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ring at the ashes〉

〈Staring at the ashes〉

阿沉

  有時候,伊諾克會想,是不是死去的東西再也不能重生。像是那些因為家族交惡離自己而去的友情,又或者在權力角逐中付出生命的親人。

  他是被護在中間的那個,父親的爵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公爵,表面看著光鮮亮麗、卻彷彿踩在懸崖上的鋼索。上頭的國王忌憚,下頭的其他伯爵子爵覬覦著想將他往下拉入谷底。公爵府裡的眾人過得戰戰兢兢,但是──

  「少爺,親愛的少爺。」記憶裡,在刺殺中為保護他而犧牲的女僕長撐著最後一口氣,抬手遮住他的眼睛:「您要一直幸福,一直笑著。為您擋住所有黑暗,是我等畢生的職責。」

  壁爐裡跳躍的火舌張牙舞爪地吞噬著木塊。伊諾克坐在柔軟的座椅上,盯著僕人往裡頭添柴的動作發呆,半晌自言自語道:「灰燼能復燃嗎?」

  「不行的,少爺。」僕人笑著道。

  意料之中。伊諾克朝僕人笑了笑表示感激,他知道這是府邸裡所有人希望看見的──公爵府上下一向忠心耿耿,他們希望他活得快樂,他能做得便是滿足他們的希望。哪怕他偶爾會捫心自問,自己的快樂究竟是不是幻影堆砌成的假象。

  但他不能深想……想得太多,就辜負他們的付出了。伊諾克只能相信當下,及時行樂。

  

  公爵雖然被多方針對,但也不是軟柿子。伊諾克的父親總是忙碌,他知道父親不算普遍意義上的好人,為了站穩家族的位置、守住未來要留給他的爵位並為他鋪路,也會心狠手辣。儘管伊諾克總有一天要直面這些黑暗,他的父親卻捨不得,盡可能讓他在那之前活得無憂無慮。

  伊諾克對此心知肚明,他不會不接受父親的愛護。因此,雖然他知道府邸的地下室是地牢,卻從來不曾踏足;雖然他知道父親也狠狠報復過一些敵人,卻不會好奇打聽父親的手段。

  但……如果是這些不該被他知道的人事物自己闖到他的視線裡,那就沒辦法。

  伊諾克警覺地坐在床沿,看著從窗口摔進屋內的身影。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他卻還是黑漆漆的像是一坨黑影。看了很久,伊諾克才發現不是因為影子,而是他身上滿是類同於灰燼的塵土煤灰。

  確認對方沒有攻擊意圖,伊諾克冷靜下來開口:「你是誰?」

  那個人抬起頭看他,與他四目相對。伊諾克這才發現他的眸色是怵目驚心的紅,像血、像詛咒。與這雙眼眸帶來的劇烈衝擊不同,他的嗓音出乎意料地溫和:「None。」

  「諾恩?」

  「不。」對方愣了一下,有問有答:「這是我的代號,我沒有名字。他們只叫我殺人機器。」

  雖然叫殺人機器,此刻卻懵懂天真。

  發現對方身上不具威脅性,伊諾克才從渾身戒備的緊繃中放鬆下來,但仍然沒有完全鬆懈,而是更鉅細靡遺地詢問他的來意。他說他是隸屬於某個組織的殺手,公爵付了錢、讓他來保護伊諾克,在必要時候反殺想對伊諾克下手的其他殺手。

  「你殺過人嗎?」伊諾克舔著有點乾澀的嘴唇,好奇地問。

  「很多。」對方點頭。

  伊諾克又問:「你會殺我嗎?」

  「這單委託的任務期間不會,你是這次雇主要求保護的對象。」他的回答聽上去一板一眼、不近人情,但伊諾克沒來由地覺得對方單純只是坦誠得可怕:「未來就不一定了。」

  

  他說這次是他的失誤,本想守在煙囪裡躲藏,沒想到失足跌落、只得竄進最近的窗子保命,很誠懇地向伊諾克告罪。伊諾克自然不介意,只是看著他,升起想了解更多的、探知欲的衝動。

  或許是叛逆期到了吧,一直被保護著,但井底之蛙也想偷看外面的世界──哪怕是戰火綿延。

  「我的父親讓你來保護我,那我是不是也算是你這段任務的雇主?」他問。

  其實不算。但伊諾克總覺得對方會被自己偷換的概念糊弄過去,事實也確實如此。

  見他點頭,伊諾克調整姿勢,朝他笑了:「既然你是none、又被其他人說是機器,那我就叫你無人機吧?可以嗎?」

  「稱呼對殺手而言沒有意義,但若是雇主希望,沒有問題。」無人機說。

  沒有意義,那就創造意義。伊諾克看著眼前的身影心想。

  無人機回到躲藏著的屋樑,反芻著這任雇主給他的名字。他總是不知道怎麼命名內心的情緒。連這些常識都不知道的自己,有名無名都差不多──反正委託結束後,他照樣會回到組織。

  他屬於組織……又或者說,只有組織會接納他。這些殺手大多是無歸處之人,有些可能是罪惡滔天的通緝犯,有些是冒犯王權的死囚,還有些像無人機一樣、不被外在世界所接受。他的眸色就是原罪,在人人都信仰教堂、視任何與惡魔扯得上關係的事物為異端時,無人機只能活在陰影裡。

  組織裡的所有人都見不得光。

  無人機已經忘記自己是怎麼成為殺手、怎麼學會殺人的了,他並不是享受「殺人」這件事,只是本能地執行自己接到的委託,殺了任務目標就能溫飽。

  他不知道什麼是善惡,不分是非。他不明白為什麼任務目標的親人會在目睹對方死去時哭喊崩潰,更不瞭解為什麼有人願意支付大筆金錢去了結其他人的性命。

  無人機什麼都不懂,沒有人教他。

  他也沒想過會有人教他。

  

  「父親,我可以和他交好嗎?」伊諾克考慮了好多天,還是決定去詢問父親的想法。雖然公爵下令禁止的可能性很高,但比起一無所知的自己,他更願意相信父親的判斷。

  「……你很難得對我提出請求,伊諾克。」公爵從文件中抬起頭,看著已經成長成青年的他,有剎那的恍惚:「他是最無害卻最狠戾的殺手,他沒有心。他不會憐憫,不知感情,但相對得也不會背叛,毫不貪婪。正因如此我才派他去護著你。」

  「但……」

  「雖然這麼說很勢利,我也相信你永遠不會這麼想。」公爵繼續道:「但如果你能將他馴服成身邊的一把刀,我不會反對。兒子,你的安全是第一要務,你是公爵府的未來。」

  「我會努力的!」

  伊諾克的自信終於讓公爵鬆口答應,或許某方面來說也是為了哄兒子開心。他的自信笑容直到退出公爵辦公室時才慢慢收起,抵在門板上吁出一口氣。

  伊諾克想,自己可能是個太天真的笨蛋。但看著無人機,他卻想伸手拉住他,一方面讓無人機將自己拉出井底,另一方面……也把無人機從沒得選擇的命運中拉起。

  那天結識無人機後,伊諾克打聽了一輪,人人都說殺手已經犯下殺戒、罪無可赦、此生註定無法脫離,生命不會再有任何光彩,他們幸福的可能已經死去。

  但伊諾克不想信命。他想讓灰燼復燃。

  

  伊諾克讓無人機和自己一同用餐,讓僕人拉來一把椅子、兩人面對面享受佳餚。不同於伊諾克對美食的讚嘆,無人機咀嚼得面不改色、狼吞虎嚥。

  「這是好吃的意思嗎?」伊諾克問他。

  「我不知道什麼是好吃,我什麼都吃過,老鼠、蚯蚓、屍體,大家都覺得噁心,但能果腹。」無人機總是有問必答,單純又真誠:「不過桌上這些我還想繼續吃,是不是代表我覺得好吃?」

  伊諾克點點頭,伸手給他多叉了一塊牛排:「你可以試試更多其他的。」

  無人機沒什麼餐桌禮儀的觀念,見他的叉子遞到面前、就直接張口湊上去吃了。一旁服侍的僕人遲疑著要不要給伊諾克更換一把新的,被伊諾克阻止。他沒有那麼講究,況且他對無人機好、也不是出於施捨或是利用,只是單純想對他好而已。

  他養尊處優,運動量不大、食量自然也沒有無人機大。伊諾克吃飽了也不離席,只是坐在位置上撐著臉看對面的殺手進食,總覺得他吃什麼都吃出人間美味的感覺。

  或許是他的視線太過難以忽視,無人機停下往嘴裡塞東西的動作,遲疑了會兒、叉起一朵青花菜遞向伊諾克,就像要為先前的牛排禮尚往來。看見他笨拙的心意,伊諾克忍不住發自內心地笑了,邊笑邊上前叼走,笑著嚼著還險些嗆到。

  看見他咳嗽著順氣,無人機有點不知所措,在僕人上前替伊諾克拍背順氣前將面前的酒杯推給他。

  「多、多喝水?」

  伊諾克終於笑出聲。

  

  公爵府有專屬的裁縫師,伊諾克很快地給無人機置辦了幾套衣服,看著他穿上新衣、稀奇地左轉右轉的模樣,伊諾克端著下午茶一飲而盡。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從前女僕們替他更衣時總是眉開眼笑地欣賞,看著自己親手搭配打扮的服裝穿在可愛的對象身上、完全是視覺與心靈上的享受。

  「褲子不太方便。」無人機挪動著腿,誠實地潑冷水(當然,伊諾克知道這不是他的本意):「這會限制住我的動作。」

  伊諾克端起茶壺重新在茶杯裡倒入紅茶,示意僕人去替他拿其他款式:「沒關係,換一件吧。右邊數過來第三件……對,那個。」

  「少爺很享受呢。」和伊諾克關係不錯的貼身男僕忍不住笑道。

  「的確。」伊諾克承認得飛快:「他很好。」

  「少爺也很好。」另一位稍稍年邁的男僕抿著唇笑,溫和地說:「您在我們眼裡,就像他帶給您的快樂一樣耀眼。」

  聞言,伊諾克略有些愣神。自從前任女僕長死去,伊諾克時常覺得自己不值得下人們的真心,在接受照顧時總覺得虧欠,在他們面前很難發自內心感到喜悅。他沒想到他們都看在眼裡。

  原來他們是這樣看待他的啊。伊諾克很快就調整好情緒,內心裡窩藏許久的愧疚和心虛也漸漸散了:「是這樣嗎?那真是太好了。」

  「伊……少爺,這件好像還可以。」無人機在原地小小跳躍了幾下,無意間打斷他的感懷。

  伊諾克徹底放下,朝他的方向看去,被驚豔地瞪大眼:「……好看,無人機,你好適合黑衣。還有,直接叫我的名字吧!畢竟我只是你的雇主、不是主人。」

  「哦,伊諾克。」無人機聽話地道,頓了頓:「心裡滿滿的,這就是你之前說的『感謝』嗎?謝謝你。」

  很快地,無人機的手上堆滿了伊諾克讓僕人塞給他的服裝。吃著公爵府的美食、穿精緻的衣裳、住在自己讓人安排的客房、讓他跟著自己行動──這下子無人機的食衣住行就都解決了,伊諾克滿意地點頭。

  誰還能看著這樣的他大罵惡魔或是殺手呢?

  

  伊諾克幾乎忘記無人機是個殺手。

  他天天陪著他,教他情緒感知、教他各種名詞的意義,而無人機的存在也讓伊諾克開始放過自己。他開始能感受到幸福了,不是從前他以為踩著別人付出而偷來的假象,而是真正的、他被愛著的溫暖。

  對此,伊諾克很珍惜。

  但他有個煩惱──他不知道如何教無人機何謂幸福。無人機總會在感到滿足時問他「這是幸福嗎」,伊諾克卻一直覺得不算。

  可惜,在他絞盡腦汁地思考該怎麼真正定義幸福時,無人機的任務結束了。

  ……從別的殺手手裡保護他的任務。

  伊諾克還記得那道朝自己而來的凌厲刀光,快速、狠辣,他只來得及閉上眼。好半晌都沒有預期的劇痛,他試探性地睜開眼,發現穿著黑色華服的無人機擋在他面前、徒手接下利刃。

  他的動作沒有一絲多餘,伊諾克看著他與對方纏鬥,跳躍、空手奪白刃、擒拿、壓制,恍惚覺得像一隻黑色的鳥兒在搧動翅翼,掀起的陣陣微風也吹過被守在後方的他,吹得他的心臟搖搖晃晃。

  無人機看著無害,真正動手卻厲害得不得了,很快就解決了比他略顯遜色的對手。他起身,寧可用手腕拭去臉上沾染的鮮血,也不願用伊諾克給他的衣服擦拭。

  在他開口之前,伊諾克搶先問:「你要離開了嗎?」

  無人機點點頭。

  「我不能雇用你一輩子嗎?」伊諾克說。

  「很難。」無人機一如既往地誠懇:「公爵雇用我的費用不低,事實上,我是組織裡最貴的一個。」

  伊諾克有些難過,他還是沒說服無人機留下,沒順利讓他脫離「殺手」這層身份認同。他總覺得心裡有東西在流失,可能是他還沒來得及釐清的感情、也可能是其他。但不願顯得矯情,他佯裝不在意地開玩笑:「那,希望你以後……不會來殺我。」

  「謝謝你。」無人機沒有正面答應,只是輕聲說。

  

  話不能亂說,玩笑不能亂開。

  為無人機的離去傷感還沒滿三個月,伊諾克就躺在床鋪上和對方大眼瞪小眼,連睡前習慣性的思念都被打斷了。

  「我爸雇你來安慰我?」伊諾克先入為主地道。

  無人機沒說話,他身上還穿著當初臨走時伊諾克非要他一起帶走的衣服之一,袖子寬鬆舒適,此刻裡面的空間被他塞了一大疊紙張。他掏出來給伊諾克瞧:「這是我們組織接任務用的單子。」

  伊諾克疑惑地接過,就看見自己的照片,還有下面的懸賞詳情。驚恐之餘,他細細數了數、一共有十五張。

  「有人要殺你。」無人機說:「我看到任務,就都接下來了。」

  「你──」伊諾克茫然,卻沒有要逃跑的意思,只是詫異地看他,仍然不敢相信:「為什麼?」

  無人機頓了頓,很久很久,他才輕輕說:「我看到任務,想像你死了的畫面,就覺得好難過、喘不過氣、心悸。我想了好多天,還是不懂為什麼,那裡沒有人會告訴我……只有你會教我去感知。」

  伊諾克怔怔地看著他。

  「我不會回去了,伊諾克。我拿走這十五張,未來一定還會有更多。」無人機認真地說:「我不會讓你死去。之前我不小心聽到你和公爵的對話了,他希望你把我變成你的一把刀──你之前跟我說,刀不好,殺人其實也不好。我想了好久都不懂,直到我想像你死了。」

  「無人機……」

  他看著伊諾克,眼裡清澈、充滿信任和堅定:「以後,我會是你的盾牌。」

  

  無人機回歸公爵府後受到上上下下的熱烈歡迎,對他們來說,無人機的血色眼睛不是詛咒、而是屬於伊諾克少爺的紅寶石,他們愛屋及烏地接納了他。

  公爵毫不掩飾地對伊諾克表達自己的讚許,也對自己先前將無人機視為工具的說詞道歉。伊諾克沒有在意,他知道父親的出發點都是為了自己好,況且無人機本人也不覺得有什麼。

  知道無人機要留在自己身邊後,之前伊諾克提心吊膽的憂心全都煙消雲散了,每天甦醒時都覺得窗外風光明媚。另一方面,根據他的觀察,當無人機認定自己要留下後,他也慢慢在融入公爵府──跟之前拿到時間作為被招待的「客人」不同,而是成為他們的一員。

  所以,在無人機端著一盤自己烹製的餐點獻寶似地遞給他時,伊諾克發現自己一點也不意外。

  「廚師誇我的廚藝學得很快。」無人機說:「我不知道不當殺手的我能做什麼,你之前跟我說可以試試更多其他的,我就都去嘗試了。」

  「你覺得怎麼樣?」伊諾克吃著他端來的食物,火候掌握得不錯,整體而言雖然比不上大廚、但已經很美味了,尤其魚片的輕薄細膩更是絕佳,入口即化。

  無人機伸手比劃著拿刀的動作:「切魚比殺人容易,而且比較香。」

  伊諾克險些嗆到,幸好這回成功順過氣:「……你很熟練。」

  「而且,想到是要做給你吃的,我的刀工都變好了,好神奇。」無人機自顧自地說,還拿起叉子撥弄魚肉解釋:「我平常沒辦法切成這樣能透光的厚薄程度,感覺超常發揮了。」

  「是因為想到我嗎?」伊諾克笑著問。

  無人機仰頭想了想,又低頭。伊諾克以為他不會回應、也不以為意,正要移開視線,無人機就抬起眼與他四目相對。那雙眼睛閃著紅光,攫住伊諾克所有心神。

  「是。」他聽到他這麼說。

  

  那天晚上,伊諾克第一次夢到不可言說的旖旎夢境,他喘著氣甦醒,臉上沁滿黏膩的汗漬──身為公爵獨子,自然有經歷過這方面的教導,但從前的他完全起不了興趣、也從來不曾想像過。

  他還記得夢境裡讓他沉溺的紅色湖泊,那是無人機的眼睛,深邃、乾淨,讓伊諾克在夢中止不住地往內游去。他潛進最深處,看見那裡鑲嵌著一面巨大的鏡子,而他在裡面看見自己。

  

  伊諾克不得不面對自己愛上無人機的真相。他不是沒有意識到過,但之前的他下意識將感情埋起來。先愛上的就輸了、無人機完全不知道什麼是愛,而當時的伊諾克不想輸。

  現在他覺得,就算一敗塗地也沒有關係。

  況且無人機不見得對他無意……或許無人機也愛上自己,只是他還不曾意識到呢?伊諾克如此想像著,忍不住露出甜蜜的笑。

  「我父親以前是怎麼追求母親的呢?」伊諾克問年邁的老管家。

  管家睿智的視線看向一旁一無所知的無人機,笑瞇瞇地道:「陪伴、告白,求娶。少爺有心儀的對象了嗎?」

  伊諾克總覺得自己再怎麼成熟、在這些陪伴自己長大的忠僕們面前卻永遠是那個小男孩,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點頭笑道:「對。」

  「心儀是什麼?」兩人獨處時,聽見方才對話的無人機突兀地問:「喜歡嗎?」

  伊諾克本以為他不會留意,忍不住感到隱秘地欣喜,但仍告誡自己不要得意忘形、盡可能平和地道:「比喜歡再更多一點。」

  「那,我應該是心儀你的。」無人機說。他不知道自己說出的話語多麼直擊人心、多麼熱烈,率直的口吻反而讓伊諾克聽得大腦一片空白:「我喜歡你給我的名字,喜歡吃這裡的食物,喜歡下廚的感覺,但跟對你的喜歡比起來卻好微不足道。我可以失去名字、失去美食、失去廚藝,但我不能失去你。」

  伊諾克張口又閉口,說不出話、只知道笑。他的左側胸膛好燙、好燙,裡面的心臟橫衝直撞,他幾乎耳鳴。

  「你給了我意義,沒有你,我的一切就再次失去意義了。」無人機說:「伊諾克,我依附你而生。」

  「……好幸福。」憋了好久,伊諾克才擠出這聲喟歎。身為少爺,他不愁吃穿、不缺人愛,但無人機卻讓洶湧如浪的幸福將他淹沒得近乎溺斃。

  無人機歪著腦袋看他,伊諾克沒來由地覺得他渾身黑衣又歪頭的動作像一隻沉默的渡鴉,帥氣又賞心悅目。他著迷地凝望著他,直到無人機再次開口。

  「所以,幸福……是什麼?」

  「我教你。」伊諾克想到老管家先前意有所指地告訴自己的追求三步驟,脫口而出:「當我的伴侶,好嗎?」

  跟上回離開前的挽留不同,無人機沒有拒絕。他甚至沒有問什麼是伴侶、為什麼要當,只是說好。

  他說好。

  

  公爵得知伊諾克想和無人機結婚時大受衝擊,本來煩惱著該怎麼安排伊諾克的聯姻才能最大程度地幫助他,這下完全不必煩惱了。他沒有強硬地拆散,只是單獨召見伊諾克、和他促膝長談,分析門當戶對的好處和未來可能的弊病。

  「可是我不怕,父親。」伊諾克聽得很認真,也很認真地表達:「和無人機在一起,我很快樂。我知道您是希望我快樂的。」

  公爵看著他,溫和地道:「伊諾克,我沒辦法護住你一輩子。不聯姻的話、公爵府是撐不到你的下一代的。」

  「其實我……想讓公爵府停在我這代,畢竟我跟他生不出孩子,我也不想要有後代。」伊諾克沉默片刻,輕輕地道:「我想為府裡所有人養老送終,結束我們家族這樣戰戰兢兢的命運。」

  聽著大逆不道,但公爵卻沒有責備他,反而笑了:「看來我教得很好,你是個善良的孩子。」

  公爵向伊諾克說了利弊,但不干涉他的選擇。

  他們的婚禮一切從簡,參與的只有公爵府的眾人和領地內的子民代表。公爵振作得很快,在取得無人機的同意後開始製造「少爺平等對待子民,娶了曾是殺手的夫人,公爵域內不存在歧視」的輿論,一時之間風評大盛,搞得國王關切了好幾回。

  這些政治方面的操弄都由公爵負責,婚禮的主角歲月靜好地享受著彼此相伴的生活,外界的紛擾都被公爵擋在外頭。雖然因為大出風頭的緣故、來刺殺伊諾克的殺手更多了,無人機雖然已經金盆洗手,仍然會反射性地站出來保護他,真正貫徹了他承諾的「盾牌」一詞。

  

  但伊諾克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幸福。

  無人機從客房搬進他的房間,兩個人從純潔的共寢到曖昧的情愛,伊諾克自始至終都知道自己很幸福、卻不知該如何用語言描述。他無話可說,只能吻他、擁抱他、進入他、被他進入,把自己放進無人機的眼眸裡融化再重組,直到身上滿是紅色的痕跡。可能是吻痕、可能是潮紅,但伊諾克更相信那是無人機視線留下的烙印。

  「我好像知道幸福是什麼了。滿足、喜歡、愛,還有數不清的正向情緒。」浮沉之際,他聽到無人機若有所思地說:「我的意義是你,幸福也是你。」

  「我嗎?」

  「你好狡猾喔,伊諾克。」無人機說。

  在無人機看來,他過往的生活是一片黑紅色的地獄。他手持砍刀、腳踏屍體,沒有站在光裡的資格,直到有人伸手把他拉向燦爛。那個人教導他一切美好,得到這些的自己又怎麼甘願重新回歸死寂。

  他想,無論伊諾克想要什麼,自己都會為他達成。

  

  雖然無人機很會用言語造成伊諾克的心臟加速,但在兩人的日常相處中、伊諾克其實是比較成熟的那一個。無人機的單純仍被呵護得完好無損,他想對伊諾克好、就掏心掏肺地付出,偶爾不知道怎麼表達時還會向公爵府裡的其他人請教。

  可惜這間宅邸裡真正談過戀愛的人比例不高。

  於是,便會出現讓伊諾克啼笑皆非的禮物──用果醬在盤子上寫著的LOVE YOU、特意設計的情侶裝、伊諾克形象的木雕小模型,各式各樣應有盡有。伊諾克把這些都妥善收藏起來,又請管家幫忙得到成對的無人機木雕一起擺放。

  送著送著,大家也沒招了。於是無人機煞有其事地說要把自己送給他。

  「我以為你已經是我的了。」伊諾克淺淺地笑:「你是我的夫人、我的盾牌、我的無人機,不是嗎?」

  「我指的不是身份,是我這個人。」無人機覺得自己的解釋有點不確切,鄭重地指指自己的胸膛:「整個我,從上到下、從過去到未來。」

  伊諾克沒料到他會這麼說,睜大了眼。的確,在結婚這件事上,無人機從頭到尾都是順從,迄今還沒有主動說過交付自己的話語。

  「那,也請你收下我的回禮吧。」伊諾克說:「我也把自己送給你。」

  無人機笑得驚喜,伊諾克在他身上再也看不見初次見面時的陰鬱,曾經顯得詭異的眸此刻真正成為璀璨的紅寶石,價值連城──不,這是無價之寶。

  他想親親他,也確實這麼做了。

  

  隨著時間過去,伊諾克正式接手宅邸內部的管理工作,公爵專心處理外部事務。在伊諾克的帶領下,公爵府的工作成了最幸福的職業之一,可惜不再對外招人,讓領地內的人民可惜了好久。

  僕人們並不害怕和少爺和少夫人相處,有時也會閒話家常,一次茶餘飯後聽說了伊諾克曾經的難過,無人機突發奇想、拿灰燼作為庭院花圃的堆肥,養出了一大捧美麗的鮮花。

  這讓無人機很有成就感,一有收穫就送給伊諾克作為心意,曾經沾滿鮮血的雙手如今只餘花香。

  伊諾克抱著無人機剛摘下的一束冬季花朵坐在爐火前,還是那個壁爐、還是那張椅子,還是那位添柴的僕人。

  「灰燼能復燃嗎?」同樣的問題,時隔許久,伊諾克又問出口。

  「理論上不行。」僕人回答,卻給出了和當時截然不同的答覆:「但是少爺和少夫人讓灰燼們燃燒出更絢爛的生命火焰。」

  伊諾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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