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Hours

The Hours



想像一個春日早晨,這個日子和其餘的春季並無不同。樹林穿上嫩綠的春裝,陽光再無冬日的陰鬱,而似歡快閃亮的金色箭矢,一羽一羽穿破林蔭,衝破結冰的河面,碎裂的金光粼粼閃爍,映成世界最明亮的一面鏡子。春光明媚,是渡鴉啟程的日子。


弗里德對著河水的明鏡編起髮辮──儘管他早已熟練到不需要鏡子,但弗里德從不忘每天都來河邊看看自己,好像若不每天到河邊和自己見面,這個自己便會突然在某天消失不見。他與河水的自己對視,不知不覺比平常多綁了條辮子。


今天的他似乎也多了些什麼。弗里德凝視自己的眼睛,伸手輕觸鏡面,食指穿透河水。水流急匆匆地滑過他的指腹,鏡面多了道裂痕,將河中的弗里德一分為二。他用濕漉漉的指尖輕碰眼尾,水珠沿著眼角邊新生的皺紋滾動了會才落下,彷彿是河水終於成功地將時間刻在他身上。

弗里德凝視自己多了些皺褶的眼周,許久許久,惹得春神吹了口氣催趕他。他抬起頭,春風迎面拂上,傳來死亡的叫囂。





渡鴉發出短促的尖鳴,死亡鼓譟起來。尼古拉驚醒著睜開眼,才發現周遭寂靜一片,只有身旁丁香平穩深長的呼吸聲,如海環繞著整間小屋,而渡鴉縮身黑暗中的晶亮視線亦似浪潮,無不相覷而來。

屋內無光,就連外頭的天都還睡著。尼古拉記得自己上床閉眼也不過數小時前,卻感覺沉眠了十餘年之久。世界就如他的神智一般清晰無比,將他的體內一一攤開,鼓動的心臟,流竄的血液,因涼意沁皮入骨而發顫的靈魂,就是在黑暗之中都能看見影子清晰的形廓。

他輕手輕腳爬出棺材,如蛇腹著地,無聲地滑過地板,伸手一把撈起牆角的弓箭掛到背上。夜還深,黑夜的動物正睜著明亮的眼等待,然尼古拉心無懼怕,黑夜是他的顏色。他披上黑羽斗篷,渡鴉的尾羽掃過地面。尼古拉緩緩直起身,黑夜自細狹的門縫流進來,瞬時他與世界無分你我。

他將融入黑夜,像夜晚的獵食者等待盼望清晨的動物。尼古拉悄聲帶上門,內心盤算著該獵下多少動物,並不忘提醒自己得去採花。





弗里德從河邊歸來時,見到燕子懷裡捧著束花。清一色的白色鈴蘭,瓣與瓣整整齊齊地依偎著彼此,盛綻寧靜與芬芳。

「我想在最後為那孩子獻花。」燕子用食指隔空細細描著花束的形狀,「怎麼說都是個女孩,重要的旅程得打扮得漂亮點才好。」

「你覺得怎麼樣?」燕子抬頭問他。


弗里德凝視花束,一滴眼淚垂了下來。一如前些日子尼古拉背著他倆逃開時,或是渡鴉前來宣告尼古拉的啟程之日時,他的淚水亦是這樣毫無預警地流落。

「很漂亮。」他答,伸手扶起燕子的下顎,往愛人粉嫩的唇上尋求溫暖,「謝謝你,我的燕子,美麗的鳳凰。」

「謝什麼。」燕子伸長脖子輕巧地回啄了他,漂亮的嘴唇延開溫柔的線條,「我說了,不管怎樣都陪著你不是嗎?我的弗里德。」

燕子伸手接住他,溫柔的掌心盛滿淚水。


弗里德重綻一絲微笑。若他也能有燕子一半的溫柔與勇氣,他不會佇在原地眼看尼古拉再一次離自己遠去。

那時候,弗里德半跪在地,身體卻像眼角溢落的眼淚,是燕子伸手接住了他。燕子先是沉默地為他擦去滿臉淚水,又順過他些許凌亂的髮辮,最後才溫柔地親親他。我們回去吧,燕子輕聲地說,一邊牽起他的身。弗里德任燕子牽著他走,他本想說些什麼,喉頭卻苦得吐不出半個字詞。

燕子領他回到熟悉的柯因樹林一帶,弗里德靠在樹下,想伸手抓住燕子的衣角,深怕燕子就這樣轉身回了旅店。不過燕子哪都沒去。就在弗里德意圖舉起死屍般的僵硬手臂時,燕子溫暖的手就這樣繞了過來,溫熱的胸懷包住他的腦袋。燕子半句話沒說,任弗里德用眼淚濕透自己大半衣裳。



弗里德的指尖撫過燕子的臉側,「那孩子很喜歡你,她會很高興的。」

他捲起一綹紅髮,為燕子編了和自己同樣的髮辮。陽光落在燕子肩頭,赤褐交雜的髮辮裡一絲金光如溪涓流。

「靠過來些,我的愛。」

弗里德扶著燕子的後腰,自己則往前踏了一步,兩人的胸膛輕輕擠壓花束,眼淚滑入四抹唇瓣的縫隙,像是晨露落進花叢。金色日光掉進燕子明亮的綠眸底層,春天笑著瞇起眼。


弗里德凝視燕子綠眸晶亮,像是春日將細雨灑落新生的翠綠草原。時間的河水將你帶來我面前,兩條川河融合為一,殊不知下一個岔口已近在眼前。但願我能親自牽著你的手,與你一同奔流入海。弗里德痛得閉眼,疼痛如千萬螻蟻蠶食,將他啃食成一具空虛的朽木。


燕子見他又掉眼淚,便用食指指腹為他抹走淚水,用輕柔溫熱的聲音說:「我在這,我的鹿,我的愛。」

弗里德依著那柔軟的聲音微微睜開眼。他將燕子的手指領到唇邊,輕喃著回應,「我知道。」他想微笑,卻只是重複了同樣一句話。

「我知道。」





一隻渡鴉透過河面的倒影降落枝頭,提醒尼古拉天色已經亮到不適合打獵,而他甚至還沒去採花。尼古拉手撈了水又潑到臉上,水珠滑過臉頰又滴回河中。他知道,他當然知道。

弓與箭筒安靜地躺在一旁的草地上,對他今天的失常不予置評。自他初次行獵以來,他的弓與箭總是沉默。工具永遠沉默,金色渡鴉曾這樣告訴他,說話的永遠是人,是人將恐懼說到自己耳邊。


尼古拉的膝蓋壓進濕潤的草土,頭幾乎埋入河裡。一整個大好清晨的時間便這樣毫無成果地浪費掉了,尼古拉胡亂抓了把水砸在臉上,不免煩躁焦急,冰冷的手指扒過臉龐,眼角餘光中,金色渡鴉自河水的倒影走向他。


「對不起。」尼古拉不敢抬頭,只敢透過河水倒影偷看金色渡鴉。

「為何道歉,我的孩子。」金色渡鴉在他身旁坐下,「以初次行獵而言,妳的表現要比妳父親好上太多。」

「但我的箭全歪了,什麼也沒能獵到。」更甚,他是特意將箭射偏了。

金色渡鴉一頭美麗的金髮要比陽光下的河水更加璀璨,尼古拉羞愧地想轉開視線,卻更恥於讓金色渡鴉看見逃避的自己。


金色渡鴉透過河水與他對視,伸手輕揉了揉他的頭髮。

「妳父親第一次打獵時,甚至沒射出一支箭。」藍眼比河深邃,似星空遙遠,「然而,毋須為此感到抱歉或羞恥,我的小渡鴉。妳甚至該為此感到驕傲。」

「不願輕易傷害其他生命,這是妳與妳父親的仁慈與溫柔。」


「但您亦溫柔仁慈。」尼古拉抬頭,凝望金色渡鴉在狼皮斗篷下發亮的藍眼睛,「可您在放箭時卻不曾猶豫。」

他記得金色渡鴉平穩而深長的呼吸,無情的箭矢在毫無畏懼的心跳下飛出,刺入了另一個生命,終結了另一聲心跳。


金色渡鴉沉默地望了他一會,才緩緩開口。

「我的小渡鴉。」溫暖的手心撫過尼古拉臉側,「並非是我將箭矢射向動物,而是動物主動迎向我的箭。這無關我勇敢與否,而是因動物仁慈,願以溫柔予我相待。」

「仁慈的動物主動獻上肉身作為我們的食糧,因高尚的動物明白自然的道理。」狼皮兜帽下,晶瑩的淚珠自金色渡鴉的眼角溢落,在背對陽光的陰影裡頭依然閃耀。

「生命如河漫流,總有天得歸海、成雨,最後回到土地之中。我只是卑微的人,但願我亦能如動物高尚地死去。」

金色渡鴉伸出手指,撥開尼古拉略長的瀏海。

「我的每支箭,都是給予自然的承諾。我將自己允諾給大地。」


「當妳向自然拿了東西,勢必得有所付出。這是自然的道理,生來便流在動物的血液。」他說,「妳刻意把箭射偏了,那是因為妳的心依然是人。」

「即便是路克。」此時,頭頂大角的雄鹿將臉湊入兩人之間,「路克在人類的看照下成長,但牠沒有忘記自己與自然的交易,對吧,夥伴。」

金色渡鴉一笑,回頂雄鹿湊上的濕潤鼻頭。

「我將你帶來世上,而你以一生回報。」


那時候的尼古拉不明白。他聽過父親說及弗里德里希與他的小鹿,亦聽父親說弗里德里希走在生的道上。但他無法明白金色渡鴉說的半個字,金色渡鴉的生似乎在更遠更遠的地方,像是太陽一樣遙遠而純粹的地方。


金色渡鴉將他抱上鹿背。尼古拉感覺到背後金色渡鴉平穩厚實的體溫,與自己無異。

「您說我的心是人,可您不也是人嗎?」

他抬頭,金色渡鴉的藍眼從未讓尼古拉想起父親,而似遼闊的天,在日光之下卻滿綴繁星。金色渡鴉微微笑。

「萬物初始,並無人與動物之分。」他答道,「然而,人已經離開自然太久,久到忘了自己也曾是動物。」



路克飛躍繁茂的灌木,尼古拉低頭避免被那些低垂的枝枒打中鼻樑。他已經熟練許多,已然記住樹林四季千變萬化的容貌。如今,即便他是獨自一人,他亦不怕迷失於樹林,因他即是自然的一體。

樹林中並無道路之別,亦無起點或盡頭。唯有自然的大地共生息,風將過去吹向尼古拉,撲到他臉上時卻成了現在,風往尼古拉身上貼拂時間,朝著反方向擦身逝去。尼古拉頭也不回,隨著路克一同躍入未來。


當路克停下腳步,尼古拉才赫然發現自己懷裡空蕩,雙手空無一物。在他轉身打算去採花前,西塞羅早飛奔到他腳邊,氣喘吁吁地繞著尼古拉的雙腿畫圈。燕子隨之慢步而來,手捧了滿懷的野玫瑰。

「妳可來了。」他笑,紅髮似太陽燃燒,春綠的眼睛比任何一日清晨都要明亮,一切一如往昔。鳳凰和金色渡鴉同樣高貴,時間無法在他們的靈魂上刻留痕跡。

「昆佩在日出後沒在附近看見妳,路克也很擔心。」


燕子朝尼古拉走近,尼古拉見他懷裡的野玫瑰清一色的白,用簡單的牛皮束起。

「我沒獵到東西。」他沮喪地垂頭,「我在河邊花了太多時間,甚至沒來得及去採花……」

燕子微微笑,「都打理好了,花是我今早採的,丁香也向市集的獵戶買了野豬肉和兔肉,用不著擔心。」

尼古拉輕咬嘴唇,燕子單手捧花,空出一手輕擦尼古拉頰上的淚痕。

「妳知道弗里德更喜歡看妳笑的。」他說。





祢可來了。

弗里德眼看尼古拉躺在平坦空曠的草地,雙眼直盯天空,想像死亡終於來到他面前。


過去的他無緣與死亡交鋒。他參加了母親的葬禮,然當時的他也不過一日大的嬰孩。他憤恨這世界的殘酷,於是硬是將自己的命踢進路克的心裡。兄嫂的焦屍就和老莫里一樣,在他手中僅是物品般的存在,連發爛生臭的腐屍都可親許多。


弗里德從未親身參與過梵克里家的葬禮,僅能憑藉著父親與兄長的口述想像。世上所有的渡鴉都將前來送行,父親這樣說,渡鴉以哀悼表以謝意。親眼見過母親葬禮的兄長則說,渡鴉撼搖天地,死亡怒聲咆哮,吞食梵克里的肉體,死去的梵克里成了死亡的眼睛,目光所及再無陽光歡樂,僅存悲傷陰影。兄長的故事讓他當夜做了惡夢,只得半夜溜進馬廄裡緊抱路克,直到見了曙光才睡去。



為尼古拉送行本是他身為梵克里的職責。然而,害怕與不安的烏雲始終籠罩著他,阻塞他的心胸,令他成為乾枯的河床。

於是他為燕子編上同樣的髮辮,邀請燕子見證渡鴉的啟程。說詞冠冕堂皇,只為掩蓋在他腦中一閃而逝的懦弱──他可以消失,逃得遠遠的,就如過去幾十年來他自遠方窺看梵克里大宅。

但掌心的溫暖時刻提醒他,燕子會接住他。弗里德不覺緊握了握燕子。在冰冷的死亡降臨之際仍有鳳凰的火光,是他有幸。


弗里德沒有逃,但仍在最後一刻向恐懼屈膝。他主動鬆開了愛的熱流。弗里德將燕子抱上樹,讓燕子背向渡鴉啟程的方向,他為燕子拉緊肩上的紅狐狸,沒發現自己十指都發顫。

「那景色不是太好看……」他對燕子解釋,「我不想你被嚇著了,我的愛。」

是啊,要你看見我對死亡的懦弱與恐懼,會是多麼難堪。若我懼於生命的終結,我還有什麼資格擁抱你燃燒的火焰?當我懦弱地在恐懼面前卑躬屈膝,請你別開你的目光,因這不是你眼中該有的景象。


「只是一下子的事,別擔心。」弗里德又親親燕子,對燕子說道,而聽的人是他自己。


就如兄長所言,渡鴉群起,烏色大浪撼搖天地,送來的卻不是死亡,而是春日瑰麗的愛情。

尼古拉與丁香領著彼此步下愛情的橋樑,陽光落盡大地,微風搖動新生,吹散弗里德的眼淚與掌聲。他遙望鴉群升天,目送尼古拉轉身揮手向自己道別,卻看見父親站在樹林盡頭的陽光裡朝自己微笑。

父親早已雙盲,白色的眼卻直直望入他。弗里德想朝前,卻突來一陣風吹住他的腳步。淚水的溫度喚他回神,弗里德隨著淚水飛散的方向轉身而去,爬上愛情的樹梢,緊擁他的鳳凰,絲毫不怕自己流不止的眼淚會滅了燕子的火光。



當夜,弗里德將母親的項墜繫到燕子頸上,祖母綠襯起嫩春的愛意,雄鹿與鳳凰將餘生許諾彼此,相生相愛,在千千百百個日子。

鳳凰的火光將樹林染得繽紛,森林不再只有四季的顏色,更多了些紅與紫,運氣好的時候還會有些知更鳥藍點綴,這些顏色雖沾染著使用與清洗的痕跡,但透過細心的針線串連在一塊,再多上幾塊毛皮裝飾,就是寒冬也頓時如爐火溫馨。

多彩的布料鋪遍樹林各處,全是從巨木後方的一座小木屋裡頭緩緩流出。燕子經常沉浸在色彩之中,直到天色泛黃了,或是弗里德推開門板,身上掛著血肉腥臭,以及滿身的動物死屍。


小獵犬西塞羅緊跟著鳳凰的身影一同入住樹林,成天繞著燕子的腳邊打轉,用仰望母親似的兩隻小眼渴望著擁抱。初來乍到的西塞羅只有燕子的手掌大,不要多久便再也擠不進巨木上的棺材,好長一段日子,孤寂的嗚咽聲在樹林徹夜迴盪,就是路克或昆佩都拿寂寞的孩子沒法。


孩子長得要比時間跑得更快。一日深夜,紅鳶昆佩輕啄西塞羅的耳朵,睡眼惺忪的年輕獵犬只得瞇著眼跟隨那抹焰火的身影,朦朧之中,牠聽見兩個熟悉的聲音。

「昆佩認為牠準備好了,我去去就回。」

「我也去,西塞羅才剛滿一歲。」牠認得這聲音,這是媽媽在說話。

「昆佩會看著牠,別擔心,我的愛。」另一個聲音稍作停頓,「我做了這個,你我一個。這笛子吹出來是知更鳥的聲音,你要擔心了,就吹個幾聲。」

「為什麼是知更鳥?」

「我聽說知更鳥從來只會與一名伴侶長相廝守,而你我亦然。」

然後是一段稍長的沉默,西塞羅聞到兩個聲音的氣味交纏一塊,幾乎融為一體。那些牠在樹下哀哭的夜晚裡,巨木上方也總傳來同樣的纏綿。

「我愛你,我的愛。」不是媽媽的聲音說。

隨後,年輕的獵犬跟隨紅鳶一聲長嘯,奔向逐漸發亮的天空。



小獵犬見過無數次發亮的天空,聽過無數次我愛你。偶爾聽見遠方傳來遙遠的知更鳥呼喚,而牠金髮的主人亦會立即吹笛回應。西塞羅猜想那就是我愛你的意思。

牠向來表現極好,紅鳶昆佩對牠讚賞有加,雄鹿路克願意讓牠窩在身旁,共享那塊媽媽縫過最大最柔軟的被褥。金髮的主人也總多給牠幾塊烤肉。若牠也有那個笛子,或是牠也會學知更鳥叫,牠想牠會成天學知更鳥唱個不停,一直說我愛你,我愛你。


不久後,媽媽也加入了打獵的隊伍。起先,西塞羅高興極了,牠想像牠能和媽媽一同獵到許多動物,像是牠曾和昆佩一起拿下一頭熊那樣威武,又或是與金髮主人的指示下抓了成窩的兔子或狐狸,那幾次的豐收都讓媽媽高興得不得了,不斷誇讚牠,甚至像以前那樣,用雙臂緊緊環住牠。


但有媽媽在的時候,昆佩總要牠待在媽媽身邊。不要管獵物了,昆佩以尖嘯指示,待在你母親身邊。有媽媽在的那幾次,獵捕的成果令西塞羅相當不滿,不過單單幾隻兔子。要是有牠在,鐵定能將那些兔崽的窩也徹底挖空。不過昆佩卻給了牠讚許的眼神。西塞羅既不滿也困惑,牠問路克,而路克裝作沒聽到便睡著了。


下次狩獵,西塞羅不顧昆佩的指示,而是追隨自己野性的直覺,跟隨著山豬薄弱的氣味奮起猛追。山豬體型比牠大上好幾倍,山豬死了。西塞羅志得意滿,吠叫著呼喚昆佩和牠的金髮主人,牠多希望媽媽也聽到自己的聲音,看見這光景,知道牠在說我愛你。

不過一切都不如西塞羅預期那般。牠沒得到應有的誇讚,不管是昆佩或路克,或是媽媽。牠被金髮主人牽到另一棵樹下,牠記得自己以前在巨木旁撒尿那回也是如此,那時金髮的主人逼牠一連三天都待在這棵樹下。


西塞羅奮力往反方向扯著牽繩,嗚咽著想要媽媽。而那金髮主人只是蹲到牠面前,伸手摸了摸牠的頭,並像媽媽那樣用雙臂環住牠的身體。

「西塞羅。」主人不同以往嚴厲,而是輕柔地說出牠的名字。

「總有一天,我將不准你和我去打獵。到那時,你得聽話,並用你今天追山豬的力量去保護媽媽,一直到最後……」

液體一點一點地從主人眼裡冒出,西塞羅湊了過去,為主人舔乾臉龐。主人笑了。牠猜想主人知道了,知道自己在說我愛你。


西塞羅持續看著天色一天一天地發亮,持續尾隨主人和昆佩去打獵。有時媽媽會跟著一起去,有時不會。西塞羅猜想那是因為主人的打獵技巧越來越差了,主人的箭漸漸不再凌厲,好幾次都是牠與昆佩合作拿下獵物。而若有媽媽同行,媽媽雖帶著十字弩,卻總是待在主人身邊,而主人亦與媽媽寸步不離,最後空手而回也不在少數。西塞羅完全想不明白,這怎麼還能叫打獵。


之後,牠聽過媽媽要主人早點回家,在行獵途中越來越常聽見知更鳥叫。起初,主人也吹響鳥笛回應,而不知從何開始,主人一聽見知更鳥叫便動身返家。到了最後,他們甚至不再天天打獵了。

西塞羅無趣地在草地上翻來覆去,眼見主人挽著媽媽到不遠的樹林去散步,或是讓路克載著兩人去吹風。昆佩也不知道飛哪去了,沒有主人或媽媽的命令,牠只能待在巨木周邊,跟一頭面如槁木的老驢子作伴。

明明陽光如此明媚,春風如此甜蜜舒爽,不知道為何主人和媽媽總不願叫上牠一塊去散步……西塞羅在想到更多抱怨之前,陽光便令牠愜意地閉上了眼。




夜裡的風聲喚醒了弗里德。他睜開眼睛,卻感覺自己仍在夢中。陌生而熟悉的風聲吹過他耳邊,吹落他的眼淚。祢可來了。你夢得夠久了。弗里德聽見風悄聲細語,他以眼淚無聲地哀求,卻仍吵醒了身旁的燕子。


「弗里德……」燕子柔軟溫熱的聲音依過來,「怎麼了?」

他強逼自己的手臂穩住震顫,繞過燕子的身,將燕子緊緊繞進自己懷裡。

「只是做了夢,我的愛。」他說,「只是做了夢。」

「什麼夢?」燕子睡眼惺忪地依在他胸口,「說給我聽……」

「我夢見……尼古拉那孩子帶著丁香一起過來,我跟尼古拉去打獵,獵了頭熊,一窩狐狸和幾隻松鼠兔子,你和丁香可忙壞了,配著柯因的山泉水……最後那兩個孩子在火堆旁邊睡著了。」

燕子聽了便笑起來。

「你在說什麼?那不就昨晚的事嗎?」


是啊,明明是昨夜的事,卻已經遙遠得像夢一樣了。


「燕子,我的愛。」弗里德轉過頭來吻了吻燕子,「我該去打獵了。」

燕子忽地從如夢的笑聲清醒過來。

「叫上西塞羅吧。」

「不,我感覺今天獵不到什麼好東西,但總得碰碰運氣。」弗里德偕同燕子微微坐起身,伸手為燕子編起髮辮,「讓西塞羅在家陪你吧,昆佩和路克會跟著我。」

弗里德鬆手,才發現自己把兩人的頭髮編在一塊。他輕嘆了氣。


燕子沉默地接手,將糾纏的髮辮解開,並為兩人編上了同樣的辮子。

「答應我,不打大型獵物,幾隻兔子和狐狸就夠吃了。」

燕子手握弗里德的髮辮,始終沒抬眼看他。

「當然,幾隻兔子,狐狸,或是松鼠。」弗里德亦無勇氣抬起燕子的臉與他對視,僅能撐著最後一絲勇氣,輕聲地答道,「我想幾隻兔子吧,我喜歡你做的兔皮紙。」


燕子低著頭笑了聲。

「我陪你下樹,避免你像前幾天那樣滑跤。」

弗里德沒有意見。再多給他幾次機會,他依然會說那是因為當天下了雨的關係。


上了年紀的小獵犬聞聲緩步走來,在弗里德與燕子的腳邊繞圈,奮力地搖動尾巴,等候著金髮主人發號施令。

「你帶著笛子嗎?」

「當然,我什麼時候忘記過。」弗里德笑著掏出小木笛,輕吹一下便發出知更鳥叫,「你要想我了,便吹個幾聲。」

「那我是不是現在就開始吹好?」燕子打趣,嘴角的歡樂卻有些虛弱。


弗里德收起小木笛,雙手輕扶燕子的肩頭。

「燕子,我的鳳凰,我的愛。」他凝視他此生最為璀璨的春季,「就是來生,我亦予你相生相愛。」

燕子並未因他的示愛而微笑,而是輕聲地問:「你非走不可嗎?」


一滴眼淚垂落弗里德的臉頰,他緊緊地抱住燕子,用雙唇再次感受愛情流過的時光。

「對不起。」


路克早在前頭等候,弗里德最後一次吻過燕子,才轉身走向雄鹿。他聽見後頭西塞羅急匆匆地跟上,便出聲令牠留下。西塞羅的腳步聲停了下來。弗里德猶記那夜牠是如何舔走自己的淚水,於是他沒有回頭。

弗里德走到路克面前,輕拍牠的頸側。雄鹿先是朝他垂首,才屈下前足,好讓弗里德上背。他準備好了。

直到此時,他才有回頭的勇氣。

「我愛你,我的燕子。」



路克先是徐徐地踏步,彷彿他倆不過是去附近悠晃一陣。

拉開距離之後,雄鹿跨開四蹄,狂奔起來。草木被踢得天高,低垂的枝枒在雄鹿的大角面前弱不禁風,弗里德沒抓韁繩,勉強在鹿背上保持平衡。春風刮過他的髮辮,臉頰,眼角,將每一顆眼淚都吹散。

不知為何,弗里德想起自己從鐘塔上一躍而下的那天。他不禁微笑,知道路克肯定也跟他想著同樣的事情。那本應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卻比現在更加清晰。那天他的鼻樑撞上路克的角,抱著路克又哭又笑,而秋風像母親的吻和擁抱。那天的雲霞,那天的夕陽……


「路克,謝謝你。」他的聲音要比風聲洪亮,而雄鹿亦高聲嚎叫回應。


弗里德張開雙臂,感覺自己不過年方十五,淚水微笑攪和在他臉上。春風吹來時,他竟不覺得可怖,而似母親的溫柔與甜美。這是多麼美的一場夢啊。


我來了。

弗里德目視前方。在春風抱住他之前,弗里德將小木笛咬在嘴上,吹響最後一聲知更鳥叫。



「昆佩領我和西塞羅到這裡來,而路克始終守在他身旁。」燕子將一整束野玫瑰擺在樹下,不忘放上一只銀製的雄鹿頭骨墜飾,「牠用身體蜷繞他,乍看之下還以為弗里德不過是睡著了。」


去年之後,尼古拉注意到燕子仍有笑容,但那笑容卻已不同以往。不過他說不出哪裡不同了,或許就跟他無法說明自己今早為何跪在河邊痛哭失聲是一樣的。



他們總在春季相聚。雖說他跟著金色渡鴉學打獵,或是燕子會送些手工縫製的漂亮被褥過來,又或是丁香會做些糕點並提議該主動去拜訪金色渡鴉。但每年春季,他們總有個盛大的、不同於日常的小小聚會。


起初,他們總到貝森郊外的山丘那,到金色渡鴉與鳳凰居住的寢宮去。金色渡鴉住在千年巨木之上,尼古拉不只一次仰望,不只一次跪下來親吻巨木的根,想像這巨木肯定比祖父建造的渡鴉柱更高更大。鳳凰則在金色渡鴉的寢宮裡築了巢。當他第一次來到巨木面前,金色渡鴉便帶他上樹,向他展示自己打造的雙人棺木。

「裡頭這漂亮的絨被也是您做的嗎?」他問。

「噢不,是燕子。」金色渡鴉微微笑,「他心細手巧,幫大家都做了一條。」

尼古拉垂眼凝視白色棺木裡的繽紛被褥,心想著真好,若愛真能有個樣子,想必就像這樣。


傾羨於金色渡鴉與鳳凰,尼古拉亦在柯因的樹林選定了塊地並安定下來,期望哪天丁香也能在他的棺木裡放些什麼東西。儘管丁香並未與他共住,但丁香總定期來訪,儘管丁香還睡不慣棺材,但他願意為了丁香睡在床鋪上。


第一年,丁香便和他一同到貝森去。燕子為兩人各準備了條繽紛的毯子,而金色渡鴉獵來的野豬肉幾乎要淹過他的喉嚨。第二年,尼古拉提前出發去和金色渡鴉學打獵,而燕子則到諾鄔利去和丁香採購,丁香送給他的小香球,即使味道已散盡,尼古拉依然擺在棺材旁。


他搬入柯因樹林的那年,金色渡鴉與燕子乘鹿而來,金色渡鴉騎著熟識的雄鹿路克,而燕子則是一頭母鹿。那年他手忙腳亂,只端得出柯因的山泉水,所幸丁香早有準備,她將燕子送的拼布作為野餐墊,端出的料理占滿野餐墊的每一角,於是他們只好坐在草地上。


又有一年,尼古拉遠遠看見紅鳶昆佩展翅而來,腳上草率地綁了撮動物毛髮。尼古拉策馬尾隨昆佩來到貝森的小牧場,才看見金色渡鴉和燕子正將手伸入難產母羊的產道,他手足無措,只得幫忙抓著麻繩將小羊拖出。產道的血水和母羊失禁的穢物噴了金色渡鴉一身,但燕子卻不顯厭拒,而是親手拿著清水與布料為金色渡鴉擦去血水髒污。金色渡鴉向他致歉,說春天是誕生的季節,耽擱了原定的聚會。尼古拉卻認為那是他歷經過最美好的一次聚會。


除卻每年的聚會,燕子和金色渡鴉時常到柯因來見他。他總問兩人為何而來,但兩人卻總是笑笑,從未給過一個正面解答。而不知從何開始,只剩下燕子會來看他,說弗里德打獵去了,自己閒著也是閒著。可這麼說的燕子卻老坐立不安,手緊捏著個小木笛。尼古拉見了,便握起燕子的手,說我陪你回去吧。他們回了貝森,燕子終是吹起小木笛,不要多久便聽見遠方亦有相同的笛聲回應,再過一會,便見金色渡鴉歸來。


直到那時,尼古拉才發現金色渡鴉似乎早不如以往。起碼不是他記憶中那般年輕氣盛的姿態。他看見時間正在消磨金色渡鴉的肉身,他的笑容竟顯一絲疲態,眼角的皺褶不斷堆疊而起,金髮亦泛白了許多,如此的金色渡鴉讓他想起老莫里。他只得趕緊蹲下摸摸小獵犬,一面以衣袖擦淚。



去年的某個春日早晨,一隻渡鴉飛來,隨之而來的風聲裡有死亡的味道。尼古拉跟隨渡鴉的引領,來到貝森郊外森林的某棵樹下,燕子已經在那。尼古拉看著金色渡鴉面帶微笑,想起金色渡鴉曾說他將自己允諾給大地,然而不知為何他依然阻止不了自己的眼淚。

他與燕子合力將金色渡鴉的身體搬上樹梢。尼古拉想也不想,便讓燕子站到前方。

「因你是他的生命,他將愛與餘生獻給你。」尼古拉告訴他,「唯有你的見證,才能讓死亡真正擁抱他。」


一年過去,他們在金色渡鴉啟程的樹下重聚。

他舉首仰望,猶記一年前金色渡鴉的肉身在渡鴉漆黑的狂風裡消失殆盡,他本先還惴惴不安,心想自己心底沒什麼好話能拿出來安慰鳳凰,可要讓金色渡鴉失望了。怎知燕子率先掏出一條多彩的手帕,細細地為他拭去滿臉淚水。

尼古拉注意到鳳凰的綠眼濕潤,悲痛幾乎要撕裂那對漂亮的眼眉。尼古拉也想為他拭去強忍的眼淚,伸出雙臂卻是猛地緊抱住燕子。他想不出能有什麼好話得以安慰鳳凰,他本該好好握住鳳凰的手,像他父親那樣,可他失態地緊擁住鳳凰,甚至沒能說出半句話。

鳳凰溫柔,以柔熱的焰火回擁尼古拉。燕子輕撫著他的後腦,毫不斥責他哭得一蹋糊塗,甚至替他說出他本先卡在喉頭的話。

「我在這,一直在。」


去年那時,燕子堅持讓他先回家。

「讓路克送妳回去吧,弗里德肯定希望如此。」燕子將尼古拉抱到路克背上,對他微微一笑,「用不著擔心,我有弗里德在這陪我。」

那一刻,尼古拉忽地瞥見愛情的樣貌。他不再反駁,沉默地點頭,讓路克送自己回柯因。路上,他竟自私地在心底想像丁香為自己守夜,徹夜不眠。



想到自己去年毫無作為,尼古拉忍不住頻頻偷瞄燕子,並非期待著燕子流下眼淚,僅是想仔細地看看他,景仰鳳凰生生不息的焰火。

燕子似乎看穿他,但高貴仁慈的鳳凰並未揭穿他,亦無多言,始終面帶微笑。


好不容易逮到丁香去提水的空隙,尼古拉終是開口。

「您沒事吧?」

燕子自花束中抬起視線,尼古拉不由得緊張地咬住嘴唇。

「怎麼有事?」他笑道,「妳和丁香不是都在這嗎?」


尼古拉抿著嘴,不知從何開口,只見獵犬西塞羅緩緩湊過來,先是嗅嗅滿地鮮花,又把鼻子湊向燕子的臉頰。燕子一面接受西塞羅熱情的舔舐,一面伸手揉弄西塞羅的腦袋。

「還有西塞羅,路克和昆佩……要是我想他了,我就吹下笛子。」說著,燕子掏出小木笛,輕聲吹出知更鳥叫。西塞羅隨著知更鳥的聲音嚎叫了幾聲,燕子吻吻牠。


笛聲悠揚,在樹林中飄盪不止,一陣風隨之而來,似是回應著燕子的笛聲。

尼古拉趕緊轉向風吹來的方向,春風卻驟然四起,遮擋他的視線。風聲呼嘯,卻掩不住遠處深林傳來的知更鳥叫,悠然綿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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