橫過泛紅的面龐,為情所苦的人眼中泛起迷茫的光,似乎一個眨眼就會掉落下來。
對於逕自上演的業餘戲碼,藍色的惡魔僅有單薄的感想――過頭了。青年的哀嘆理所當然沒有引出任何共鳴,惡魔的反應起始於虛假胃部一陣抽痛似的痙攣,單一且濃烈的情緒演譯讓它有些噁心,原先還算豐富的調味被糟蹋地一乾二淨。埃列卜斯看著青年眼角殘餘的光,考慮讓獨角劇目轉換為一場對談,只差遲些開口的角色十足不懷好意。
「但她選擇了你,不是嗎?」
「噢、噢這當然是!」
見同桌終於捨得給出些回應,青年的表情亮起,幾乎要從椅子上跳起來回答。放大的音量敲入吵嚷的背景聲中,埃列卜斯對隔桌投來的視線毫不在意,抬眼僅為確認青年眼中混入的元素――得意、虛誇、欣喜各佔四分之一,苦澀的情感幾乎消退,卻仍有憂慮盤據其中。
「那你在擔心什麼?她愛你,你也愛她……」藍色的惡魔攤開雙手,明知故問:「問題出在哪?」
「……你不明白,埃列卜斯。」青年說,忽喜忽憂的情緒忙得令觀眾都疲憊,嗓音墜落如洩氣的球扁而空洞:「這就是問題所在。」
埃列卜斯露出得體且困惑的表情,墨鏡後的眼尾咪成細線,它對青年的故事毫無興趣,然而,若是這段冗長的對談能讓稍晚的果實更加甜美,那好吧,那它不介意持續擬態加演,也不介懷再往裡頭煽些什麼,即使其中有些預感,劇目已然接近尾聲。
這是好事,它總是沒什麼耐心。
「畢竟……」
青年要了第二杯酒,惡魔沒有阻止面前的人類在酒精磨耗下露出更加原型的自我:浮誇、虛榮、罪惡、自滿、輕視、心虛、煩躁、怨懟、三滴會膨脹的勇氣。早些時候的偽裝幾乎褪去,深藍的惡魔瞧見對方眼裡反射的光,露出整場餐敘裡最真誠的微笑。
「我們沒辦法同時愛兩個人,你說對嗎?」
02
「那就是問題的來源。」
埃列卜斯挑起眉,遮掩於深色鏡片後的視線投向餐桌對側的女士,後者毫不介意方才的語句招來何種思量,只是逕自地折起淺薄的餐巾,一折,對齊,重整,再對齊。
「妳確定嗎?蔓提絲,凡恩跟我說過他早就沒在和瑪莉來往了。」
「當然。」名為蔓提絲的女子說得篤定:「他們是沒再來往了,但不代表問題解決。」
「妳的意思是凡恩沒和瑪莉解除婚約?」埃列卜斯笑了笑,它曾從人類那裡學會如此得以緩場,然而吐出的語句卻與柔和的表情大相逕庭:
「怎麼會?」
「我就是這個意思。」女子接著說:「塞維爾家族可不允許這種事。」
凡以家自稱的幾乎都能被歸類至望族、地主、教育家、財團,塞維爾確切是其中的一員,以古老著稱,傳聞其與舊教會淵源頗深。然而埃列卜斯僅僅是掠過資訊便將這些丟置身後,它要是真的在乎,就不會和塞維爾家的千金坐在邊界餐廳三樓的靠窗處悠閒享用略遲的晚餐。
「他有解釋嗎?也許這其中有點誤會?」
女子沒正面回應,只是藏於桌緣之下的雙手捏皺了什麼,向上勾起的凌厲雙眼狠狠盯住對桌的男子。藍色的惡魔欣然接受,假裝自己是木製相框裡的一隻鳳蝶,心裡卻清楚還不是時候,距離它所期待的佳餚完成尚餘數步――它所相中的靈魂不應這般平庸。於是埃列卜斯投降之餘攤了攤手,表示自己什麼也不知情,無辜到有剩。
「你似乎常與他來這用餐。」
「相信塞維爾小姐曾耳聞的好評不下千百則。」
「你與他的交流十分頻繁,尤其是這三日。」
「凡恩――我的朋友。」它細心補上了稱謂,語尾卻略帶保留:「熱衷於和我分享他的喜事。」
「你卻沒聽說瑪莉的事?」
埃列卜斯搖搖頭,表示雖無從舉證,卻也未曾聽聞。嫉妒、焦慮、苦悶、憤怒,調味似乎還差些關鍵的――是什麼呢,還可以加入什麼?映照什麼?提出什麼呢?無知於惡魔的思量,一人主導的僵持停頓數分鐘,非人最終贏得微乎其微的信任,女子終是收斂了神色,而誰暗道可惜。
「……家父氣得跳腳說要告上法院,家母也嚷著要解除婚約。」蔓提絲的嗓音放得很細,彷彿靈魂套回修養有佳的模板,深處卻有什麼正極致動搖:「凡恩是真的做錯了,但沒關係,我會幫他的。」
「是的,只要讓原有的婚約無效就可以了,最好是讓瑪莉主動提起。」
「這可能有點困難,凡恩是如此完整、如此有魅力。」
「但沒關係,我會想辦法。」
蔓提絲說,無所謂對談進行與否、聽眾在乎不在乎,為不在場的未婚夫提出一次又一次的保證。完好與殘缺的呢喃趁隙跨入潔淨無損的杯中,涼冷的空氣與狂熱撞成一團,引得透得發光的杯緣在誰的手中搖晃、震盪,最終於淺色殘片的襯托下摔成一攤碎粒,刺得無關群眾跳腳。
「只有我能幫他,其他人是做不到的。」
「包括你,埃列卜斯……」
旁客、侍者、燈、燭,光的反射直線走入再接連倒轉,目視之線聚攏交錯停留轉移,只有光島中央佇立的一桌二客,渾然不覺焦點燒灼於身側,誰狂醉於情,而誰正愉快地等。
下一餐熟成。
「畢竟。」
於刺光之中,她篤定而堅決。
「我實在是太愛他了。」
03
XX月XX日
清晨速報
於EA大道209巷內發現二具屍體,為一男一女,身份待查。
男性四肢被切下,斷肢棄置巷內,死狀悽慘。女性屍首幾近完整,二者死因初步研判為失血過多致死,現場一片狼藉――
此外,死者雙眼皆被挖除,警方不排除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