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 Two Graves He Sleep
IRID Inc. File-"MAIN"這裡什麼也看不見,但雪下的更深了。
他回來的當下我正在安撫群眾,一面嘗試說服他們沒有人會窒息,聽見混亂翻騰而來:鐵扣環、皮帶、鑰匙,細碎鏗鏘組成的旋渦,跌跌撞撞穿過整條水泥隧道,然後一頭撞進門裏。丹尼爾停止爭論,做傳話筒的男孩扶著門框彎腰喘氣,積雪從他肩頭塌落。
小孩都進屋裡了?他問。
大夥都在這。我答。
「趕進屋裡」的意思是把所有人弄進地下,六十三個人收納在十幾坪的防空洞,穹頂下鬧哄哄地。沒人喜歡下來這裡,當地人宣稱碉堡過去是毒氣室云云,無稽之談深植人心。我所面對的是一群心智形變的感染者,脾氣火爆之外固執的要命,稍一疏忽,日常齟齬也能釀成大災難。
年輕人試圖向我擠出微笑,下一秒彷彿就要倒下,我趕上前捉住他的手臂,他張著嘴發不出聲,只能用濕潤的眼一勁兒凝視我,黑眼珠子仍在打顫。至今我還未滲透他的長壽秘訣,不過基本上已經相信他的故事:當他背著手四處巡視,或是和其他男孩們打雪仗時,實在很容易忘記他已經病入膏肓。現在的他看起來的確快死了。
外面到底怎麼了?清掃隊、傭兵還是國軍?比那些更糟。他低聲笑,喉嚨發出咻咻的氣聲。汙積雲。弄不好皮膚會開洞,讓你生意興隆。
雲?我什麼也沒看到。
你不需要看見汙積雲,醫生。在十哩外我們就能聞到它。
怪不得他呼吸困難。我半提起他的人,騰出一處矮櫃讓少年坐下。男人們像被驅趕的牲畜朝他呲牙,不忘伸手捏了臉頰一把,年輕人拂開他們的爪子,對我莞爾。他的牙齒很整齊,然而嘴唇仍是青色。
你該待在床上。我說。
我們都該待在床上,最好還有隔離艙。年輕人闔上眼皮。別管我,去年冬天的事,他們說是肺炎。這很合理,睡眠不足會使免疫力下降。我徒勞地測量他的脈搏,縱使做出診斷也沒有藥能開給他。他們讓你這樣的重症到處折騰?
誰叫我還沒被處決?總要有腦袋清醒的人做事。
這話惹得丹尼爾側目過來。我已經知道規矩。年輕人和他對看一眼,向我放低音量:告訴你實話,能活過第一年的往往熬不過隔年就會發狂……這裡的人死的太快了,經驗和人脈都很難傳承。
什麼的經驗?你不會真的以為這麼大片地方能單靠人道救濟經營吧。採買、兜售、談判、開戰……這些都需要一個不會因為失眠亢奮到處發射RPG或狗幹牲畜的人。
他垂著腦袋,亂髮下的眼珠閃閃發光。像是我這樣的人,他說,像是你這樣的人。
我深吸一口氣,將視線停放在他的手腕。我不認為自己能撐那麼久,我飛快低語,很難相信你怎麼能適應這裡,你甚至是個──
少年以一個眼神阻止了我。我說不上是他凝視我的方式,還是他隱翳於微笑裡的陰影。他翻過手反握我的指頭,臉孔被傷疤四分五裂,各種迥異的神情拼合在一起,無賴以外又有著無可言說的柔軟。要喜歡可愛的人很容易,我想,被一個醜陋的人吸引需要凌駕本能之上的東西。
我能跟你說一個故事,名叫文森的少年輕聲細語,在鐵門前展現的神秘,再一次擄獲我。毒雨在地面落下,他告訴我一個偉大哨兵的故事。
他不斷聽見歌聲。
歌聲走走停停,明明滅滅,始終盤旋在某個節點,待他凝神去驅逐又散失形狀。他被惹惱,想直接掐熄源頭,但聲音可能來自任何地方,也許是中庭裡玩耍的小孩,也許是休息室某個人的耳機,或是一溜垂死的夢囈……畸形的器官往往發展出怪異的行為模式,他的大腦缺乏嚮導的疏導,隨機抓住一串訊號便不肯放手。
大片的、落地的寂寥。金屬椅太狹窄了,他等的不耐,坐了一會,又站起身,想要到外頭抽根煙,沒走幾步又折返。鋁門始終平靜地觀望他。醫療機構大體如此,不能受擾的人群與哨嚮需求相近,大盒子裡光度適宜、裝設降噪設施與空調,粉牆與地磚規矩陳列,鎮靜、欠缺性格,不去驚動多餘的神經。如今這些都無助於撫平哨兵的風暴──他的孩子在診間裡頭。門後等待的是冰冷的事實,白紙黑字,他無法仰賴刀鋒解決的事實。
門把被轉動,一名穿制服的女性以姓氏叫他。克諾斯穿過護理師拉開的門,歌聲停止了。灰藍的布幔圍住窗外,診間照明不甚明亮,玻璃桌面映出絨絨的光景。牆上掛著一幅抽象畫作,看不出主題,亦是溫和的灰調顏色,幾何圖形依循某種韻律,牽引哨兵安放視線。他的男孩端正坐姿,神情平靜卻晦澀,彷彿雲層遲滯,深處暗藏天候翻湧。
文森變了。他那原來安靜的孩子好像被人偷走靈魂,置換成躁動的火種。白天時他善變無常,做出種種不明智的選擇,與父親做對;夜裡,他常發現文森獨自醒著。克諾斯惡名昭彰的脾氣並未為兒子軟化,事實上,他相信一條堅定的鞭子方能教導孩子規矩。晚上臨睡,他喊小孩進房卻沒聽見文森過來,自顧自熄燈,一股直覺敦促他在躺下前掀開床單,在本該是枕頭的地方發現一盒闊刀定向地雷。
這些刻有「正面向敵」的鐵餅乾盒自上個世紀服役迄今,一枚鐵盒能輕易掀翻一輛小客車,從前行軍舊西線時他曾見證它們的險惡,沒有休克的人會直到血液流乾才會斷氣。
門外半明半暗,文森佇立走廊,上半身泯滅在黑暗中。那雙眼告訴他這並不是個玩笑。
小孩撒腿就跑,但男人的手腳更快。他像野獸一樣用皮帶抽他,孩子像動物般挨揍,橫越整個客廳,滾到櫥櫃腳下。文森沒有尖叫,他已學會對哨兵哭鬧不啻用螺絲起子去捅地雷。克諾斯踢開椅子,握住胳臂將兒子拽出餐桌,孩子的臉過曝般蒼白,瞪視潮濕且震顫不止,他卻在那動物性的恐懼深處發現不尋常的冰冷:一股置身事外,近乎蔑視生死的冷酷。這是場鬧劇。不屬於孩子的真知灼見洞穿事實,洞穿他的暴力。血液在克諾斯的右額燃燒,他皮帶也不拿了,抓起小孩的肩往玄關走。鎖匣轉動的聲響,文森彷彿自夢魘驚醒,扭身摳緊男人手臂,拼命掙扎。火焰劈啪作響。孩子開始啜泣。不要,不要這個……對不起,我不會再做了,對不起,爸爸,爸爸……
克諾斯弄不清他的兒子在搞什麼。口罩遮蓋文森大半的臉,只露出一雙眼睛,眼神柔軟的彷彿隨時要掉淚般,缺少同齡男孩子該有的神氣。自他們開始同住,小孩長高了,腳步也不再搖擺軟弱,致命的傷勢看似只遺留下了疤痕,但底下或許仍有眼睛看不見的什麼在潛伏──至少前來迎接他的不是隔離棟的主任。文森與他在同一個空間呼吸,那麼他最壞的打算並沒有成真。
「所以他並沒有被感染。」
醫生笑容可掬,將長年應對兒童的耐心一併施加於父親,克諾斯面對那雙他不該變得熟捻的眼睛,從中嚐見幻覺般的譏誚。
「你兒子沒有生病,克諾斯。他是個哨兵。」
於是克諾斯思考,他追逐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要什麼?在那之前,男人從未察覺生存需要去質問。一些人說是戰鬥,另一些說是血。當他拒絕為報上約珥名字的小夥子解圍,穿過左右闔上的電梯夾縫,他們咒罵他是見利忘本的魔鬼。老艾爾也認為錢財能滿足他最好的獵犬,但克諾斯心裡明白,自己要的遠比老傢伙願意給予的更龐大。
兩年過去,艾爾伯特 · 亞伯拉罕的辦公室仍大致維持原貌,原木裝潢的穩重嵌合磨砂合金的流線,低調的隔間大小顯得謙虛,僅有桌緣投影的職等頭銜不斷攀升。在他的辦公座椅背後裝設一面展示櫃,櫥格鑲滿漂亮的琉璃皿、感謝狀以及董事的合照,舉凡名錶至座車,其中有賴他與其他士兵多年的血汗堆砌。半個月前的外埠支援他指揮隊伍殲滅晚到的暴民突襲,一舉保下E廠,毋寧是替艾爾打了漂亮一仗。克諾斯知道自己這份判斷的價值遠非金錢可衡量,不過一項功績總是會依承辦人既有的頭銜級數放大。艾爾僅願意分給他一筆優渥的獎金,要他好好休假,回來有新的工作等他。
「我一直都看好你。」
艾爾並沒有說謊,他神色欣然,整個人顯得十分放鬆。「無國界旅行團如今大不如前了,行動越來越浮躁──你知道許多高層對你的出身抱持懷疑,是我據理力爭把你保下來。你總是證明我的判斷正確。」
酒杯傳遞過男人的手與手,艾爾替下屬斟了半杯高地威士忌,穀物經高壓蒸餾,轉換型態,昇華成豐厚出奇的靈魂,身價也翻倍飛升。液態麥芽無法果腹,在這飢餓大地是究極的奢侈。
克諾斯將玻璃稜角握進掌心,感受冰杯的冷意。他並未以杯緣就口,夜景穿過落地帷幕,一片陰黧跨越他嚴峻的臉龐。
「你置我與我的隊員於險地。」他轉頭凝視辦公室深處,裝潢盡數隱於黑暗。「『夜巡』是二級加密行動,顯然部隊裡有耗子;總部知道HS在背後插手,卻一聲不吭,那晚要是出了什麼差錯,整支小隊都得在荒郊野外等死。」
「公司僱用你們這樣的精銳正是為了處決差錯,不是嘛。」艾爾只是向他莞爾:「何況克諾斯,難道連你也害怕那種跳樑小丑?」
「有了IT送過去的小玩具,我難道能不當心?」
溫和的小燈僅觸及他們鞋前,他們的距離十分近,容不下一個突刺的反應時間。艾爾人高馬大,圓頰高聳紅潤,一掌隨意擱置桌面,五根手指豐滿圓融,已經難以察覺鐵血生涯的蹤影。早年錫安式的大哨兵主義在大陸風聲鶴唳之際,艾爾伯特是率先亮名反抗的官員之一,冒著刺殺的風險公開接受採訪。那已是克諾斯少年時代的故事,無處可去的暗流被後來的無國界旅行團吸收,艾爾亦脫去軍人的硬殼,晉用哨嚮同儕也避之唯恐的野獸作他愛將。
艾爾伯特嘆了一口氣,他低頭淺酌,落地窗外能看見熄去半燈的IRID,間隔一段黑暗外,即是輝煌而妖冶的夜城。他凝視那寶石般虛幻的光輝,待太陽升起,那裡只有廉價的破塑膠與窗戶碎片。
「你要知道,像IRID這樣規模的企業是個很複雜的地方,可能比國家政府還要複雜。很多人分別做出不同的判斷,彼此牽制,最終被看作在同樣商標下執行的同一項政策。」男人說,「那筆生意不是我的決定。研發部不歸我管,就算平行來說我擁有更大的權限,也不能貿然伸手撈過別人家後院。你肯定也嘗試過……很遺憾,這點我與你同樣無能為力。」
艾爾將手搭上克諾斯寬闊的肩,使音量只停留在兩人之間:「你想要阻止這種事情,就得繼續幫助我──這件事單憑你,或是我一個人,都不可能成功。」
克諾斯終於舉起杯子,沒有斷開視線。「你想要我做什麼?」
「公司近期在整頓物業運輸,有條航線在當地與執業者起衝突;那是片三不管地帶,旅行團不會放過這個麻煩。」
「部隊有許多其他TWB出身的人,你應該找個更好的演說家」
「IUM或許不缺旅人,但很難找到第二個榮譽顧問的弟弟。」
不真正出乎意外的稱謂出現。克諾斯臉頰聳動,難以辨認被逗笑或觸怒。「我不知道你的情報告訴你什麼,但老人家現在不管事了。無論你想做什麼,恐怕派不上用場。」
艾爾伯特或許做了他的功課,但他與約珥之間真正的過節鮮為人知──事實上,許多真相得去風裡追問亡者的灰燼。但統籌萬機的指揮司令並不為所動,他莊重的眼透露出狡猾。
「只需要飯局應酬的工作也不會交給你。相信我,我與你利害一致。」
克諾斯注視面前的男人,驕兵多數死於輕敵,至今為止的經驗教會他永遠不要低估艾爾的手棋。他重新審視這位長年宰制他職涯的長官,後見之明來說是正確的舉動。
「出勤以前,我要部隊裡是乾淨的。」
艾爾頷首允諾,輕拍對方的手臂,多年來的從屬關係近似友誼。「很高興與你合作。」他說,此刻真情流露。「我是真心的。沒有人願意做你的敵人。」
克諾斯並未答腔。他想起內戰未止的年代,是兄長率領男孩們穿越沙漠,將他們每一個拉拔成人。先是養育他的村莊、艾佛喬、整個旅行團……現在輪到約珥。他身旁的人只要活得夠久,最終都會成為他的敵人。
他不曾質疑艾爾指派的工作,就算事關至親,或過去那筆血債;不過克諾斯也不打算按照長官意願盲目開槍。穿越掛號大廳的男人與離開指揮部的自己腳步重合,最終都來到相同一扇深鎖的大門,門後的世界將他拒於門外。在此之前他已叩開大大小小的門,一路過關斬將,終於承認自己不可能一輩子見鬼殺鬼,見神殺神。
他已經來到這扇門前太多次,以至於甫進入視野便想掉頭就走。然而克諾斯不曾自任何事物前逃跑,無論古老的戰逃反射怎麼說,他總是抗爭到最後,即使在勝利背後只剩下一席殘骸。
真奇妙,你怎麼會沒有發現?
醫生揚起單邊眉毛,若是方才的戲謔僅存於幻覺,現在只差沒把諷刺兩字寫入醫囑。你知道我沒有理由對你說謊。沒有什麼檢驗比得過你們哨嚮之間的感應,你比誰都更清楚。
私家車滑入濕淋的建築群,輪胎輾過水坑,濺起一片泥漿,雨綿密地瀰漫整個街區,灰影拂過市井,打濕窗上游移的燈影。這輛車半新不舊,平日他的駕駛僅止於工作通勤,里程數以車齡而言中等,然而玻璃的接緣已經因空污泛黃。車內廣播不著邊際地放送議員因溫室事件遭受彈劾,列夫發言表示遺憾云云。孩子貼著副駕車窗,細瘦的兩腿掛在椅墊邊,渾身散發抗生素與消毒水的氣味。
「這樣也好,對你和文文都是。」診間裡醫生轉過椅子,邊嘮叨著往平板輸入文字。「總而言之公司近期會安排一個嚮導過去,文森已經覺醒很久了。至少好幾個月,或許半年,越快接受梳理越穩定,對小朋友心智發展也有幫助……」
「不需要。」
他記得自己這麼說道。
「什麼?」
「我自有安排。時候到了自然會再來找你。」
「別開玩笑了,你在這裡幹了八年,不信任自己的東家?」
他以觸控筆指向克諾斯,但很快從沉默得到士兵的回答。另一種職業態度浮現,崔斯坦收斂笑容,變得語重心長。「別忘了,他是一個哨兵。」
「他是我的兒子。」克諾斯推開座椅,結束這個話題。
小孩隨他起身,憂慮的眼睛在人們臉上依序流轉。他已領略猶不甚明白的壓力,大人之間難以言喻的緊張。同樣的東西也拉扯著他,在他體內。
他不喜歡這診間裡的任何一人,可是離開以後呢?他與男人都是無巢的候鳥,結群逆風飛行,如憂慮的野火飄搖。這一切因他而起。文森搭住父親的後腰,不敢去拉他的手。
「別哼歌。」
「我沒有。」
「我說不准。」
「我真的沒有哼歌。」
男人關掉廣播,朝前車猛撳喇叭。好段時間都沒有人再說話。文森握住安全帶,繃緊肩膀,又鬆開。
「爸。」
他沒答腔。
「爸爸?」
文森捉住克諾斯的腕關輕晃,冰涼的手指頓時沁入他的脈搏,臨沸的血液彷彿得到舒緩。原來雨勢已經大得淹沒視野,克諾斯把雨刷打開,又一次墜入更深的謎團:這樣的孩子怎麼可能不是嚮導?但他知道醫師的話是對的,他知道自己是對的,從三年前他就知道自己抱了一個哨兵回來,和他一模一樣的哨兵。
克諾斯沒空煩心家務事,從外埠支援回來他先打了小孩一頓,轉身又奔赴職場,在這之間他一心處理兒子的麻煩,卻似乎從未有機會好好檢視文森本身的變化。從前約珥也不曾過問他安好,男孩們一星半點的古怪卻從來不曾逃過他的鷹眼;克諾斯也能輕易看見兒子隱而不諱的秘密──但文森是一片漂泊的迷霧,越是深入越是撲朔迷離、不見五指。拆穿謊言並未給予他真相,刀刃無法切割迷霧,高舉火把也無法穿透,他的策略紛紛失去作用,彷彿陷入沒有頭尾的音樂,克諾斯感覺自己迷失其中。
──就和我一樣。顱內昏聵,死去的嚮導伸展身軀,笑吟吟地垂下一條發亮的手臂。你從來也沒明白,什麼也沒有明白。
「我很抱歉。」
「嗯。」
「那天盒子裏是空的。」
「我知道。」沒有來由,現在他不想拆穿他。
「下次不會了。」
「你每次都這麼說。」
文森臉上飛起愧色,他縮回座位,以稚嫩的技巧調開話題:「醫生說我沒有生病?」
「你沒有。」
「所以,我可以不用再回醫院裏了嗎。」
「對。」
「之後也不用過去?」
「不必。」
車子鑽出壅塞的市區交通,駛上高架橋,車程逐漸變得平整。文森沒有再出聲,正當克諾斯準備迎接沉默,他的孩子小心翼翼地冒出一句話:「那之後……我是不是可以一直跟你在一起?」
克諾斯抬額望向後視鏡,終於將兒子完整收入眼中。鏡子裏文森與他對視,由他授予的呼吸,與孩童體內的死蔭並存茁壯。這是世上最後一個會這麼凝視他的人,會渴望他的溫熱,在風暴壓境時奔向而非逃離他的身影──是這個眼神使他做出錯誤的決定,一個致命的決定,將在遙遠的未來付出血腥代價。克諾斯飲下自己的毒。他分出右手撈住鄰座的文森,將他單薄的手牽起,牢牢攥進掌心。
「對,我們不會分開。」他說,「你再也不會離開我。」
掌心裏五指生冷,彷彿沒有體溫。他聽見文森冷漠的呢喃:「你每次都這麼說。」
REV DATE: 10. 19. 2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