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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理論課那會她開了個小差,發現自己郵箱裡躺著第二封來自TBS的信件時,Aurora老師恰好點到她回答問題。所幸答案尚在她的已知範圍內,四捨五入也算逃過一劫。
這是她離開收容機構的第四年,Jantien進入TBS系統的第八年、今年將會決定是否轉往長期照護機構。由於青少年心智未全,臨床心理師一般建議如非特殊緣由切勿重回機構、包括探視,她也聽話得很,尤其出獄隔年便來到英國,課業事業並行的比重及平衡常令她自顧不暇,好一段時間才勉強適應下來,卻又在尚未完全穩定時選擇加入戰神計畫──連她自己也不甚明白為何非要自討苦吃,也許是九彎十八拐慣了反而不屑走相對筆直的道路、人類犯賤本質作祟的具象化,也許是將功折罪,折她生來一切錯誤與虧欠,折她自伐自傲自卑自戀,折她虛有其表折她貪得無厭──直至收到第一封寄件人為「TBS診所」的郵件,她猛然驚覺那個世界已然迢遠得無法觸及,繁忙紛雜的社會步調近乎吞噬了她斑駁陸離的過往,她險些遺忘曾經的犯罪者身分沉淪於光鮮亮麗的「自我」之中,溺在外強中瘠的紙醉金迷裡還以為自身歸屬與生俱來的上等人種。
沒被光燙死就如此肆無忌憚,莫不是把這兒當慈善機構了。
她清楚TBS的存在性質,拆信拆得格外慎重。信中先簡單地詢問了一下她的近況,而後便切入正題,談到Jantien這四年來狀態良好,並希望她能前去探望Jantien。
是「邀請」,不是「要求協助」。她鬆了口氣。信末以熟悉的字跡署名Cathelijn,Nassir離開後重點負責Jantien的臨床心理師,以及陪伴她度過最後九十一天的、溫柔親切的姊姊,和Nassir的治療風格截然不同,幾乎可以說是兩個極端。
成年了啊,離開那麼久,竟然還有人記得她的歲數。Jantien的概率比較大,她倆連生日都在同一天:機構裡生活的兩年,Jantien會帶她一塊兒做蛋糕,絕大部分都是由她完成,Jantien只負責食材稱重和烤箱使用;兩人會把蛋糕對半切著吃了,牙縫卡著橙子的纖維、滿嘴巧克力和奶油花,Jantien吃甜品容易腹痛,可就是一粒蛋糕屑也不願贈予任何人。後來她才知道Jantien其實並不喜歡過生日、更不喜歡吃蛋糕,但那兩場小小的生日會,卻成為對方心中B612上的紅玫瑰。
撇開五花八門的治療方法,那段不甚「正常」的時光於她而言,承載著以往對「過日子」的所有想像。她不用再遭棍棒伺候、不用受到冷眼對待,她可以被當作人而不是物品,可以自由舒展七情六慾;生活千篇一律卻很美好,上課、輔導、自由活動、三餐、洗漱、就寢,偶然的小驚喜就像黑暗裡劃亮的火柴棒,而她循著那點光找到了離家的路。
成年後能接的工作種類基本就沒有限制了,那會她正處於事業上升期,無法因一己之私就拋下早已安排的行程,評估輕重緩急後便先回信推遲了邀約;她收信當天給Cathelijn回了個「有空會去拜訪」後就再沒有下文,誰知一忙就忙去了大半年,Cathelijn估計是擔心了,觀這間隔時長應該憋過一輪──她的姊姊總愛瞎操心,過去外出即便有電子腳鐐也總於行前千叮嚀萬囑咐的,叮囑重點還不是不要超時,而是注意安全小心陌生人如遭遇危險別自己解決務必通報,乍聽之下還以為外頭那滿街人潮才是真正的恐怖份子──便又寄了一封來。得怪她太把重心放工作上了,這種行為幾乎等於忘恩負義。翻看了下自己的行事曆,一下課她就立刻開始擬稿:總之道歉必須放在前頭,然後客套寒暄一會,並報上自己的日程、下週六能空出整天時間去上一趟,信末慣例性地祝好;確認,修飾言詞,發送。
四年可不是個小數目,至少能讓她從荷蘭飛到英國,能讓她從罪犯成為模特兒,現在更是準備成為軍人。她一直覺得中文裡「時光荏苒」四字看上去很美,然而詞彙含義卻殘忍得不堪回首,聽來就如千萬根細小的刺扎在心上,不太痛,但麻癢得難受。
Cathelijn很快回信同意了她的安排。她掐滅了訊息屏幕,準備進行自主訓練。
收容機構的氣氛看上去一如既往地沉寂,她在鐵絲網外等待Cathelijn的接應。六年前她是坐囚車進來的,那灰色的箱子透不進任何光,車窗又窄又髒,看不清沿路上的任何東西。當時除了警察和社工人員,Nassir也陪著她坐在裡頭,對緩解緊張感基本起不到半點作用,反而更加焦慮且不安,只覺得這輛車似乎永遠開不到盡頭。後來有了外出時間,她才知道這個小社區對面就是自己原來所待的世界,中間僅僅隔一道正常寬度的馬路。如今再來到這兒,周遭一切和四年前幾乎毫無變化,好像只是外出時限到了,便回來了。
收容機構雖然戶數不多,但佔地面積廣,Cathelijn是開車來接她的。她們給了彼此一個久違的擁抱,Cathelijn仍舊溫暖無私,歲月似乎將她的臉部輪廓打磨得更加柔和,讓她想起自己那活在相紙裡的母親。
「來到這裡什麼感覺?」Cathelijn問道。她如實回答,「像回家了一樣。」Nassir和Cathelijn一直都有聯繫,今日她的表現肯定也會透過Cathelijn以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方式讓Nassir了解。與其藏著掖著,直接坦承能相當有效地節省雙方時間,況且她也不想之後還面對Nassir的拷問和揣測,那傢伙的一針見血可太討厭了。
「在英國生活還習慣嗎?」
「嗯,公司裡的人都很好。」
「學校呢?」
「老師和同學們都很友善。」
Cathelijn向來不明著深究患者不願回答的問題,這點她挺喜歡的,即便最後遭話術成功誘導,也不太會直接的對這名心理師感到不滿,且能心平氣和地聽取治療方針和建議,皆大歡喜。
她讓Cathelijn帶著走了側門,進去後還有一條小走廊,第二道門後才是會客廳,服刑那會連外婆也沒來看過她,她頭一次進到這兒,自然好奇地環顧了一周:這兒和她想像的很不一樣,鵝黃色的牆,白色的矮桌、桌上鋪著櫻粉色桌巾擺著幾款茶點,兩個馬卡龍色系的懶人沙發,以及兩隻跟小孩兒差不多大的泰迪熊。她上前摸了摸,竟不是投影出來的。
「會客廳會按當天使用者的需求佈置,平常只是個空房間。」Cathelijn解釋道,「使用者堅持的話,我們會在預算內購置使用者指定的物品。」
Jantien很重視妳,親愛的。心理師朝她笑了笑,走上前轉開另一邊的門。
Jantien就站在外頭,一眼就能望見。
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有那麼一瞬間後悔起自己穿得過於正式,魚尾裙實在不是件適合奔跑並擁抱的裙子。
若無親人探視,通常收容機構居民的衣服都由機構統一購買,居民可以從機構提供的型錄中選擇自己心儀的服飾。自從知道她是設計師的孫女,對外表有所追求的居民們偶爾會來詢問她的建議,而Jantien通常更像是單純湊熱鬧的,或者看笑話,所幸她在時尚這塊從未遭到滑鐵盧。此刻Jantien這一身是她最後一次給她挑的洋裝,當時想著反正自己都快走了,乾脆將自己的額度全給了Jantien,Jantien基本不穿裙裝,那天卻請她選一件洋裝,素一些的,休閒一些的,最好是白色的,幾十頁型錄她物色出三件,最後Jantien一臉勉為其難地選擇了船領收腰及膝的一件,除了背部鏤空中央縫了個大蝴蝶結,前前後後沒有任何裝飾。可惜她的出獄時間拖不到這批衣服送達,出獄後又斷聯了整整四年,Nassir從不主動提起Jantien和Cathelijn,她也從不過問,收到邀請後她向Nassir報備才自對方口中得知Jantien更加詳細的狀況,和Cathelijn的說法一致。「看著妳們一個個慢慢變好……要是妳之後不再需要我,我會很孤單的,Lies。」他說,溫聲軟語地說,嗓音裡挾著純粹噁心人的纏綿悱惻。她忍不住賞了對方兩顆大白眼,怎麼都沒人告你這渾蛋庸醫性騷擾,有完沒完。
Cathelijn不知何時離開的,Jantien仍佇於門外,朝她伸出了手。四年來Jantien的外貌幾乎沒怎麼變,反倒是她長開許多,剪了短髮,學會化妝打扮,為更好地踏上伸展台學習美姿美儀和鍛鍊體態,進入軍校後也逐步調整飲食及訓練計畫……竟有種自己不配見到Jantien的愧疚感。明明不過五公尺的距離,她的每一步落點卻都踩得顛三倒四,在僅有兩人的空間內將專業招牌砸了個稀爛。
「模特兒都這麼走路的?」Jantien調侃道,一如既往地雲淡風輕。連外行人都能看出來這幾步走得還不如初學者,她索性破罐破摔,踉蹌了個淋漓盡致後乾乾淨淨地跌入Jantien懷中。
「我平衡木走得可好了。」
「我不信。」
「好久不見。」
「我好想妳。」
「我也是。」
她們沉默了好一陣才放開彼此。Jantien牽著她回到房間內落坐,「機構只給我們一小時。」對於倒茶少女似乎不甚熟練,她順手接過茶壺將兩個茶杯斟滿,並自動自發拿起碟子分裝甜點。「……啊,好久沒享受過妳的服務了。」少女感歎道。看來大小姐對我的技術念念不忘啊,那是自然,細心周到誰不喜歡。
「妳在的兩年我幾乎都快忘了以前怎麼過的了,現在外出時間變長了也不知道去哪兒……不過逛精品店服飾店能看到妳的照片,挺新奇的。」
「拍得還行吧?」
「可好看了。」
「妳今天怎麼回事?小別勝新婚?」
「真心誇妳呢。」
即便有整整兩年的朝夕相處為基底,她仍無法準確判斷Jantien口中的真真假假,可迷信總比將信將疑來得輕鬆許多,闔上眼不過一瞬間的事。Jantien抬手摸摸她的後腦勺,「記得那時候妳是長髮,編麻花好可愛的,長大變漂亮啦。」
「別誇了,親愛的,」她輕輕抓住對方的手腕,那腕子骨仍是回憶中的細瘦,「我準備了禮物給妳。」
「這麼巧,我也準備了禮物給妳。」
Jantien突然坐直了身子。只見對方雙手穿過矮桌底下障眼的投影,拖出一個淺藍色的禮物盒,長寬高目測跟鞋盒較為接近。她有些驚訝地挑了挑眉,畢竟機構配給的零用錢並不多,雖然花錢時間也少,但想累積到一定數目是有難度的,大概恰好能負荷青少年的娛樂需求。雖然這麼說太自以為是了,但某種程度上Jantien確實為她省吃儉用存了一筆錢,就算對方只買了個空盒子她也會欣然收下,放鞋正合適,也可以拿紙板或塑膠板隔幾個格子做收納盒。
她準備的是一個訂製的雪松木音樂盒,半年前做的,手搖式,體積不大,擺在書桌上不會覺得占空間。連她自己也不甚明白為什麼要在半年前就去訂製一個不一定能送達的音樂盒,外觀樸素得敷衍,內容是Jantien給她唱過的晚安曲、噢,希望她沒記錯音。她選了個奶白色的盒子裝著,在上頭繫了帶白玫瑰的蝴蝶結。進來時由於太匆忙她將盒子藏到泰迪熊背後,Jantien大概發現了,只是沒戳穿。
兩人交換了禮物,彼此共識等對方離開後再打開。
Jantien並非一個願意陳述過往的人,那兩年她從未自Jantien口中得知半點她人生中的客觀經歷。今天Jantien竟破天荒地主動把她不在的四年生活娓娓道來,抓握著她的手,彷彿能從她這兒獲得安全感。聽得出來Jantien其實不怎麼擅長講述自己的故事,偶有莫名其妙的支吾,一些關鍵點會停頓很久,像在挑揀措辭或者嘗試避而不談,掐了一下掌心後又繼續說,說她的用藥量,說她的音樂,說她閱讀的心獸專書,說她和Cathelijn的對話與和機構裡的三餐。她恨不得將所有細節都刻在腦海中,聽完後才發現自己被對方掐得生疼,掌心裡都是Jantien的指甲印子,她默默讓掌心朝下,反正只要沒受傷,過一會兒痕跡就消了。
「好啦,我的故事暫時結束了。」Jantien明顯放鬆下來,伸手抱過泰迪熊,整個人幾乎要陷進沙發裡,「妳呢?聽說妳進了軍校?」
「啊,索特利亞。」她頓了頓,補充道:「對抗心獸的學校。」
只見對方瞇起雙眸,勾起意味深長的笑。
「說清楚。」她說,以幾近呢喃的音量,「你們對抗的,是誰?」
她知道啊,她怎麼能不知道,TBS系統中絕大多數的居民都是具象化過心獸的人,造成了國家中或大或小的人為災害,有些甚至是不可逆的悲劇。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無法完全對他們的痛苦感同身受,關於心獸那部分她或許一輩子連搆都搆不著。而即便心獸已出現了五十年有餘,這個世界的主流趨勢仍將這些人關在虛偽的烏托邦裡意圖隔絕出第二個世界,鐵絲網外多了更多譴責的聲浪,譴責他們破壞家園害得所謂「正常人」損失財產社會運作受阻浪費公眾資源他們怎麼可以忘記呢應該讓他們歉疚一生啊乾脆死了算了的人類廢品。
──索特利亞不就是為對抗這些人類因應而生的產物嗎?
「我們對抗的是心獸本身,不是這裡……不是『我們』。」
她重新開口,感覺嗓子有些啞,「我不否認我認為心獸確實是某些災害的根源,但它們本身並不是災害。心獸需要被消除,宿主需要接受治療,但兩者本身都沒有錯,產生負面情緒沒有錯,無法自抑也沒有錯……我們都沒有錯。
「能在這之後還努力活著的我們,擁有比任何人都堅強的內心。」
至少她是這麼覺得的。
我們活得比任何人都勇敢,比任何人都體面。
我們應以自己為榮。
離開社區後,她在鐵絲網外見到了Nassir。
「Cathelijn這麼不放心嗎?還是你太閒了?」
「Cathelijn讓我來接妳,」Nassir說得很是真誠,「以及評估妳和Jantien是否還能與對方繼續接觸。評估結果還要等我看完錄像,但妳現在的狀態比平時都好。」
「是嗎?」
「嗯,Jantien也是。」
回到宿舍後,她打開了Jantien的禮物盒。裡頭是一雙手工製的、純白色的懶人鞋,款式從不過時,穿著比她的所有鞋子都要舒適。
鞋盒底部有張手寫便籤,那熟悉的筆跡幾乎要劃穿紙張:

她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