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cle Robbo
羅伯叔叔有一雙粗糙的大手,掌心的紋路像刀刻,和一雙看上去使他穩健立於世間的蘿蔔腿。
他的本名並不是羅伯,而是羅伯特,就像他哥哥比利的名字其實不是比利而是威廉・喬瑟夫・克蘭西,但沒人叫他們的全名,凡事講求精簡化的年代連名字都要縮個字改個小名唸。比利家那倆小傢伙也有自己簡化過的名字,羅伯習慣叫大的那個拉克,小的那個就叫小孩。K-I-D,kid,小孩。合在一起就叫小鬼們。
大的拉克橫空出世的時候他才剛從紐西蘭回到昆士蘭,帶著兩手臂的圖騰紋身,在異鄉生活了六年七年,和哥哥見面第一句話就是喊要做教父。你遲了,你遲了,比利站在沙發旁忙不迭對他揮手,短胖的身形因急促的動作微顫,搭配匍匐在肩頭的迷你嬰兒,使得一切看起來都像溫馨搞笑電影裡使觀眾發笑的鏡頭。羅伯不理他,伸手就要去拿小嬰兒,瑞秋從沙發上站起,按下那隻膚色有些太過健康的手。
等他大點再給你抱,羅伯,瑞秋有著迷人翹鼻頭的臉上帶笑,體態較印象中更為豐腴,剛生完孩子不減其氣色,電燈下照出她帶笑的雙眼,像沙弗萊石,我懷他懷了那麼久,你休想現在就把他帶走。
好吧,那我當下個小孩的教父。羅伯努努嘴,將歷經磨難的後背包一甩,也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從泛白掉色的側口袋拿出一個毛利木雕,擅自擺到比利的茶几上當伴手禮。
於是下個小孩的教父就是羅伯特・大衛・克蘭西,叛逆遊子,終生未婚。
我走在路上都比你更像我姪子們的爸,你覺得我還需要自己生?他埋頭吃著比利做的晚餐,希哩呼嚕,不客氣地倒光了起司粉。
瑞秋是比利家孩子的媽,依照簡化同理,羅伯都喊她瑞——ㄑ。從頭說,是他先在一間小咖啡廳裡認識瑞——ㄑ,然後才是他哥哥比利,然後他去了紐西蘭,然後瑞秋就成了他的大嫂。
瑞秋是個好女孩,就該配比利這樣的好人,正經人,他在比利和瑞秋新開的餐廳誌慶時於照片中雙手比讚,就站在瑞秋背後,那頭薰衣草味的紅棕捲髮高度到他鼻子邊邊,或許他當年曾經偷偷喜歡過瑞秋,或許沒有,他不會承認,但他老早就知道這兩個都對廚房情有獨鍾的人最終會走到一起,一生一世。
比利和羅伯一動一靜,一軟一硬,一胖一壯,可惜的是沒有一高一矮,兄弟倆都是勉強號稱一米七,幸好那兩個小傢伙後來比他們都還要高,斷了一矮一矮的詛咒;也中和了動靜的部分,懂下廚,懂追浪,兩個都有點傻,不是說腦袋,是樣子,鼻梁及兩側長了一臉頰雀斑,這點像瑞秋;兩個瘦皮猴小鬼,身材還沒開始像比利。羅伯希望永遠不要。
拉克倫八歲、萊利六歲的時候,羅伯送給他們各自的人生初衝浪板,理所當然地成了他們的衝浪教練。正職外賣送貨專員,兼職藝術家,兼職無薪教練,兼職保母。
他已經很習慣被叫羅伯叔叔。
羅伯叔叔總愛說故事,說他年輕的時候去紐西蘭流浪,在那裡遇到了一生摯愛的女人。女人帶他回毛利人的社區,人間天堂。他會開始說那群毛利人有多好多好,他和女人彼此有多麼相愛,他有多會跳哈卡,跳得跟鬼一樣好。小鬼們纏著他示範,他就對天大喊一聲Tenei te tangata puhuru huru!這是毛髮濃密的男人!雙眼睜大到極致,作勢用力吐舌往小鬼身上舔,他們會又笑又尖叫地跑開,大的拉小的,溜得飛快,影子拉出一道斜印,笑鬧聲一路揚長。
他當年雖然一去不見人影,每年倒都還記得寄明信片回家,親愛的比利,我很好,親愛的比利,聖誕快樂,親愛的比利,新婚快樂,親愛的比利,你他媽不等我回去再生小孩。最後這張明信片比他的人更晚抵達比利家,圖樣選用的是粗獷的毛利人對鏡頭怒目圓睜地吐舌的黑白照,搭配後頭全大寫的字體,十分應景。
沒有人知道他說的這些是真的還假的,只知道他連張女人的照片都沒有,故事也總是打住在他去高空彈跳、去跳傘、去坐冰河船、去活火山滑雪、去螢火蟲洞、去試圖爬上羊駝的背,和女人相愛,女人是他靈魂上的寶石,只對他閃亮。
然後呢?你們沒有結婚?七歲的萊利問他,眨眨眼,趴在椅背上看他,只穿著泳褲,身上有著被曬出來的背心印。
沒,羅伯伸手捏他小小的鼻子,婚姻並不給每個人機會,重點是心意你知我知,綁在一起生活的規則不適用全部的人。
那她去哪了?
在我心裡啊。羅伯拍拍寬厚的胸膛,砰砰砰,你聽,在這裡。
羅伯叔叔粗獷歸粗獷,畫得卻是一手好圖。他兩手臂上那些紋身據說都是出自本人之手,紀念品店開張後還在店內放上自己的作品,一些擺門口,一些擺架上,畫的是他深愛的海灘,衝浪的人影,袋鼠,無尾熊,鴨嘴獸。他甚至在店裡幫人設計刺青圖案,但他自己不會刺,等你長大你也要像我這樣刺個一條手臂嗎?他問小孩,彎起強壯的臂膀展露二頭肌,笑得魚尾紋都跑出來。我可以幫你搞圖案,免費。
羅伯叔叔也喜歡躺在沙灘上看海,捲兩條毛巾墊在後腦勺,將腳底板埋進沙裡悶,直到燙腳再抽出,金黃的沙粒自腳趾間抖落,更多的留在趾縫間,然後他會拿腳去蹭小鬼們,一邊一個,爽朗的笑聲從不吝嗇。
你知道那些美女,他們經過時都在看我,你叔叔一直都魅力無窮,羅伯得意洋洋。十七歲的萊利在一旁側頭看著羅伯,後退到近乎消失的髮線,不再精壯緊實的腹部,抬頭紋,忘記修剪的鬍子,他伸手拍拍男人微凸的肚腩,你照照鏡子再來說他們看的是誰,他笑。羅伯透過墨鏡看男孩的臉,心想老天,真好,年輕真好。
然後小鬼們就消失了。
他們的板子就這樣放在羅伯店裡,一直沒有人來拿。
此後久別三年,小鬼們從英國回到澳洲的那一天似乎所有人都出動去布里斯本機場接機。原先只有比利和瑞秋知情,然後他們難以抑制喜悅和激動,於是告訴全世界。萊利老遠就聽到動靜,在接機大廳的自動門前停下腳步,比利、瑞秋、羅伯、珍妮佛、莎拉、奧利弗、連恩、瑪蒂達、你那群朋友,一定還有別人,他數著聽到的人聲,揉揉腦袋,朝拉克倫露出一臉完蛋了的表情,後者不猶豫地直接走向自動門,行李箱在反射著頭頂光亮的機場地面上滑順前進。
羅伯直到看到人才發現自己有多麼想念這兩個小傢伙,想念有人老在他身邊羅伯羅伯地叫,帶著書包直闖他店內,叫他一起去海邊,想念小鬼們帶著比利味的晚餐,想念幫他們關燈蓋被,想念他可以看著年輕的臉蛋感慨歲月流逝,好,他就是愛這兩個小鬼。三年不見,兩個人外表的成長十分明顯,五官也更加成熟,但看起來還是沒人超過一米八,可惜了。
他上前把接受過爸媽擁抱洗禮的兩人再用力圈進懷抱中,聽到有人說噢,羅伯,想你,但會痛。
羅伯叔叔快要禿了,看起來跟比利更像了一點,兩鬢斑白,智慧型手機上最常打開的畫面就是YouTube。
他的紀念品店擺設更加豐富了,明信片架上也增加了他自己的手工作,黃金海岸,他把字樣寫在背面,任何一張在正面寫字的明信片都是爛貨,對美感的褻瀆,羅伯說。
我可能又要離開很長一段時間了,羅伯,好一陣子不能回來,出發去瑞士報到的前兩天萊利到羅伯的店裡閒坐,非值旅遊旺季,店內客人不多,你給我個紀念品吧?他晃晃翹著的二郎腿,夾腳拖鬆鬆地吊在空中,拿店裡的定價表單來扇風。
羅伯從手機螢幕中抬起頭來,脫口秀主持人的聲音在店內碰撞,紀念品?好啊。他關上螢幕,切斷主持人介紹來賓的台詞,餘下的話音繞在櫃檯後的小空間,一張白紙從計算機底下被抽出,羅伯拿著的筆在手上轉了轉,下手塗了兩筆,收手。
「紙上還是手上?」
「手上你有辦法嗎?」
「我什麼時候沒有辦法?」
「那手上啊,最好讓我一輩子洗不掉。」
把店門關上,羅伯花了一下午在紙上畫畫塗塗,萊利在椅子上睡著兩次,最後拿到了一張設計圖,如羅伯所說是整條手臂的長度,上頭有海浪,有星星,有他的板子,有他看不懂的圖騰,圓形三角形,交錯排列,你想要的話我幫你在手上畫一次,萊利說好。
他把紙收著,小心翼翼,一整條手臂會有多痛,這輩子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刺。
羅伯也給了他一面澳洲國旗,連著旗座,你可以把它貼到你住處的牆上,當個proud Aussie,年長的男人說,人家來你這參觀就會看著牆壁說,哦,澳洲!
......那又怎樣?澳洲怎麼了,夏天過聖誕,跟袋鼠打拳擊,鴨嘴獸會變身特務?萊利拿著國旗轉轉,不以為然。
澳洲有你叔叔啊,或是說你教父。羅伯理所當然,你找一找,上頭有驚喜,以後帶朋友來買紀念品有打折,多帶點外國朋友來。
後來他在國旗上其中一顆白星星的角落邊上發現一顆用奇異筆畫上去的愛心,黑色的,小小的,歪歪扭扭,比起驚喜更像是惡作劇。三八。他知道羅伯叔叔最喜歡的就是他,至少可能僅次那顆心裡面的寶石。
他突然想聞聞羅伯叔叔店內的空氣。於是他起身,去拿手機,開視訊打給羅伯叔叔。
羅伯叔叔身上的味道像海洋,像他最喜歡的冰淇淋口味,像他每一個無聊下午的陪伴,像叔叔,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