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calm before the storm."
呼出的熱氣溶入寒風，濃厚晨霧阻擋陽光，使飄雨的倫敦仍深陷朦朧。
耳際的幽遠鳴啼使菲迦蕾亞止住腳步，離開雨傘遮蔽範圍。天藍眼瞳四處游移，最終落於對街未開的大英圖書館鐵門前，與霧靄裡漆黑空洞的眼眶對望。
傘面重回頭頂。撐傘的青年另一手輕搭腰間，鷹眼般的金黃掃視周遭，「『他們』嗎？周遭沒人。」
枯槁手臂如水草般在沾滿泥水的馬背輕輕搖晃。在越發低沉的鳥鳴中，邪靈甩動鹿首發出嘶鳴、抬起白骨四足穿透紅磚，消失在人眼可視的範圍。
「嗯，但『她』警告後就離開——」噴嚏中斷少女的話。吸入肺中的寒氣讓她下意識拉緊防風外套。
「接妳時我帶條圍巾來。」與菲迦蕾亞對上視線的青年不等回應便搶先補了句，「我不想被那對明天出差回來的兄妹唸怎麼讓妳感冒了。」
腦中浮現他們嘮叨的模樣，菲迦蕾亞揚起笑容，「那就謝謝了，西弗。」
西弗離開腰間的手隨意揮舞，配合少女拖著左腳移動的速度邁出步伐。石磚與鞋底摩擦發出聲響，再走過一個街區，霧的那端終於露出樞密院倫敦分館正門。經過未開的前門來到員工專用門，他撐著菲迦蕾亞的手讓她踏上台階。
「時間有變再通知我。」
「好……總覺得這幾天和以前很像呢，謝謝你這星期每天陪我這樣來回。」
「轉交給艾利歐前本來就我的工作，畢竟也和他約定——」西弗突然抿唇停下。沉默中他輕搖頭，擺手催促她快進去。
「啊、嗯、那、下午見了。」菲迦蕾亞提起笑，點頭後旋即轉身將識別證抵上刷卡機。暖氣將細雨和寒風檔於門後，她低頭輕撫胸前衣下之物的位置，深呼了口氣才重新抬起視線。
眼前佇立的是懷抱百合與書籍的純白雪山聖母像。
那是樞密院——樞秘智典議書院侍奉的雪山聖母，是雪境大國貝施科涅茨的赫峰大雪山化身。自十二世紀初雪山之神信仰與興建赫峰山腹的圖書館逐漸融合後，樞秘智典議書院成為獨特的「知識」信仰宗教。
菲迦蕾亞凝視祂懷中的書籍先低頭致意，才挺起背脊微笑看向一旁警衛，「早，有我這間辦公室的東西嗎？」
「有，那邊那疊。妳一直都這麼早來呢。」回答混雜著七點的報時鐘聲。
「因為這時間上班不用人擠人啊。」菲迦蕾亞笑著回應並收下每日報紙與文件。搭乘電梯上樓時，國際新聞專欄貝施科涅茨四年一度大敬獻將於今年舉辦的報導正好映入眼簾。
從遇見他們開始已經這麼久了嗎……記得進入樞密院時上次的大敬獻正結束不久。
踏出電梯前刻，細微鳥鳴使她停下腳步。怎麼了？困惑的她微歪頭，下一秒卻勾起嘴角，「謝謝，我不會被嚇到的。」
拖著左腳的步伐比平時還快，抱著文件的她沒拿出鑰匙而是直接推開辦公室的門——
「啊？菲！」翠綠的眼總盈滿活力，預計明天才回來的黑髮少女一把抱住進門的菲迦蕾亞，「有想我們嗎？」
珮姬蘿菈．庫尼伯特身為樞密院典務，偶爾會出差尋找值得樞密院蒐羅的書籍藏品，這次陪同她出遠門的是身為執行官亦是她義兄的艾利歐特．庫尼伯特。
重心不穩的他們摔倒前，結實手臂及時穩住兩人肩膀。艾利歐特溫和帶著責備的嗓音自頭頂傳來，「別像孩子一樣。」
「對不起嘛，我沒想到她直接開門啊……本來想給妳一個驚喜的。」少女垂下肩接過菲迦蕾亞手上的東西，忽然恍然大悟般「啊」了聲，「『她』先和妳說了對不對？」
「歡迎回來。珮姬、艾利歐。」菲迦蕾亞點頭回應，揚起笑容向後靠入青年懷中，「怎麼提早了？和西弗說聲你們提早回來？」
「不要哦，我想給他個驚喜！」
「剛好趕上末班夜車，所以一早先進來放東西。」順勢摟住懷中人，艾利歐特棕色的眼看向典務堆滿信封與紙箱的辦公桌。
「有可以收入的典藏？」
「嗯，有找到十八世紀的手抄本和古地圖，請修復部修整後應該能成為展品。除此之外……」艾利歐特停頓了幾秒，才再次小聲開口，「還有、需要妳處理的『紀錄』。」
菲迦蕾亞身體一僵，迅速抬頭對上青年游移的視線，「不是和珮姬一起出樞密院的差？為什麼——不、有受傷嗎？」
「確實是沒錯。不過碰到以為是血族引發的意外……在可協助的範圍幫了點。」執行官握住撫上自己臉頰的小手，迎向帶著擔憂的天藍，「沒事的，珮姬也有確認過。」
「……那、需要血嗎？用掉了對吧？」
「嗯，抱歉。」
戴環者輕輕搖頭，「珮姬呢？」
「我晚點沒關係哦，畢竟我不會主動去現場，而且也回到妳身邊了嘛！」珮姬蘿菈從行李深處取出一本陳舊厚書和夾鏈袋，「兩份『紀錄』、一個『請求』。」
與上半身等大的書抱起來極為沉甸，菲迦蕾亞聞到書頁散發的陳舊氣味，看了眼夾鏈袋中黏著便利貼的錄音筆，「『請求』需要多快回覆？」
「可以的話一個月內，但最後找不到也沒關係。」
「好，現在這時間樞機應該在……那我先去處理。」她輕拍擁著自己的手臂，「我去閱覽室囉，你好好休息。」
「不，我陪妳，多個人在外面也比較安全。」青年鬆開手但沒離開她身邊。
「可是……」
紅髮下的棕色眼瞳沒有任何妥協。僵持幾秒後菲迦蕾亞吐了口氣，從衣領拉出藏於衣服之下的繩與飾物；比手指甲稍長些的灰白錐形在空中擺盪，「那麼，至少這段期間和他在一起。」
「……好。」青年用複雜的表情看著錐形物，最終還是將其握於掌中，看向一旁妹妹，「抱歉，我回來再幫忙整理。」
「沒事沒事，趁現在還沒多少人來，快去快回等等一起下班！」
留下正將紙箱拖到桌旁的珮姬蘿菈，兩人回到走廊。館內此時幾乎無人，沿途僅有兩三位館員與他們擦身。回到一樓，隨步伐下滑的書本使菲迦蕾亞不由得重新將它托回懷中。
「幫妳拿吧？就這一段路而已。」身旁的艾利歐特朝她伸出手。
「我可以的。既然你們回來了，那接下來就是我的責任。」菲迦蕾亞抱緊書笑著搖頭，拐過最後一個彎，來到位於倫敦分館邊緣、兩側鑲著玻璃窗的走廊；朦朧陽光下廊道盡頭是獨立小別館的門。少女深吸口氣，邁出腳步同時悄聲說了句，「不好意思，來打擾了。」
水珠順著玻璃滑落，腳步聲被地毯吸收。才走到一半，別館大門已被先一步打開。
「還想說這幾天都沒見到妳，馬上就跑來了呢。」開門的女性樞機正值中年，站在陰影處直到兩位訪客進入才將門闔上。
「您好，來和您借閱覽室。」窗簾全被拉下的小巧客廳內，菲迦蕾亞朝居住於這棟別館的女性鞠躬致意。
「請，這次書的序列是第三架。至於你，這段時間一樣陪我這個白天不方便出門的無聊老太婆聊天吧，記得上次說去出差？這次『收藏』是你帶回來的吧？」
「啊、是的……」
「對了。這幾天，有沒『預約』就打算來訪的客人。」
走向閱覽室的菲迦蕾亞停下腳步，回頭迎上看著自己的目光，在「最近小心些比較好。」的叮囑下點頭。
打開閱覽室的門，半個客廳大小的空間呈現眼前，抱著書與錄音筆的她從走過書桌，抬手輕推靠牆書櫃從隱藏暗門進入更為狹小的書房。將書放在書桌讓手臂短暫休息，視線瞄到擱置桌邊的文件和照片時，菲迦蕾亞停下了動作；照片內的建築格外眼熟，兒童醫院前的冠名姓氏亦證實她沒認錯。
警方以騷擾方向調查與院內人士的鬧鬼宣言映入眼簾，但她只能閉眼壓抑胸中沉悶。深呼吸結束、長吁口氣的戴環者轉頭一鼓作氣將一旁書櫃內的數本書重新調換位置和順序——喀噠。
解鎖聲響徹寂靜。
菲迦蕾亞旋即抱起帶來的書遠離桌面文件，面朝房內的純白聖母像再次低頭致意，才伸手觸碰祂懷中的書本雕塑、稍稍調整方向。
喀。
又一聲異響，菲迦蕾亞推開聖母像後的書櫃暗門，摸向牆面開關讓燈照亮向下的石磚階梯。
「不要在這時發作……」
凝視樓梯的她小聲呢喃，左腿的傷始終讓她對樓梯有不好的印象，但她最終還是抱緊書用稍快的步伐來到底部，推門進入她的『閱覽室』；沒有暖氣的地下書庫使菲迦蕾亞抖了一下，等同地上別館大小的地下書庫迎來許久不見的主人。
以木桌為主體的小型辦公區橫於出入口和數排書架間。將懷中的兩份『紀錄』、一份『請求』至於木桌，戴環者先翻開使她手臂發酸的古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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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以汙染常人認知的古英文在天藍的眼間流轉，戴環者皺著眉輕巧翻閱，快速但確實審閱內容後忍不住將其推到桌緣。
向妖精獻祭獲取願望實現的成敗『紀錄』啊……
冰涼手指輕觸眼瞼，用力揉了幾次臉的菲迦蕾亞拿筆逐一寫下年代、地域、主體、地方傳說、實驗等重點與章節摘要，「大致就這些……」
深呼口氣，再次確認內容無誤便將記錄放入桌旁的資料彙整，抱起書走向後方書架。
陳舊書架由不同年代的標籤分類，戴環者循著指標彎入她的目標；邪靈襲擊事件、依地區劃分的黑色帷幕起始與終結、非邪靈造成的特異事件、驅魔人的口述記錄文檔標籤逐一向後退去——舊日月宗看到大機率會抓狂的數萬「文字」集結成冊，無聲靜列於此。
這裡是樞秘智典議書院，是侍奉與保存「智識」之所在。
百年來無數戴環者記載、歸納到來的「知識」與「紀錄」，將被孤立的諸多一切守護於此。
菲迦蕾亞將那書置於它未來的家，稍微確認周邊藏書的狀況，才重新回到桌前拿起便利貼寫著『紀錄』的錄音筆，開啟第一筆錄音。
『我是柯尼．費雪。這則錄音若被你聽見，我想我已經在驅魔行動中喪生了吧。對，這算是生前遺言。』
菲迦蕾亞歛下眼眉；播放的聲音聽起來大概只比自己年長些。包含這留言的錄音成為『紀錄』送到這裡，便已經意味了這位男性的結局。
『雖然是傳言，但聽說有地方能保存我們這些驅魔人的經歷與人生，所以……呃——雖然舊日月宗都說這些事只能和在我們這一邊的人說，但如果、如果真的有地方能記錄下我們做過的事、有人記下我們對這世界的付出，我想、多少、心情上會比較好、吧……』
『總之——』
戴環者靜靜聽著驅魔人訴說自己的生平、從普通人到接觸邪靈的那天、決定成為驅魔人跨入這邊的契機、初次任務時的渾身發抖到能獨立完成驅魔的喜悅，最後則停在明天將要前去協助驅魔與結束後自己要去大吃一頓的打算。
少女的手在撥放鍵上游移，最終啟動第二段錄音，從敘述與背景音聽得出是某次驅魔時的錄音——許多送來的記錄會附上幾段錄音與影像；但中途意識這段音檔就是「明天」時，她立刻壓下停止鍵中斷播音。
「我之後好好聽。所以，今天先到這邊。」戴環者的手覆在錄音筆上頭，在無人書庫中喃喃自語，「我會記住的。」
「最後……」菲迦蕾亞取來最後的錄音筆。最近成為守密人的女性想尋找多年前父母身為驅魔人時是否在這裡留下紀錄；是「請求」中較為常見的類型。
「三十年前的、戴爾夫婦嗎？」
當時的錄音設備是……錄音帶，現在可能已經失去磁性、之前的人有轉成電子檔嗎？還是賭看看先去找本體？
砰。
輕響伴隨憑空冒出的小團火球中斷菲迦蕾亞的思考。當她看過去時，火球以緩慢速度飄向書架，當她站起才繼續移動。
「謝謝。是你『看過』的人啊。」在二十世紀末的驅魔人記錄中看到戴爾夫婦的姓名，戴環者朝火消失的位置揚起微笑。
「等等確認還能不能聽就差不多要先出去……對了。」少女思索片刻，回到桌前她先放下錄音帶，轉身走到較為空曠處，「可以幫個忙嗎？」
什麼事都沒發生。但戴環者知道『她』正在聽。
「剛才樞機說這幾天有沒『預約』就打算來訪的客人，今天來的路上也見到了邪靈。所以，是不是到了需要補強的時候？」
戴環者聽見幽遠的鳥鳴。於是她取出隨身攜帶的護身小刀，俐落朝自己的左小指一劃，「那就拜託你了。」
細碎血珠冒出、繪出一道紅線。聖物自戴環者體內溢出時恆溫十五度左右的地下書庫溫度拔然升高；飄浮於空的聖血被火吞噬，巨量焰火充斥石室又轉瞬消失。
輕微的風自樓梯鑽出，書庫彷彿剛才什麼也沒發生。
包紮好手指的菲迦蕾亞正從置物櫃搬出錄音帶撥放器，短暫消失的鳥鳴聲再次自稍近些的位置響起，「謝謝，這樣這附近『牠們』應該不太會靠近……休嗎？嗯、在艾利歐那邊哦，因為他這次出差有協助驅魔，所以請他在艾利歐身邊待一下——好了，來試試看吧！」
希望還能撥放。
戴環者按下撥放鍵。
稱號取得：
犧牲者
多面者
收穫者
撕裂帷幕之人
一口氣拿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