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The World is Blood Red.
致不再屬於我的家族。世界是鮮紅色。
從一開始,世界就是生命的顏色。
伊凡司記不清與那些異物交流過多少次,小時候又有多少次在死亡邊緣徘徊,現在想來對世界一無所知的幼童而言,「認知障礙」本身是種矛盾。
人必須先知道何者為是,接著才能判斷何者為非。
白紙般的孩子從一開始便被墨水所浸染,眼所見不為真實。
歷經反覆的,反覆的,反覆的,洗禮淨化。
他的幼年讀物不是幸福美滿的童話,而是赤裸直白的人體解剖書;睡前有聲書不是愛與希望的冒險,而是闡述恐怖經歷的紀錄檔。他自小即知道「天使」真實存在,那些人們在鏡面會映出光環,並如同他的雙生兄弟一般,背後有羽翼胎記。
他們家裝飾各類「藝術品」,以加工過的亡者遺骸或毛髮液體作為素材,偽裝成常人無法辨認的精美作品。
父母會教他分辨好壞,告訴他原本材料為何、如何製作,並感嘆他們終於能得到活生生的素體。
哥哥知道嗎?
這個真正的家業,並未告知哥哥吧。
明明哥哥比他更適合接觸異質。
畢竟惡鬼無法附身他的胞兄,卻能不斷騷擾他。
老舊錄音帶敘述天使們的親身經歷,理解意味著「承認」,承認它們的存在,承認世界的真理,承認未知。
潛伏暗處的陰影畏懼幼小天使,伊凡司看不見它們的真身,但兄長總會有意無意迴避;蠱惑般的嗓從未停止低語,慫恿他,朝幾無二致的血親出手。
有時候他會想,凝視暗處、毫無感情的想——
說不定,雙親期待某一天,由他親自奉上珍貴的、珍貴的——
親生兒子的血與骨。
——對父母而言,他是人,哥哥不是。
先天失去感情的兄長如同提線人偶,不哭不笑、不吵不鬧,依足父母指令,閱讀、吃飯、成長,長著與他一樣的臉,明黃的瞳乾淨澄澈,琉璃珠般毫無波動,只會單純映出他的表情。喚為伊凡恩的孩子是他的哥哥,但不是父母的兒子。
其實父母對他們很好,供他們衣食無缺。
其實那些書籍資料對他來說不噁心也不恐怖,因為他在理解恐懼之前已與它們為伍。
其實他不畏懼暗影,深淵冰冷注視他,他亦無情回望。
未曾理解「正常」,何來成為「異常」。
——說不定,淨化對他早無用處。
他與異質太過靠近,近得不懂畏懼。
那使黑暗自始至終,都在他腳影裡。
那一日,黑影纏上腳踝,領著他步入夢魘。
但他想,是自己不小心走進家的後山。
森林幽深,高大樹木遮蔽天空,無法辨別日夜。林間落下的細碎光點,既像晨間又似日暮,又冷又渴又餓,他覺得自己在這裡迷路許多天,貓頭鷹嗚嗚啼,分不清是在嘲笑他的弱小、還是想指引歸途。
他覺得森林很吵。
一直有無法分辨的野獸叫聲,樹叢的細小枝葉勾扯衣物,掙脫後又會被纏上,他覺得很煩。他甚至被樹根絆倒,被銳利枝枒劃傷,傷處鮮血直流,滿身髒污、灰頭土臉。
奇怪,我到底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是不小心迷路嗎?
我們家,有後山嗎?
說到底,我——
停下腳步,仰望樹叢頂冠,彷彿時間停滯,難以辨明時序的光點閃爍,黎明或傍晚、深夜或白晝,光芒究竟屬於溫暖陽光、還是清冷銀月?
不知道。
好冷、好餓、好睏,好想就這樣睡著。
可是、可是、可是,踩斷樹枝的跫音逼近。
他猛地抬頭,對上一雙明黃獸瞳,冷冽凝視。
雙足站立的怪物渾身毛茸茸,他想起大腳怪的傳說,是不是這個森林是大腳怪的地盤,而他在這裡徘徊太久,觸怒地主?
不要。
不想死。
不要吃我。
——於是轉身奮力狂奔。
粗喘呼吸總是近在咫尺,威猛大掌掃過後背的力道強勁,彷彿風壓就能將他推倒。他在沒有出口的森林不斷奔跑、奔跑、奔跑,繞著圈、尋著路,卻迷失方向。
你得反抗。
誰的耳語?
你做得到。
誰的鼓勵?
你很勇敢。
誰的稱讚?
拿起武器。
誰的催促?
腳步踉蹌摔倒在地,疼痛傳遍全身,恐懼壟罩,他轉過身時,大腳怪物正步步逼近。
喉間滾著嘶啞低吼,像在宣告狩獵勝利。
不要。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
不。
利爪揮下,他隨手抄過樹枝插進那隻乾淨黃瞳。
猛獸哀號,他撲到對方身上——血、不行——胡亂插刺,用盡力氣讓巨獸再也無法掙扎、再也沒有呼吸。
溫熱濺濕臉龐,沾染全身。
大腳怪物的面孔開始扭曲、旋轉、融化,視覺所見化成一片無法分辨形體的白,緊接著是強烈到令人作嘔的暈眩。
畫面迅速重新建構,先是粗略形體、接著填上熟悉顏色,然後是自己的狼狽喘息,鐵鏽氣味,以及濕黏觸感。
伊凡司眨眨藍眸,愣愣地看著鏡像似的男孩。
那張與自己一樣的臉,右眼遭利物刺穿,體液滲透,他跪在同樣身形的男孩腰上,以身體重量壓制對方下身,劇烈掙扎在地毯劃出指爪血痕;右手的拆信刀正滴滴答答,多處窟窿泊泊冒出熱液,小小胸膛還有最後的反射起伏,但張開的嘴只剩噗嚕噗噜的氣泡聲。
他可能吐了、也可能只是乾嘔,丟掉拆信刀摀著嘴;滿身熱血抹去原本色彩,紅液浸染全身像是溫泉一般溫暖,他抬頭試圖吸取新鮮空氣,但腥鏽灌滿鼻腔,濃烈得近乎堵住氣管,不論如何呼吸,腥甜揮之不去。
沒有森林。
沒有野獸。
沒有貓頭鷹也沒有迷路。
他原來一直在書房。
男孩是他稱為「哥哥」的存在,不是大腳怪獸;茂密森林是書房,而難以辨明的天色源於始終如一的照明燈光。
他一直都很安全。
為了避免自己真的發瘋,陷入無以復加的輪迴,大腦下意識關閉所有情感機制,僅剩理性讀取理解現狀。
伊凡司毫無情緒地凝視亡者左眼,黃瞳依然如玻璃珠般映出他的表情,裡頭沒有恐懼、沒有怨懟、沒有厭恨,因為伊凡恩根本不理解那是什麼。
像是真正的天使,平靜接受死亡。
他殺了他。
終於如暗影所願,殺死異質畏懼的幼小天使。
他殺了他。
天使的犧牲喚回光明,帶回神智。
他想,他甚至是有意識的殺了胞兄。
畏懼天使血液的惡魔其實想阻止他「製造武器」。
不論如何,伊凡司活下來了。
原本,他可能期待父母會因此責罵他。
會為伊凡恩的死感到悲傷,會對他的行為感到憤怒,會有一些他從那些混亂紀錄裏知道的「正常反應」。
父親的確氣憤責難,卻是因為讓地毯吸收的血液無法回收利用。
母親的確感到難過,卻是因為男孩上身過於殘破,並且損失一顆眼珠。
他聽見他們低聲稱讚他的俐落,感慨過於乾脆而造成得損失,並滿足新獲得的收藏品。
啊。
這樣啊。
他不知道是親手殺害雙生兄弟卻關閉情感的自己比較扭曲、還是從一開始就不把伊凡恩當作人類看待的雙親比較瘋狂。
或許都是吧。
他看著父親電話聯絡熟稔工藝商回收屍首,將骨骸與血肉個別加工,天使翅膀被小心割下、防腐,製成漂亮的人皮掛軸,就掛在他殺害伊凡恩的書房牆上。
母親甚至得意的告訴其他拜訪者,這是他們家難得親出的貴重藏品。
強烈噁心感湧上喉間,他咬緊牙關,面無表情地聽。
更甚,他們愉快地表示,如此一來連父親檯面上的正統工作都能交接給他了。
那原本是伊凡恩努力學習,理應繼承的部分。
於是最先自心底復甦的情感,是憤怒。
或許父母已遭受不可名狀侵蝕。
否則該怎麼解釋這種無動於衷?
然而他心底亦清楚明白,受天使遺物環繞的家,除非像他一樣過於頻繁接觸異物,否則是帶有一定程度的保護。
又或是,他們早無藥可救?
真正的瘋狂是,發自內心的瘋狂。
他站在胞兄的翅膀之前,默默地想。
說不定,某一天,他們也會殺死自己,就像他殺死伊凡恩一樣。
將伊凡司誤認成某種更珍稀的玩物,歡呼著將刀刃捅進他的心窩,將他的眼珠與那顆獨眼並排,讚嘆著藍色的美麗。
他帶走以男孩腿骨製成的骨刀,趁夜幕低垂,獨自離家。
——捨去姓氏,再也未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