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leil

Soleil

H.L

"He hath delivered my soul from going into the pit, and my life shall see the light."


白紙上,鬱金香綻放,殷紅如血。

烙有家徽的封蠟,寄件署名是夏弗蘭男爵。

信上說是友人引薦盧米葉·埃爾文醫生,大力讚揚他妙手回春,相信他定能從病魔爪中解救公子。盧米葉想不透是誰推薦他,他認識的達官顯貴一隻手數得出來,在克勒門斯的友人們幾乎都是同業。

長廊將腳步聲放大,空洞的迴盪著,飄雪迷茫了景色,殘存在枝椏上的枯葉結霜,庭院寂寥。

盧米葉留意四周,那梁柱、那窗櫺……似曾相識的感受越來越強烈,他肯定看過同樣的場景。

久遠的記憶被鎖在箱中,鎖鍊層層纏繞,他試圖撬開,最關鍵的鎖頭偏偏遺落了鑰。

珍貴的、平凡的、抑或破碎的,但凡屬於自己,他都想拿回,就算可能遍體鱗傷。


春夏配戴略嫌悶熱的鳥嘴面具此刻抵擋了寒意,也能掩蓋他沉鬱憔悴的面容。

「稟男爵,埃爾文大人到了。」

女僕敲門後,前來應門的是個中年男子。微捲的深金髮,在他年輕時定是麥田豐收般溫暖飽滿,歲月使他頂上略顯稀疏、摻雜白絲,他依然整齊梳理,維持貴族的高雅儀表。

「埃爾文醫生,請進!」

眼袋沉沉仍不忘給一抹禮貌的笑,褐色眼珠中是父親為了孩子擔憂牽掛的疲倦與更深的關愛。

真是甜蜜的負擔。

壁爐讓冷到要凍傷肺部的空氣轉成宜人的溫度,柔軟大床鋪有厚厚棉被,燭台火光通明卻難掃陰霾。

死神的鐮刀已抵在脆弱的脖頸,隨時能割破皮膚汲取淪落的魂魄。

少年活不過這個冬季。

行醫的經驗讓盧米葉依稀能見將死之人的徵兆,但從不戳破希望——怎麼忍心呢?將那位父親付與的殷切寄望親手砸碎,告訴他,你的兒子將要永遠離開你。


診治需要清靜,男爵和僕人退出了空間。

盧米葉取出藥缽研磨藥草,若有似無的清香釋放,原先緊張的心跳漸趨規律平穩。

「我不想吃藥。」

床上的公子臉色發青,氣淺且急。

盧米葉停下動作,望向他。金髮金眼,眼下兩滴淚痣,和自己一樣。

「他們找了很多像你這樣的醫生,」公子細瘦的手指比向鳥嘴面具,「……我不想再喝藥了。沒有用的。」

「請不要放棄希望。」

「希望。」公子低喃,眼神黯淡,「只是在折磨我。」

蒼白若幽靈,強風來襲就會消逝。

盧米葉手捧缽坐到床邊,「他們很愛您。」

名醫、稀藥、偏方,捧著大把金幣尋覓任何延命的方法,因為很愛,所以窮極一切手段只想留住他。


公子閉眼,嘴角浮現微不可見的諷笑。

藥缽被擱置在矮桌上,公子願意說話,盧米葉便回應,也不強迫其接受治療。


從小體弱多病,受父母過度的保護讓公子像隻被拴在牢籠中的金絲雀,展翅不得、鳴唱無人諦聽,漸漸的喉嗓乾啞,漸漸的失去了翱翔的能力,更失去作夢的勇氣。

他說他很羨慕醫生,可以四處行醫,可以親自踏足王國的城鎮村落,他說他好想看看安索格清晨的海波與帆影、貝森青翠丘陵上成群的牛羊、迪爾泰秋收季金黃耀眼的麥浪。

道出只在別人口中聽聞過的景色與敘述時,他似乎恢復了這年紀該有的朝氣與活力。

盧米葉耐心地聽,對少年的問題亦是如實回答。


貝森的牛羊真的很多嗎?是的,還有酪農們精心製作美味的乳酪。

科因的果醬和果酒都很美味,嚐過嗎?是的,那裡是他成長的故鄉,他能輕易分辨科因與其他產地的果製品有何差異。

–—安索格被海盜入侵、搶劫是真的嗎?醫生知道當時的情況嗎?


「家園毀盡、血流成河,染紅了海岸,遍地身首異處的無辜者,不留意腳步就會踩到。」

「他們的遭遇不是一起事件這麼簡單,也不是他人茶餘飯後的話題,苦難是活生生血淋淋的,是您絕不會想親身經歷的。」

「您擁有顆純淨光明的心。」

聲聲清晰、字字懇切,盧米葉眼神平靜柔和,實則雙唇發麻、斗篷下的拳隱隱顫抖,「必定也願意替亡者與受難者祈禱、望他們自絕望泥淖解脫,獲得救贖吧。」


察覺自己何其魯莽愚昧,公子抿唇,緩緩點頭。失去自由固然悲哀,可無知也減少了他心上的裂痕。

兩人不約而同誦詠禱詞,十字聖號獻給主與悲傷的人們。

縱然年紀相仿,生命歷程是完完全全不一樣的。

不再排斥醫治的公子喝了口藥湯,比想像中苦。

「你說你叫……盧米葉?很好的名,很適合你。」

眼看少年稍微紅潤的氣色,盧米葉想起導師說過的,心的藥方有時遠勝過草木丹石。

「您過獎了。」

「我們的名字,很像呢。」

公子淺笑。

「我是索雷伊(Soleil)。」


陽光。他是陽光。

鎖鏈斷開,鎖頭粉碎,想找回的一切悉數竄出。

像陣風的洗禮,最後從指縫溜走,抓不住、留不下。

盧米葉笑了。

「的確,是緣分呢。」


結束診治欲離去,對方撐起了身子,開口喚他。

「盧米葉,」索雷伊含笑,「你是個好醫生。謝謝你。」

馬車搖搖晃晃,思緒顛來倒去。

盧米葉裹緊了斗篷,懷中是快被他捏爛了的信。

即將告別王都克勒門斯,他囑咐車伕到市中心繞一圈再走,不畏風霜探出窗外,要將真正誕生的故鄉景色收進眼裡。

多麼美麗的城鎮。他曾經和父母一起攜手走過的磚道,飄著溫馨香氣的烘焙坊有他愛吃的烤餅,孩提時最喜歡攀爬的老樹還健在、沒被砍伐。


「你是幸福與喜悅的陽光。」

當馬車朝科因奔去,風雪越發強勁凜冽,他縮回車廂內,蜷曲身子。

腦海中的聲音刻骨銘心,再難觸及。

「醫生帶來了陽光。」

男爵和夫人,時隔多年,對他說了相同又不同的話。

他們感激涕零地握住他的手,隔著鳥嘴面具,沒能看見這張臉。

如果那時候拿下面具的話、如果他——

豆大的淚珠打濕了皺巴巴的信紙,暈開了字跡。

痼疾纏身的病患情況好轉、家屬破涕為笑,是上帝的奇蹟。他咬唇不讓嗚咽流洩,不明白自己為何淚流不止,咽不下的不捨險些使他窒息。


那明明是索雷伊的家啊。


「神父。」

頂著大雪、戴著斗篷,瘦弱的少年只露那雙金眼,舟車勞頓沒有消磨他眼中的堅毅。

應門的黑髮男人身披皮草、手提油燈,滿臉驚喜,「盧米葉,你怎麼回來了?」

「我收到消息,科因連續數週降雪不停,」他拉了拉圍巾,「我很擔心你們。」

徹爾尼摸摸他的頭,「快進來吧。」

他與神父修女一同照顧凍傷的信徒和教士,盧米葉準備溫酒餵他們喝下,康復草軟膏塗抹凍紅的臉龐與手指。醫生能做到治療,可無法憑空變出保暖的衣物和布料。

如果有毛毯能讓他們溫暖點、不在睡夢中瑟瑟發抖就好了。眼角餘光是蓬鬆的白狐裘。徹爾尼身上的皮草正是長年剝削這些可憐人所得到的收穫之一。

噁心至極。


應他要求,他們來到正殿。

外頭風雪肆虐,花窗玻璃黑壓壓一片,只有不足以驅散陰影的油燈。

他曾在這裡虔誠禱告,在這裡唱詩。

「長大了還是喜歡撒嬌。」

邁開步伐,主動抱住徹爾尼時,聽見寵溺的笑語。

「神父,我做的對嗎?」下巴輕抵男人肩頭,童稚時嘴邊經常掛著這句疑問,淺淺柔柔的語氣、半歛眼皮,他總期盼讚美。

「你做得很好。」

男人還是將他視為那七歲的孩子,乖巧、溫順,需要人哄,儘管他們已幾近同高。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白色緞帶被拆開,髮辮散了,金瀑及腰。

「……過去和現在,人們有因為我變得幸福嗎?」

「無庸置疑。」


說的那樣斬釘截鐵。

富人的金銀首飾、窮人的家當牲畜,全都以神之名奉獻給了教堂。教堂越來越大、越來越高,這樣才能聽見神的聲音;花窗玻璃的圖像一天比一天華麗複雜,這樣聖經故事才能清楚傳達給信者;反對教會的異端者和紅髮的魔女都是惡魔的走狗,必須把他們綁在柱上用熾火淨化以免玷汙其他人……

指著他破口大罵偽信者的、一張張面目可憎的臉,或許才是看透事實的明眼人,卻遭毒焰熔骨。

神父說普通女性比起男人是更加骯髒的,要透過神職者向主加倍的懺悔才能洗刷罪惡。

他陪伴那少女,讓她傾訴、讓她放心哭泣,他成了她的依靠,他引她踏入教堂,讓神父帶領她認識上帝的慈悲與愛。最後她上吊自盡了,眼珠暴凸、舌頭滴血。


幸福是這樣的嗎?


神父的聲音不再如年少時讓他信賴,反使他作嘔。

像極了惡魔—–不,就是惡魔。披著聖袍的惡魔。

他不該質疑奈里亞的信仰。正因他信的是偽神的惡魔,祂才不願意回應他。

只要除掉偽神者,他就一定可以見到祂了。

從未有過如此強烈的信念,盧米葉收緊抱擁的雙臂。


刀刃刺入背,男人慘叫著想推開他、十指扭曲成爪,凶器卻越掙扎埋越深,樹根深紮入土壤的強硬不屈,幾乎隱沒在血肉中。

平時以他的身形,是無法勝過徹爾尼的。是上帝賜予他力量,制裁這個人面惡鬼。

撒旦憑什麼配戴十字項鍊呢?憑什麼穿起神僕的聖袍?憑什麼假祂的名義招搖撞騙?

不配、不配、不配。

徹爾尼讓玫瑰與荊棘永永遠遠地吻落他的身軀,而現在,以淚淬鍊的利刃不只在男人背部鑿出坑疤窟窿,更會長留於汙穢的魂上。

脫去浸漬惡血而腥臭黏膩的斗篷和手套,淺灰背心呈怵目驚心的深絳。惡魔的血。

他笑了。沒事了,偽神者消失了。可以去見祂了。

拋下倒臥紅泊的肉塊與靜止的心臟,少年步履蹣跚,推門而出。


他喜歡的,從來不是艷麗的紅玫瑰,而是淡色、質樸的鬱金香。


雪花輕飄飄地落著,漫天銀白。他不曉得自己走了多久或多遠,走到雙腳無力、被大雪包圍,直至再也走不動。

他並不覺得寒冷,只感受到萬籟俱寂的寧靜。

呵出白煙,凍傷壞死的手抓不住信紙了。它被雪徹底浸濕糊爛,僅剩封蠟上的鬱金香絕不凋萎。

克勒門斯的貴族宅邸、安索格的海堤、科因的教堂……

哪裡都不想去,更沒有地方可以去。

不是索雷伊,不是盧米葉,誰都不是。


克勞德警告過他,可是他沒有聽進去。

奈里亞說過那些記憶不見得完全真實屬於他,他還是執意要她說。

父母說他是上帝的禮物。可如今,他們已找到了另一份禮物,不再需要他了。

他才不是個好醫生,他甚至記不清自己親手摧毀了多少生命。

好想見祂,他還有好多好多話想告訴祂,好想乞求祂的原諒。

想笑著去見祂,卻想起自己犯下的荒唐種種。

如果祂不願意見他,怎麼辦?

他好害怕。但他只能懺悔,只有懺悔。

意識渙散,冰絮落進琥珀中,雪覆在他的臉上,很輕、很輕。


大雪之夜看不見月亮或星星。他遺憾地想。

他還想再看一次光。

日輝、月光、星芒……只要是天空的光都好,它們來自天堂,主的所在。

此時此刻,墨黑的夜空沒有一點明亮。

他想起了最後一句經文。


神救贖我的靈魂免入深坑,我的生命也必見光。


可是、可是……


祢還願意愛這樣的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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