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ain
我記憶中的那個上午,具體年份和日期已不可考,但它的確是一個晴朗的午後,當時我父母雙全,生活美滿,從太陽升起到月亮高掛,需要煩惱的只有如何從我手下的娛樂中鑽研出新的玩法。在我四歲被送去學前教育中心時,我的母親一度認為這是墮落的開端,將過去三年在我生日上精心準備的汽車模具、蛇棋和樂高鎖進抽屜,鑰匙被她放在我疊起三個椅子也夠不著的衣櫃頂端,勒令我在看見太陽之前起身,月亮現身之前上床,還要戒掉油炸,遠離甜品,飲食規律。在此之前,我偶爾會在陽台上以捏死螞蟻為樂,擾亂它們的隊列,看它們無頭亂竄,是在我失去汽車模具、蛇棋和樂高之後為數不多的娛樂,直到這個家裡不再有我隨手亂扔的糖紙出現後,它們也背我而去了。你可以想像,對一個四歲的孩子來說,實行苦行僧的生活還太早了,我理所當然地變得抑鬱寡歡,在同齡人眼中,這同樣是為時尚早的高深莫測,因此我的社交生活猶如死水,與我當時的生活一樣沒有盼頭;在師長眼中,我的少言寡語則成為早熟多慧的佐證,在學習成為我唯一的夥伴後,他們對我的成績十分滿意,對我的人格寄予厚望。第一次家長會後,母親把我送去進行智商檢測,說來慚愧,我似乎是個天才。
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宣揚神與大愛,然而你不能指望,所有人就像故事中、電影裡、漫畫上那些不被描繪、不被聚焦、線條潦草的背景一樣,毫無思想,盲目聽從。至少對我身邊的人來說,他們未必信仰虔誠,談話句句不離感恩,言行樣樣格格不入,他們工作,戀愛,生兒育女,接送孩子,買菜做飯,七天裡抽出一天去教堂禮拜,已經成年的兒女被帶在身邊無非是相看對象,未成年的孩童就見證這個聚集民眾的場合如何讓一個地方沒有秘密可言。簡單來說,他們活著,活得並不精彩絕倫,但也絕非想像中的愚昧無知,在我十二歲之前,我曾是隨眾的一員,此處又不得不提及我們先前所說:假如你並不參與什麼詭異的地下活動,信奉違背著官方主流推崇的神明,把毫無實據的陰謀論引以爲真,你可以相信政府機構對我的判斷,毫無疑問,我是個天才。對一個天才來說,發現世界的真相稱不上有什麼困難,或許從我失去我的汽車模具、蛇棋和樂高的那天起,我的童真就和頭皮上自然脫落的頭髮一樣,不止離我而去,而且不復存在。我無法相信世界真真如無處不在的告示上那樣美好,只能認為它必然存在我窺探不見的黑暗,不過故事的走向既然沒有來到殺人滅口,便預示著此處殘存著一絲希望可言,正如我腳下所踩踏的土地,正如我們如今所處的世界。
我經過嚴格的篩選和測驗,在文書處理以及體能方面都展現出優異的才能。讓人意外的是政治思想並不涵蓋在審判的範圍,他們並沒有我想像得那麼冰冷無情,賽似機器,每一項法規都打壓著你的本能和人性;相反,他們疏忽大意,讓如我這般的例外一再發生,發現真相的人多得足以匯聚成如此龐大的組織。他們相信,在人類臨近滅亡的情況下,來到這裡的人們不需要信仰一致,只需要我們感受到同樣的威脅:死亡的臨近,以及人類歷史臨近終結的絕望。這樣的信任沒有科學依據,卻被一致認為是最好的控制,他們過分肯定恐懼對於人的作用,我對這點頗有異議。世界上既然存在著像我這樣的天才,也會存在著與生俱來的變態,就像串流電視上那些收視長紅的刑偵影集,主角的對手、宿敵、遊走於人性灰暗地帶的危險人物、青春少女們在這樣曖昧的邪惡形象上寄託眾多幻想的罪魁禍首,萬一世界上就存在那樣的人呢?萬一世間的美好讓他不屑一顧,萬一所有的黑暗被他視若無物,或者說,投身黑暗這件事從未讓他避之不及呢?在懷揣著諸如此類的憂慮時,我的腋下正是蓬勃生長,毛髮亂飛的年紀,也就是被允許正式參與外勤任務的十五歲。我絕望地發現,我的生活並沒有因此變得恢宏偉大,如冒險史詩敘事那樣驚心動魄,作為一個工作性質特殊的公務人員,我不僅無法隨心所欲,更是要極致自律。我依然要在太陽升起之前起身,月亮現身之前上床,我不再需要汽車模具、蛇棋和樂高,也不再擁有更多的娛樂。值得慶幸的是,這樣的生活,最終仍會迎來盡頭。
我和克里斯托佛·弗里德里希·霍夫曼的第一次照面在手術台。我的右手被全面寄生,下半張臉被完全撕裂,舌頭也被帶有吸盤的異種生物斷開,腰部以下完全喪失知覺。麻醉的劑量充分,比市面上流通的更加先進、強效,讓人沒有痛楚,還不必陷入暫時或永久的黑暗。得益於此,我在手術台上一大半的時間都在觀望著這位聲名赫赫的博士,僅存人世的意識沒有用來悼念我過去籍籍無名的人生,反倒用來搜刮記憶裡有關於他的殘缺碎片。這時候的我對霍夫曼的水平全無認知,因此我想,要是我活著走出這個房間,首當其衝的事就是向那些愛慕霍夫曼的女孩澄清,他的頭髮不是「如天空一般水藍」,不如說同夜幕一樣厚重;眼睛也跟「陽光下的琥珀」無緣,更像是烤焦的麵包;鼻子是鼻子,嘴也像個人樣。不知道是怨氣讓我煥發生機,還是霍夫曼的手的確如傳聞那樣醫死人活白骨,化腐朽為神奇,我如願活著出了手術室。我不用再為了維持體格平衡飲食,也無需再與晝夜賽跑,一切都是因為霍夫曼大駕光臨,向我宣判:我接下來的人生中只能在輸液中渡過,不會再有健強的雙腿支撐我離開病床。
滾!滾!猶記得我當初在內心這樣尖叫。事實是,我的口腔已經無法發音。霍夫曼看向我倖存的雙眼,彷彿意會到了我的咆哮一般轉身離去。對那個時候的我而言,右手被截肢這件事比起我的精神崩潰實在是不值一提,以至於我耗費了很長時間來認知它已經不在的事實,幻肢痛在每個輾轉難眠的夜晚都讓我覺得身陷地獄。我變得像每個從戰鬥中活下來的人一樣自暴自棄,拒人於千里之外,更要命的是,霍夫曼像探望家裡的老人或臨床的愛人那樣找我,頻率之高,令人遐想無限。據說他讓所有天才黯然失色,我和我的同伴服用的藥物有大半出自他手,剩下的則是他正式加入之前的老古董,後者在資源緊缺時負責應急;武器研發不是他的專項,然而沒有他的出力,每個月處理的屍體就要倍增;甚至最早建立邊界的紀錄上,似乎也有他的名字。這些傳聞的重點,與我在十二歲之前的所聽所聞並無二致,即為造神。我復健時寫字,詢問他的用意,霍夫曼說:「你是樣本,傑夫。」
這些文字記錄之所以得以保留,沒有和可燃垃圾一起燒毀,是因為霍夫曼認為,我的文字保存了我在大腦被寄生時每個階段的思想變化,具有一定的研究價值。無論我曾經如何理解他的行徑,答案總會在我面前揭露,就像我發現世界的真相那樣。我被推進地下深處的實驗室,那裡充滿著每部科幻電影裡對於實驗場所的刻板印象:發藍的地板和頂層,兩側橫列著的不明所以的透明直筒,讓人搞不明白用處的巨大的電纜,以及無數具在設施裡漂浮著的肉體,也有可能是單一的四肢或器官。這些經過妥善處理的血腥對人失去衝擊,它們溫和、乾淨,叫你踏進去時認為自己還能夠體面的死亡。我的確是抱著這樣的意圖同意霍夫曼的提議的,他需要很多的大腦為他手上的多個研究項目出力,其中一個是把多個意識串聯成集體思考的形態抵禦污染,還有一個是對記憶進行干涉進而建立起思維屏障等等,不勝其數。也是在這個時候我理解了特殊處理部隊存在的緣由,其中固然有更專業地避免屍體擴散污染的考量,不過我想我們在任務中壯烈犧牲的每一具屍體都沒有被浪費,榨乾我們身上最後的價值顯然是霍夫曼的長處。我再次被放上手術台,腦門兩側被貼上某種儀器,過程中我不由得看向霍夫曼那張臉,他彷彿被這裡的藍光鍍上一層不容置喙的理性,頭髮像天空一樣水藍,雙眼和透光的琥珀一樣澄澈。不知為何,我熱淚盈眶,流下淚水。
「你很痛苦。」霍夫曼說,「我看過你的履歷。天資非凡,堅韌不屈,從未放棄。」
他把針管上的東西輸進我的體內,像一個真正冷酷邪惡的科學家,我的對手、宿敵、遊走於人性灰暗地帶的危險人物、青春少女們在這樣曖昧的邪惡形象上寄託眾多幻想的罪魁禍首。
「你會學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