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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哪?」
空洞且無序的地界,這便是眼前的景象。
廣場荒草蔓生,與充滿鐵鏽侵蝕的鋼筋建材相映,她試圖看清盡頭,但這僅是徒勞無功的掙扎。從未親眼見過的設施在時間催化下失去原先作用和外觀:不規則的鐵軌於天空蜿蜒,延伸至巨型的圓形造物,底下是成排傾斜坍塌的商鋪。
身為嚮導的少女不必擔憂塵埃與過多的氣味影響專注力,於是愛麗絲取下黑色護目鏡,將龐然之地裡最特別的設施納入眼中。
暗紅的人造馬欲抬起四蹄奔騰,可身軀卻被長竿貫穿,註定要停在起步的時刻無法向前。
權柄給駕馭紅馬者,他從地上奪去太平,就是作戰的兵器。
民要攻打民,國要攻打國。那時人要把你們陷在患難也要殺害你們,他們也要彼此陷害──紅馬是戰爭。
而他們這些身著黑色戰鬥服,手持武器的少女與少年便是意誤入此處的國民。
「太空曠了。」
戴著半罩式頭盔的柴郡貓看向毛蟲,即使不去細究面部表情,在場的人依然能從對方的聲音聽出緊繃和不悅,「先找掩體,否則我們都會變成政府軍的標靶。」
「若運氣好,我們能優先被接回伽藍。」身著與白髮哨兵相似裝備的亞爾林主動站到愛麗絲身旁,他低頭檢查著手上的槍枝與剩餘彈藥,隨後向面露擔憂的嚮導少女安撫一笑。「與主部隊失散前,我已經發送過一次求救訊息了。」
聽聞如此,這讓原先有些緊繃著身體的愛麗絲緩緩放鬆肩膀,並且不自主朝對方靠近了一步。
亞爾林維持著笑容伸手,替愛麗絲重新戴上護目鏡。
與擁有明顯互動的兩人不同,毛蟲並未與柴郡貓進行談話,這不太正常。
藏在護目鏡後的金色默然凝視前方。比起帶毒的蝴蝶,此時的他更像是鷹。
這讓後者有些困惑,她看了搭檔一眼,隨後四處張望起來,試著靠自己找尋這個空間是否有何怪異之處。
柴郡貓闔上異瞳。
水滴跌墜,隨後風聲穿行鐵軌呼嘯而過,引起建築群一陣難以言喻的空鳴響起。她以聲音描繪這片棄置許久的地域,確認並無第五人的蹤跡後感到有些奇怪──毛蟲怎麼會是這種反應──皺起眉後的柴郡貓轉而將感知擴張至圍牆外,接著猛然睜開眼睛和嚮導對視。
「柴郡貓?」
察覺到友人的反應有些詭異,愛麗絲疑惑起來,可給予解答並非背對自己的白髮少女,而是恰好面向她的毛蟲。
一股不祥的直覺在接觸金眸後迅速攀升至背脊。
對此,黑髮金瞳的嚮導僅是將食指置於唇前,同時無聲開闔──
捉迷藏要開始了。
𝄆
人心自私。
倘若一名擁有求生意志的人決意想讓自己的生命延續下去,勢必會適時做出無關道德良知的選擇──因為慾望無窮,即便擁有一瞬的滿足也會不斷耽溺在索取的輪迴。
只因人生實如鐘擺,於苦難和倦怠中徬徨徘徊。
𝄇
熱像儀所顯示的世界可沒有「捉迷藏」一說。
在荒誕設施中奔走的四人沒有其他選擇,只能散開隊形來牽制前來追捕的小隊。柴郡貓與毛蟲的配合度高,機動性也強,無須任何多餘交談隨即進入游擊模式干擾政府率先派來的先鋒部隊,並且吸引絕大部分熱像儀的注意力。
愛麗絲看向拉著自己盡力奔跑的亞爾林,忍不住擔憂起當作誘餌的柴郡貓和毛蟲。如果自己的體能再好一點,他們就不用⋯⋯
「別擔心。」
似是察覺握住自己的那雙手有了遲疑,哨兵稍微施力將嚮導的掌心牢牢鎖住。
「我們先拖延時間。」
愛麗絲啟唇欲言,卻在說出口的一瞬又吞回喉間。
她明白必須這麼做的原因。
像是照料一群即將發生大規模傳染病的動物,想要增加存活數量的最快解決方案便是必須捨去已染病的個體。這無關道德與是非,而是理智規劃下的必然:為了存續,自然能吞噬原先需要被同情的生命。
但是,每個意志都可以接受這樣的觀點嗎?
一陣詭譎的戰慄讓愛麗絲的思緒從迴圈中拉出,她來不及喘口氣,隨即被少年往轉角處一拉,少女下意識來得及縮起手臂擋在胸前,隨即桎梏於一個熾熱的牢籠之中,跳動如鼓。
愛麗絲正被亞爾林抱在懷裡。
黑色手套分別按上少女的肩膀與後腦,防彈衣和隊服後是人體最脆弱部件之一。而嚮導懵懂地眨了眨藍眸,得以側耳傾聽對方正在起伏的呼吸。
「噓。」亞爾林發出氣音,微微垂首,雙唇似是要貼上少女的髮,「在這裡等我。」
「可是⋯⋯」
「會沒事的,愛麗絲。」
無視了任務中不得透露真名的規定,哨兵觀察敵軍動向的同時一邊安撫懷中的搭檔,「只要三分鐘就好。」
他隱約能聽見不遠處激烈的槍響,另外兩人確實吸引大部分偵察兵的目光,但仍有漏網之魚順著他們的足跡跟隨在後。
沒有給對方太多反應時間,少年迅速放開手臂,以極為敏捷的姿態反向尋找緊追而來的政府軍,試圖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擊殺任務。
畢竟亞爾林不擔憂其他人,他只在乎愛麗絲的安危。
於是,殺與被殺由此而生。
還未等亞爾林完全離開愛麗絲的視線,一道銀光破空而來,少年腳邊留下火藥的焦黑。哨兵側身閃入一道牆後拔出手槍,空洞的槍口指向前方,三聲火光與炸響接連而來,並沒有發出命中目標的聲響。
意識到有些奇怪的少年蹲下身觀察地形,他迅速轉向,試圖找出為何自己沒有成功殺死對方──接著,一道熟悉且陌生的身影映入眼中,亞爾林立刻據槍準備扣下板機,那人亦是如此。
不,不對。
他的思緒一瞬暫停,意識到對面持槍的姿勢與自己太過相似。
因為亞爾林正面向一整面牆寬的巨型等身鏡。
位置曝露了。
意識這點的哨兵立刻轉移陣地,就在他足尖踏地的一瞬,數道子彈接連留在剛才少年所待的土地上。
亞爾林立即鎖定其中一個方位,從身後拿出煙霧彈丟出,在煙霧瀰漫的瞬間找到對方藏在植物後頭盔,一發金屬鑄造的錐形鐵塊貫穿頭顱。
這只是開始。
火光四起,硝煙和鐵鏽隨著奔走的聲響擴散,逐漸吞噬哨兵敏感的思緒。雖有頭盔的保護,但尚未成年的哨兵無法長時間應付被多人牽制的狀態。這些人需要活捉在遊樂園裡四處逃跑的少年和少女,是故,只需控制一人即可。
身著政府軍特殊部隊裝束的男人停止追擊,依據耳機內的指示轉向某個牆角。
等亞爾林察覺時,尚未知曉危險到來的嚮導身後正好出現一抹黑色的虛影。
愛麗絲第一次發出抽泣般地尖叫。
原先緊握在手中的刀具跌落,同時雙腳離開了地面。被桎梏的缺氧反應因地吸引力瞬間加劇,少女胡亂踢著腳掙扎,試圖用自己纖細十指掰開勒住脖頸的手臂。
哨兵罕見地沒有表露任何情緒,如同不知疼痛的人偶一般,他僅是用最快且無視自己是否會受傷的方式襲向埋伏的士兵:第一發子彈精準射向太陽穴,第二發碎裂頭盔,第三發貫穿血肉。破空聲自身側響起的同時少年迅速伏身,彈道擦過面罩,表層碎裂成蛛網墜地。
亞爾林沒有停下,自腕間飛出的寒光釘在挾持愛麗絲的特種兵小腿上,趁對方彎下身之際,他以迴旋踢的方式轉身,一腳踹開身後的敵人,依舊是同樣的三次槍響。
哨兵並未喚出自己的精神體,那雙琥珀色眼瞳正倒映一抹藍紫異色的輕柔翩翩到來,停在堅硬的全罩式頭盔表層。
「現在!」他高喊。
砰──
兩道衝擊同時響起,音軌近乎重疊。
不屬於此地的蝴蝶將此地最後一個威脅以極其簡單的方式驅離出場,一場小型爆炸就能裂開堅硬人造保護殼,以及頭骨。
同時,一顆螺旋而出的小巧金屬鑲入防護衣後直抵皮膚,在血肉中引發同樣血腥的傷害。
滴答、滴答。
不能回頭。
因為什麼都沒有。
她沒有看見蔓延開來的液體上有什麼碎塊,也不知道那些都是什麼顏色。
愛麗絲抱住自己的頭喃喃自語,不能回頭,不能回頭⋯⋯
倘若回頭,一切都回不去了。
戰鬥已然停歇,失去聲息的凡軀癱倒於地,將早已廢棄的虛幻之地染上最鮮明的色彩。可少女無心觀賞這些,她只想洗去黏稠的反胃與酸澀,最好連疼痛也一併忘卻。
但是,不能一直待在這裡。
柴郡貓和毛蟲已經不見蹤影,所以自己不能就此停下腳步。
還有亞爾林──
愛麗絲想要抬頭,可這一切卻因少年肩膀上的濕潤而停滯不前。
她顫抖一下,隨即意識到這意味什麼後立刻避免自己聯想到紅色流淌的模樣。不行,不能在這裡昏過去,一定要撐住。愛麗絲咬著唇,試著讓自己保持清醒。
但黑暗無視這些,而是逕自纏繞少女的四肢,攀附皮膚,迅速掠奪她的視野與意志。就在嚮導試圖邁出步伐的同時,抬頭只能望見滿目鮮紅,再無其他。
她不願面對的現實如今被他人撕開,殘忍地捧上掌心,強迫少女嚥下。
於是,那雙燦若晨曦之藍的眼眸終要黯淡,與陰影融為一體。
「有新傷患到急診區!」
「優先將已經檢傷完畢的人引導到其他診間治療,不要擋住重傷區的動線。」
「把設備推過來,這裡需要電擊器──」
醫護人員的交談嵌入傷者痛呼,與諸多儀器運轉的聲響相互融合隨之匯聚為日常。愛麗絲勉強撐起眼簾,她很熟悉這樣的聲音,這是醫療室每天都會出現的景象。
已經回到伽藍了,嗎?
想要移動的手臂因失去力氣而無法順利抬起,愛麗絲努力了一下,發現稍稍移動手指也十分費力後便打消念頭,專心去聽距離自己最近的聲音。
「狀態?」
「瞳孔反應、心跳、血壓都正常,手臂與腿部有跌倒和些許碎石割破表皮的擦傷。」
「嗯,就先轉到一般病房觀察。」
「是,藥王大人。那麼藥劑要先注射哪種比較好?」
菩薩沉默了一瞬。「鎮定劑。現場都是血,被這孩子看見的話只會加劇心理暗示,不如直接睡去。」
所謂暈血是體內的迷走神經過度反應,進而讓人體產生血壓降低、心跳慢等假死現象。害怕流淌的血液並非單純畏懼,而是心理狀態。
愛麗絲其實明白原因。
多年前,因長年身處伽藍而尚未接觸外界的嚮導女孩在某次平凡無奇的葬禮上凝視棺木,忽然意識到真正殺死師兄和師姐的「敵人」是何種身份。並非大家仇視的政治軍,也不是歧視哨兵與嚮導的普通人。
是生命。
想要活下去就必須扼殺對方⋯⋯對「生」的執念與覺悟。
床邊,有人的輕聲嘆息傳來。
「醒了?」
醫療室似乎一瞬間安靜下來,只有自己的心跳如鼓躍動。少女因脫力而無法動彈,於是她等待一陣,最終緩緩睜開了眼睛。
「菩薩。」愛麗絲的聲音非常輕,剛甦醒的面容看上去十分疲倦,「其他人⋯⋯?」
「還沒前去極樂世界。」
對方笑了笑,「被凡俗牢牢看顧著,儘管放心。」
衣著白色衣袍的藥王轉頭向身後的助理囑咐幾句,隨即傾身靠近病床,將少女凌亂的棕髮稍作整理。後者並未抗拒,事實上,入目所及的一切都讓她感到安心──這裡並非槍聲不斷的外界,而是伽藍,從記事起便能無憂安居的所在。
「這次暈血的昏迷反應多撐了幾秒才真正失去意識。」
似是今次是愛麗絲第一次因外勤任務而負傷,藥王菩薩放緩語調,難得溫和,「有進步。」
進步?少女眨了眨眼睛。
「⋯⋯嗯,太好了。」
不知為何突然感到有些酸澀的愛麗絲趕緊低下頭,避免對方察覺自己已經濕潤的眼眶──雖然這對嚮導來說根本沒有掩飾作用。
藥王不會追根究底,這名身處醫療前線多年的菩薩只是拍了拍愛麗絲的頭髮,多叮嚀一句趕緊休息後便離開了病房,將空間留給對方。
被棕色長髮所遮擋的面容無人能看清,可少女緊握於胸前的雙手其實保有一處乾涸暗色,就在掌心的位置。
這代表,自己走上了正確的選擇嗎?
因為不論答案是什麼,她已經不會這麼恐懼了。
愛麗絲回想起身處那奇異廢墟的最後一刻,關於植物、鐵鏽與破碎的玻璃房,自己隔著一小段距離看著亞爾林的模樣。
會怕嗎?少女問著自己。
陽光透過破碎的天頂落在少年失去意識的面容上,愛麗絲靜靜看了一會,最終選擇站起身緩緩靠近對方。自己從未見過對方如此狼狽,全身沾染塵埃與血污,髮絲凌亂,垂首的模樣如同人偶般無力,有種不真實的奇異感。
自己也是一樣的。
因為他們倆都是人類中的異物,亦是獨屬這個群體的「同類」。
嚮導來到傷痕纍纍的哨兵,第一次主動伸手觸及對方被割開手套的掌心,點點濕潤隨之印在愛麗絲的掌心上。可她並未昏厥,而是在尚有餘力的情況下用另一手撫上對方的面頰,以額貼額,梳理存於哨兵心中的幽暗。
對不起,讓你等到現在。
無人知曉在這座早已被遺忘的虛無樂園中,有一名嚮導少女主動迎接自己身後的暗影,不再否認其存在,並且給予真心的擁抱。
微陽落於兩人相觸的身影,光塵漫起,如似林間的螢火點點,亦如空島中觸不可及的彩光落入凡間,同塵於世。
謝謝你,停在這裡等待現在才追上來的我。
──亞爾林。
她終於能接受縈繞不去的血色與灰暗,並且與自己所重視的人並肩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