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at May Wish
Hedwig(0509)海葳與瓦拉姆的影子經常重疊,就像現在一樣。他們坐在各自的床緣對望,玻璃窗透出月的銀色,影子在地板上悄悄拉長。雙胞胎的視線對望著彼此,燈光早就被熄滅了,幾步遠的壁爐也沒有在這個夜晚使用,於是雙人的房間明度大降,但他們知道彼此始終對得上另一雙檸檬黃。
海葳,已經好晚了,你不睡嗎。瓦拉姆出聲說道,一邊伸過手把翻起的衣角弄平。你也醒著呢,瓦拉姆。你才是不睡覺的壞小孩。——我是太過期待了才睡不著的。海葳回答,抬起手玩起了他留的比雙胞胎弟弟還長的鬢髮,那是他們兩人間的絕對差異之一,他們也早已經過了會頂著同樣髮型,以及衣裝打扮也相似的年紀,但也心裡有數,五官的相似是會跟著他們一輩子的。注定跟著,就像腳下的影子,永遠都會復刻一道相似的輪廓。我也是太期待了才睡不著的,我們在期待同一件事情吧,你也是壞孩子。瓦拉姆語氣有些無奈,他跟他的雙胞胎哥哥在出生上也就只差了一小段時間,他們是同一天生日的生命、五月出生的雙胞胎,但他的哥哥總是在某些時候堅持把他當作年幼的孩子來看待。聽著話,海葳笑出了聲,沒有打算對這話進行任何反駁,只是踢掉了腳下的軟絨拖鞋,他的腳還是冰的,但他並不想繼續穿著。
「瓦拉姆,你有沒有覺得今天又變冷了?」
「雖然這裡本來就差不多都是這樣的溫度,但又不太一樣。」海葳問,視線看向壁爐,他有點後悔剛剛提議說今天不開壁爐。
「也可能我不是在期待,只是溫度太低讓我凍到睡不著了。」
「老實說,我覺得還好?去年的五月還比這時候更糟呢。但如果海葳你覺得冷的話,我也不會介意開暖爐的。」
「室內溫度稍微高一點對我來說或許也比較好,畢竟環境足夠溫暖的話,好像可以降低我生病的風險。」
「那⋯⋯所以我們今天要開嗎?」海葳問,看著自己的足尖又看了對床人的。
「好啊,你去吧。」瓦拉姆說。
「我去嗎?」海葳說,似乎沒打算要再穿上拖鞋。「我沒有穿鞋子耶。」他一臉無辜。
瓦拉姆輕輕嘆出了一口氣,也沒有要動作,只是抬起手指向了暖爐。那裡頭前幾天都是爍著火光不止的,但並不會像老式的壁爐一樣,火苗偶爾迸發活潑的跳躍,然後到了清晨時分則會漸漸疲倦,最後冉冉的熱氣也消失,細小的煙也枯萎。
「海葳。」瓦拉姆出聲。想像到現在開啟,在定時關閉後漸漸降溫的室內,隔天起來時他們將會在床緣發現昨夜餘留下的涼意。
「瓦拉姆,我突然又不想開暖爐了。」
海葳低下頭來,看著地上的影子。感覺那些勾勒的邊緣其實都是歪扭的縫線,像他並不那麼擅長的精緻手工藝活,他想到自己沒有辦法像他的母親和兄弟一樣打出漂亮的圍巾。那是他去年從兩人手裡收到的禮物。「我不冷了。」
瓦拉姆跟著海葳看向了影子,他們重疊的部分顏色更深,像是他先前沒撫平的相疊的衣擺。他最終還是挪動起身子,離開了床鋪去按下開關,然後又走回了他們的床邊。
「海葳,你過去一點。」
海葳什麼也沒有說便出讓了身邊的位子,並且將手伸了過去,覆上瓦拉姆的手,才發現對方的手其實也是冰的,甚至又比他更冰。
「明天是我們的十六歲生日,你不會⋯⋯有點緊張嗎?」海葳說。瓦拉姆點了點頭
「是啊,要滿十六歲了。無論緊張不緊張我們都要十六歲了。」
「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代表我要去維雷利亞上學了。」海葳說。
「我當然知道。」瓦拉姆瞥了一眼角落已經打包好的行李。
「我要是能跟你一起上學就好了,或是如果我們都不用去維雷利亞,可以一起待在山下的家裡,然後去附近的普通學校上學。」瓦拉姆抽開了手,又覆到海葳的手上。「你想過嗎?如果我們一樣都是普通人的話。」
海葳眨了眨眼睛,有些訝異這樣的話會出自瓦拉姆口中。更訝異的是事實上這個念頭早不是第一次出現在他腦海中,只是近來又更是頻繁。
「你怎麼會這樣問我,所以你有想過嗎?」
「我想過啊,尤其在我連續發燒的時候。多希望你跟我一起,而不是身強體壯還能去找那位嚮導大哥玩耍。」
「但我也很意外竟然是我長得比較高一點點這件事。」瓦拉姆微微眯起了眼睛。
「天啊。我親愛的雙胞胎弟弟,竟然是這樣看我的。」做哥哥的鼓起了臉頰。
海葳抽過手捏了一下瓦拉姆的臉,「而且你怎麼狠心這樣說我,信不信我以後就比你高了。」
我會期待的。瓦拉姆笑出了聲。
「我如果真的是這樣看你的,我們就不會像現在一樣坐在一起了。一個人體弱多病已經夠讓你們煩惱了,總是人仰馬翻、緊張兮兮的。」
「因為你真的太虛弱了。」海葳嘆了口氣,在沈默片刻後向瓦拉姆搖了搖頭。
「老實說⋯⋯」海葳刻意拖長了停頓,觀察了一下瓦拉姆的眼神。「我沒有這麼想過。」然後他選擇給謊言打上微笑的勾。
「我很擅長幻想或許願沒錯,但這件事感覺不太值得這麼做。」
「畢竟——打從我出生的那一刻起,可能我還沒開始嚎啕大哭,你還在努力出生的過程裡,我不是普通人這件事就已經確定了呢。」他聳了聳肩膀,「一種命中注定?」
「除了我注定是哨兵以外,更注定了我要當個善於照顧弟弟的好哥哥,要我幫忙分擔點照顧你的工作。」海葳說。伸手比了一下不遠處的書櫃,上頭滿放著各式的書籍且排列整齊。「你知道嗎?因為你,那些好難的書我讀了好多次呢,內容都記起來了。」
「真的?」瓦拉姆的語尾隨著懷疑而勾起,思考片刻後再次出聲,他柔聲吟著:
not the clear sound,only/不是清楚的聲音,僅僅
Persistent echoing /執著地迴響在一切的聲音中
in all sound that means good-bye,good-bye——/暗示著再見,再見——
the one continuous line/一條不斷裂的線索
that binds us to each other./連接著你我。(註)
他們在語末時牽起了手。
「我就說了吧,我都記得的。」
「現在可以相信你了。」
「你早該如此。」每一句對上都不遲疑,順利結束後海葳笑的有些得意。「真的要這樣對下去恐怕我們要聊到天亮了,瓦拉姆。」
「放心吧,不會到天亮的。因為我已經開始有些睏了。」瓦拉姆說,在那時也真的打了個呵欠。
「那——好吧。讓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
「你問吧。」
「你想好今年的生日要許什麼願了嗎?你們準備了什麼禮物給我?今年的蛋糕會是什麼口味的?」
「這是三個問題了,海葳。」說好了是最後一個問題。瓦拉姆強調。
「唔。那我也告訴你想許什麼願望?」
「那還少一個。」
「那最後一個就算了。我自己也能猜到。」大概會是檸檬蛋糕吧。海葳想,每年過生日時的蛋糕總是不出於那幾種他們這對雙胞胎共同喜歡的口味,只是因為哨兵的口味異於常人,他的那一份還總是要另外調整口味做的。
「第一個問題,我想好了。第二個問題,我們準備了讓你能帶去學校的東西。就這樣。」說完後,瓦拉姆又打了個哈欠。而後翻身上了海葳的床位。「早點睡吧,他們幾個小時後就要來叫我們了。」
「啊——你這樣不算數,還是沒有說完!我也還沒講呢!!你難道不想聽聽看我的願望或是我多用心準備禮物嗎?」海葳說著,一邊搖了搖搶了他被子的那人,但怎麼也沒有再得到其他回應,最後也只能摸摸鼻子跟著睡下,不忘小聲咕噥了一句好擠的抱怨。等到他好不容易也喬好了舒服的睡姿,隔著被子的另一邊,應當已經進入淺眠階段的那人突然又多回了一句聲音含糊的晚安以及生日快樂。
聽完後,海葳無聲笑了出來。隨後翻身面向那已經閉目,呼吸也已然趨於平穩的手足。
生日快樂呀。海葳將聲音放到了最輕最輕,彷彿要讓這份細語如氧氣一樣融進對方的呼吸裡一般。「我跟你說——我的願望是,我希望接下來的每年也都可以一起過生日。」
晚安。
海葳閉上了眼睛,呼吸漸漸緩了下來。錯落的呼吸頻率與心跳在夜裡對齊,像影子一樣複製一部分的對方。
他們靠攏而眠,於是影子更近了,像是尚未分離時的起點,彼此牽繫。
那夜裡的時間安靜地停了,停在兩人的呼吸之間直到遙遠的地平泛起一縷金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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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引詩〈冬末〉出自路易斯.葛綠珂(Louise Glück),收錄於《野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