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the Light Within
Hedwig【Morning】
還是清晨。
風吹起了海葳的髮,一次又一次的。
便是經過修剪,他決意蓄長的髮絲仍向下覆延到了肩胛,像是一場持續下的雪,日復一日,蓋過維雷利亞的山巔與長年,也沉累出懷斯家出來的少年,一點一點的。一年下來,他的時間跟著軍律走得越來越穩定,軍靴下的步伐,逐漸地學會在隊伍裡模仿著同步。
他或許少了幾分輕浮,但也仍是輕巧。那依然是他的步伐。
從入學的隔天起開始,與日出一樣週而復始。海葳慢跑著,里程與跑速的增加現在已經不會打亂呼吸,在路程裡能與人聊上總是他期待的事情。那時,升起的陽光也撒在了眸中,在眼底留下昨夜夢裡的星炯。
或許他是該看向前方跨出步伐的,一方面避免與不知何時會出現的其他跑者撞上,一方面⋯⋯前行總是個最明確的方向。方向是重要的,對於一個哨兵或一個嚮導要活著來說,能夠在世界上能夠定向總是重要的。
更是必要的。只有他們找到方向看往有光的世界,方能前進到活著的下一個分秒。可單有光的世界從來不能使海葳滿足。
他自認是貪心的,想把一切喜歡的都囤藏。
在能見的時候,除了身影。他還要將視線投向地上被吹滾的落葉、碎石,或是數起樹叢葉梢上的幾點晶透,揣猜起昨夜在他熟睡的時間裡,那間隔音良好的寢室外下了雨。而有時,他也把一雙視線瞥向自身被吹起的髮綹。
頭髮似乎又變長了,他微微瞇起眼睛。
少年撥開了因風拂面的髮,繼續下一個跨步。耳裡聽著甦醒的世界開始紛紛,細小的、細碎的、悠遠的、鄰近的,便是相對安寧的清晨時間,他仍有辦法去聽見萬籟、眾聲。
少年活在譁然之中、紛瀾之下,而他心裏卻總是安靜的。
「風聲好大⋯⋯」海葳不禁喃喃。說起來,今天的風是吹自西北西。
【Noon】
又一次,海葳選擇在學生餐廳用餐。
端著盤,哨兵在絡繹而魚貫的人群中走著,一邊尋找一處能入座的桌次。或該說是先天條件的優勢,身材並不偉壯厚實的他像隻白狐,要帶著一份給自己的餐食,穿梭在人潮之中並非困難之事,恰到好處的距離讓他不擔心被誰碰撞,而便是倏忽出現的靠近與借位,他也總能靈巧的繞過,維持盤上的飲品不潑、湯品不撒,安然進入座席。
接著便在適口的大小裡放入嘴裡,哨兵在吃與嚥之中暗自計算著一天裡他將啖下的營養成分是否達標,惦念著寢室裡那道粉筆畫的神秘記號——他是有所成長的,但一年裡頭發育的情況還不到理想。
而他也常常在吃與嚥之中的空檔回應著左邊的發語、右側的提問、正對的回覆。那些屬於他們的午休時間總是不長,但海葳總有說不完的話想要與他遇見的人們說。
他與他聊過下一次的槍械重組如何更加精準,挑戰成功的慶祝可否隨難度躍升也提高。
與那因競賽結緣的他與他們分別問起實戰技巧。
與他們問起亞洲菜品 的製作與獨特飲食文化。
與他問起布丁的、 關心起北極狐近來可好 ,也意外發現了原來曾在 開學為他指路的那人 也就是對方的搭檔。
與他許願早餐的內容與問起料理秘訣。
與他問起世界上的大福究竟有多少種口味 。
與她再次講到訓練室前的白鹿 。
與再次偶遇的他分享懷斯與懷斯的命名規則 。
與曾和他對分棋盤 ,也在懷斯家餐桌用過餐的他再次併席,少年也仍然是那個說得多、吃得慢的。
與那在 冷兵器課程而結識的他問起了對於穿洞的好奇。
⋯⋯或有時,海葳也與自己吃飯。
在熱鬧的餐廳裡頭靜靜的,或在校園內尋了一隅等待提醒鈴聲拿下午間最後的發言機會,默默的,把那些想對自己說、或是說不出口的全都吞進了腹中。
然後少年離開了餐廳,趁著正式的上課鐘聲未響,溜去郵筒前投了信,把他想說出口的話語,寄給了另一張他封得嚴實的嘴巴。
然後等待它被打開的時候,為他說話。
——親愛的懷斯,你們過得好嗎?我過得很好。
【Afternoon】
學年的結束亦是奔赴前線的倒數
學期末的軍校校園,同樣要面對些課程測驗。而若是像以前待在普通學校,面對那些大大小小的測驗,事實上海葳是不曾感到一絲動搖,那些知識、那些考題,對於懷斯家的雙胞胎來說都是他們對話裡的日常,他們往往在準備時互相問倒、相互解答、聯手推演。
期末測驗下筆時不同手寫出來的內容幾近一致,錯開了也不過是他們繞了不同的解法或論述,而答案如何則反映在那些批改上——懷斯雙子的成績單同時寄到,往往也有同樣的豐果。
一對白髮的雙子也往往得到獎勵,他吃著瑪德蓮配著草本茶、他嚐著費南雪喝著熱拿鐵。
可在維雷利亞陸軍培訓學校就再也不同,就連在小考時。他都曾用右手寫了幾行又用左手寫了幾行,在案例申論振著的筆短暫停了下來,尤其看著那幾道領導心理判斷題,那時的海葳實在猶豫著他該如何述寫。
而他最後的小考成績中庸——得到的評價是對每件事思考是好事,有時卻也不該太鑽牛角尖。時至如今,面對這道題他也還在適應。
相比而言,超感觀測與感官過載哨兵倒是表現得愈發好了。
風向、氣流、周遭環境的、自我狀態的覺察與控制,那些再明確不過的評估,一次又一次的加練下若成一顆一顆的填彈,每項都扎扎實實的推進了他的彈道,而槍手把握住最適合的一瞬。於是他扣下。
就在少年將用去最後一顆子彈的那時,忽來的旋風颳起,將白髮哨兵的披風吹起一陣飄揚,像一面屬於他的旗幟豁然展曳。而他的手依舊沉穩如桿,雪亮的黃瞳仍釘實了中心——復又扣下。
也終於,那是第一次讓少年足以將唇角上掛的滿靶。
他早知道,今天吹的是西北西的風啊。
哨兵是帶著笑離開練習場的,也是帶著經歷超載後的疲勞離開的。一件讓海葳感到無比慶幸的事是,他比他預期的更不倦累,而這大機率是多虧了昨夜的睡眠並沒有大礙。前一個晚上,他一樣在梳洗打點後拿出日記,寢室飄散著淺海的清揚 ,是那人推薦給他的室內香氛。海葳慢悠悠地寫著,左手寫的頁過了便該輪到右手提筆,寫完了便闔上本子。
隨後他也將眼皮闔上,一夜安眠。當海葳再次睜眸,香息早已淡去,外頭揭開了真正的晨曦。
而少年也在白日裡,散發渾身靈光。
【Evening】
如同極光的耀眼是種極值下的週期性放電。對於海葳來說,精神疏導也就是這樣的。
於是,又一次在那扇門扉前,哨兵打住了步伐。到來的他足尖壓在門前的一個身位,既不近也不遠,相當合乎禮儀之中的原則。
若是裡頭的人敞開了門,他往往會看見裡頭的桌上擺著一組雕花骨瓷茶具,被沏熱的空氣裡微微瀰著焙過的發酵茶香。有時帶著蜜的味道;有時帶著花果氣息;通常還混雜著蔗香。次數多了,海葳已不會想去計數究竟有幾顆方糖或是幾匙蜂蜜慢慢融進那人的茶湯,也無意再干涉「大人」的口味。可海葳明確記得一件事,那是他試過一次後再不會以身去試的甜度。
但他並不介意幫忙對方試吃調整後的成品,或是進行接下來那套例行開場。在進到正題之前,他在邀請下入坐對桌,從那人的手中接過一只精美杯盞。少年的體溫素來偏低,將一杯熱茶捂著,不一時手便熱了。一口熱茶飲下後渾身也就暖了起來,也放鬆不少。
而他們的氣氛再不像曾經那般劍拔弩張 。
只是仍維持著,一套進退得宜的對話。
白髮的少年磨銳了心思但漸漸學會藏鋒,黑白髮的男人早已熟說虛言卻也幾次吐露真實。
要說起真實,有件海葳沒說出口的事情是,他愈發認為眼前的嚮導其實跟他第一次收到的可麗露異曲同工。靠糖殼做一層輕脆保護,留些孔隙引人好奇,內裡還是看不到底的實心。
海葳仍沒放棄探問、掘求,但也漸漸覺得無妨。因他得承認,庫爾森曾說「他們是相像的狐狸」這件事不無道理——如今他也是更能懂了——那些留給人看的堀洞,反而都是巧妙。至於那一張張留給人看的笑容,究竟又代表些什麼?又該如何應用,他們各自有一套解說。
而現在,他們相視的微笑算是一種默契。
「晚上好呀,庫爾森教官。」
「您現在有空嗎?」
【Good night】
宿舍的走廊到了夜深大多是靜的,聲音隔在哨兵與嚮導各自的寢室裡頭。
於是走著走著,海葳在最後總是聽著自己的腳步與心跳,或是偶爾有點隨性哼唱。不一時也就輪他開啟屬於他的那一扇門,他在把燈點亮的那時便看見那隻被立起的北極熊玩偶正在床上等待著房間主人的歸來。
而他看著白熊的下一秒則是捂上了嘴,打了個小小哈欠。經歷過精神疏理的那一晚海葳總是特別睏的,幸而是重新恢復了身心的秩序。今晚的他再不用擔心半夜突然的驚醒或徹夜失眠,但他或許又要在夢中探索雪地。
海葳又打了一次哈欠,揉揉眼睛,外出服早已被他換下掛起,材質柔軟而略略寬大的睡衣則從衣架移到他身上。
洗漱後,海葳便熄了燈火。他上了床自然而然地伸長手臂撈向枕邊,將那隻細緻柔軟的玩偶抱個滿懷。
「晚安,懷斯。」海葳小聲道。神色在闔眸後也漸漸柔和起來,不一時少年便已經呼吸和緩。
是彼時。
天空中的群星萬點,為所有入睡的他們守著夜。
在靄然的山頭之上,永遠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