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ence

Silence



下午十二點零七分。


等到及川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吃掉一整個燒肉便當,喝完一大瓶柳橙汁,垃圾被整齊地收在塑膠袋裡,而他手裡正抓著一塊啃咬到一半的牛奶麵包,口感鬆軟綿密,嗅聞起來還帶著他所喜愛的淡淡奶香,及川嚼了幾口,味道卻是出乎意料地食之無味,但出於珍惜食物的原則,他還是吞了下去,並將剩下的麵包密封好,收進背包裡。

或許是因為他在錯誤的時間點打開麵包,太可惜了。及川盯著與他隔著三排座位的背影忍不住暗想。


及川隻手撐著下巴,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人烏黑的後腦勺,不禁重新思考起他為什麼會出現在前往東京的新幹線上,然而這已經是這個小時的第八次了,縱使這次他換了一個思路,從「也許他只是想到東京走一走、透透氣,在鬱悶的時節轉換一下心情,絕對和小岩沒有關係」切入,還是再一次地迎來死胡同。


黑溜溜的腦袋忽然轉向左方的窗戶,及川隨著岩泉的視線望去,只見方才蓊鬱的綠色平原已轉換成市區街景,夢中的鐵塔恍惚地在遠方閃現,露出一個小小的尖角,鮮紅的塔尖像是劃破天空的號角,熱烈而張狂地宣示它的存在。


號角手三步併作兩步登上台階,鮮明的光與影將其分割成一黑一白,使他的輪廓與狂妄更加有稜有角,少年身披青綠色的不羈,微微一笑,嘴巴輕巧而堅定地對住吹嘴,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傾盡全力呼出氣息,然而號角卻於應當鳴起時了無聲息。


身後的烏鴉展翅翱翔,飛向他所希冀的廣闊藍天,失去雙翼的少年終是只能黯然歸去,青翠的葉子凋零,落在白鳥口中「貧脊的土壤」上,任由風吹雨打。

只要他知道這些澆灌能夠讓他得以冒出新芽就好。

只要他知道就好。


「列車即將抵達東京站。」

隨著廣播的聲音響起,岩泉的側臉再度轉回正前方,及川卻著魔似地移不開視線,他看見東京鐵塔的紅色尖端緩緩隱沒在建築物的陰影底下,取而代之的是灰黑色的鋼筋與屋簷,金屬的線條冷硬地刮花了當初色彩繽紛的夢想。直到列車終於停下,及川才收回視線,跟在岩泉的身後下了車,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走入茫茫的人海裡。


及川從未忘記某次練習結束之後,大夥在拉麵店裡嬉笑著訂下的約定,說等到一月時,要用拼勁打進全國的門票前往東京一探究竟,親眼瞧瞧那座巨大的紅色鐵塔。

他們並非沒有去過關東,只是「東京」確實是「夢想」的代名詞,囊括著對大城市的嚮往,以及承裝著無限可能的舞台,他們得以躍起、騰空,站上更高的地方。


如今他們換了一個形式前來。


及川斂下眼,看著車票上新打上去的小孔,手指輕輕摩挲過缺口,過了半晌他將車票收進皮夾,遠遠地跟隨在岩泉的後方。

及川想岩泉也並沒有忘記,因為當東京鐵塔再次出現於車站大廳的落地窗時,他倆都放緩了步伐,隔著一段盈滿陽光的距離,就這麼遠遠而沈默地注視著彼端。


那是一個閃閃發亮的午後,不曾因為或許曾令他們黯淡或流淚的往事而蒙上一層灰,及川拿出手機,忍不住拍下這一瞬間。

東京鐵塔、陽光、小岩。及川高中夢想的最佳註解。


下午兩點零五分。

非常不幸地,經過一番掙扎與來回搜索,及川不得不承認他跟丟了岩泉。


直到踏入大學校園以前,一切都非常順利,從買票搭乘JR,到穿過好幾個街口與天橋,一路上都必須要和岩泉保持距離,太危險了,他經歷了好幾次小岩突然回頭的驚險一瞬間,靠著敏銳的洞察力與敏捷的反應能力(蹲下來綁鞋帶與躲進電話亭),才成功與危險跟拳頭擦肩而過。


如果不打排球的話,他可真是偵探事務所百年難得一見的人才吧,及川自豪地想,只可惜他前腳才剛走進學校,倏地一支正在慢跑的球隊從一旁的小徑竄了出來,兩排整齊劃一的隊伍邊跑邊高喊口號,深藍色的球衣上下晃動,毫不留情地擋住去路,使得岩泉的背影若隱若現。


眼見那道身影已經縮小成豆子般的大小,還不見隊伍的末端,及川只能乾著急,踏著小碎步想趕緊穿過去,等待的期間簡直度秒如年,過了約莫十秒,最末尾的人才終於出現,但當及川匆忙跑過去時,岩泉早已不見蹤跡。

思及此及川不禁懊惱地扶著額頭,大大地嘆了一口氣,同時間他挪動著步伐,四處左顧右盼,尋找那抹他從小看到大的身影。


岩泉考上的大學位在近郊,儘管遠離都市,交通不算太方便,卻也因此得以拾獲喘息的空間。

及川在校園裡小跑了起來,他本想找找校內是否有放置地圖,無奈張望了一圈,他並未發現有類似佈告欄或是路牌的標示,於是及川只得跑到中央最大條的馬路上,如同大海撈針地探尋岩泉。


直達最底部圖書館的道路兩旁種滿了行道樹,底下還有一排小巧可愛的花圃,各式花卉奼紫嫣紅地綻放,宣告春日的來臨。似乎是因為假日,學校裡的學生並不多,大學生騎著腳踏車呼嘯而過,更多的是特地前來的家庭,一家大小手牽著手沿著湖邊散步,或是擇了一處綠蔭席地野餐,恍惚之間,鼻端突然飄過現烤鬆餅的淡淡奶香,仔細嗅聞之下好像還摻了一點蜂蜜,甜蜜的味道包圍於其中,及川皺了皺鼻子,靈敏地朝香味的源頭望去,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過圖書館,來到附近的現烤鬆餅店。

不出五分鐘,及川捧著熱騰騰的新鮮蜂蜜鬆餅,繼續踏上尋找岩泉的旅程。


鬆餅店的前方是一條筆直的馬路,周圍除了幾間深灰色的教學大樓以外,看起來沒有像是宿舍的建築,及川在腦內稍微建構一下學校地圖,再佐以自己目前走過的路線作為參考,如果他記得沒錯,只要越過左前方的湖泊再走到底,應該就是男宿的位置。思考完畢,及川咬了一口鬆餅,逕自向著湖的方向走去。


只是及川沒料的是,他在抵達宿舍以前,先經過了一整排的排球場。

剛才阻礙他跟蹤岩泉的慢跑隊伍此刻正在排球場上舉辦練習賽,及川瞥了一眼計分板,第一局5:3,比賽剛開始不久,兩批人馬套著紅色與綠色的號碼衣,隔著球網相互對峙,剩下的人則分散在其他球場自主練習。雖然及川本來就知道岩泉就讀的大學是一間排球名校,但親眼見識他們的練習情景,他也不得不為壯觀的排球隊人數嘖嘖稱奇。


及川走近了幾步,隔著深綠色的柵網遠遠旁觀,定睛一看,不少人是他曾經在電視轉播或排球月刊上看過的熟面孔,安靜觀看了一陣子,及川換到一個能夠同時看清雙方隊伍的位置,稍稍瞇起眼睛打量了會兒,他這才認出剛剛始終背對著他的紅隊七號是上一屆春高的最佳舉球員。及川不禁瞠大雙眼,難怪剛才好幾球一傳不到位都被他修正得十分漂亮,或是在神來一筆的精準時機二次攻擊,看似只是一場普通的練習賽,水平卻是相當高,雙方你來我往,激烈不斷。

為了能更清楚地觀察球員的動作,這回及川緊貼著圍欄,直接席地而坐,美味的蜂蜜鬆餅配上出色的練習賽,愜意的午後享受。


比賽進行到第二局23:22,第一局由綠隊拿下,而紅隊只差1分就能逆轉情勢,及川屏住氣息,眼睛不敢隨便亂眨,深怕錯過哪個精彩的瞬間,這時一道熟悉的男聲驀地在及川的耳畔響起。

「及川?」

「等一下,這一球很精彩⋯⋯」及川目不轉睛地盯著尚未落地的球,左手往聲音源頭隨意揮了揮,「很好,機會球!有機會、有機會!接起來⋯⋯天啊,那個自由人什麼時候跑去那裡的,很好就是這樣!什麼?他的手滑掉了?原本可以反攻回去的,這一球太可惜了⋯⋯沒關係,24:22還是有機會!」

「及川⋯⋯?」

「哎,什麼?」及川終於移開視線,嚥下最後一口鬆餅後,順帶又將嘴邊沾到的蜂蜜舔掉,直至看見岩泉皺著眉頭,詫異地看著他,他這才彷彿大夢初醒想起了些什麼,後知後覺地睜大眼睛。


他怎麼會因為看球看得太入迷就忘記原本的目的?身處異地,除了遇見小岩以外,他還能遇見哪個認識的人?及川緩緩站起身,揚起尷尬又不失禮貌的微笑,將右手還捏著的鬆餅包裝紙默默收到背後,揉捏成小球,藏進手心,好像他真的只是路過這裡,碰巧撞見岩泉一樣。


「別藏了,我早就看到了。」岩泉側過身,指著及川藏到身後的手,「鬆餅配球賽,很愜意嘛!」

「哈哈⋯⋯」及川困窘地笑了幾聲。

「所以呢?你怎麼會在這裡?不是說今天有事不來嗎?」岩泉環抱著胸,等待及川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

「那個啊⋯⋯計畫總是趕不上變化嘛!小岩出現在哪,我當然就會出現在哪囉!」及川眨了眨眼睛,無辜的眼神對上岩泉無奈的表情。

「⋯⋯你跟著我多久了?」

「嗯⋯⋯可能從小岩站在便當攤前猶豫要吃新幹線造型便當還是生魚片蓋飯開始?」

「那不是從頭跟到尾了嗎!你是什麼跟蹤狂嗎!」岩泉瞠目結舌,收緊的拳頭緩緩抬起又放下,終是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教訓這位天馬行空的舉球員,「你接下來有要去哪裡嗎?」

「沒、沒有。」及川抓了抓鼻尖,傻呼呼地答道。

「那陪我去添購一些東西。」

「去哪裡?」

「家居城,附近剛好有一間。」


下午三點二十五分。

及川把臉埋在鯊魚玩偶的背鰭上,整個身體慵懶地倚靠著貨架,他掏出手機,瞄了一眼時間,很好,岩泉就這樣佇立在這裡,為了地墊的花色猶豫了十幾分鐘。


「小岩小岩,我餓了,我想要去餐廳吃肉丸了。」

「蛤?我們不是才剛來嗎?」

「但小岩挑東西也猶豫太久了吧,不就是地毯嗎?」及川擰起眉,走到岩泉旁邊,「我覺得淺灰色短毛的那條不錯,就買那個吧!」

「太隨便了吧?是我要用欸,再想一下。」岩泉舉起另一條米色的長毛地毯,「這條不好嗎?」

「你不是很怕癢嗎?尤其是腳底,而且如果他會掉毛的話搞不好還會過敏。」

「說得也是,那就那一條好了。」

「好耶!吃飯!」

「你在說什麼?」岩泉從口袋掏出清單,白色的紙張攤開再攤開,原先小小的方形紙片瞬間攤成長至手腕的紙條,「還有靠枕、收納盒、衣架、窗簾、時鐘、水杯、餐具、相框要買,喔對了,還有床墊。」

「太多了吧?」

「現在逛一圈買完就好了。」岩泉收回清單,推著手推車,逼迫及川向前挪動步伐。


岩泉的挑選速度依然緩慢,相似的兩樣東西拿在手裡掂量許久,等到及川以為岩泉終於決定好的時候,偶爾還會蹦出第三個選項,及川趴在推車上看不下去,乾脆緊跟在岩泉身側,接下來的商品都交由他決定。


「這個花色太醜了,否決。」

「那麼大一個時鐘小岩你是要放哪?」

「哪裡來這麼硬的靠墊?小岩你真的是石頭做的吧?」


好不容易離開賣場最前方的雜物區後,他們來到床鋪區,整層樓放置了大大小小的床墊,所有的床都覆上一層透明的保護墊,提供顧客試躺的服務,岩泉擇了一張上面貼著熱銷第一名的彈簧床,脫掉鞋子,躺了上去。


「我覺得太軟了,整個人一躺都陷進去,不行。」

「你上來幹嘛?」岩泉偏頭覷了一眼,及川先他一步自動自發地躺了上來,安詳地躺在他的右側。

「來幫你選床墊啊,不然小岩又選不出來。」

「不會,我覺得這張很好,就這個吧。」岩泉沒有多做停留,他迅速起身,穿好鞋子,記下床墊的編號。

「蛤怎麼可以!這樣我以後躺著不舒服怎麼辦?」

「又不是給你躺的。」岩泉頓了頓,口吻再自然不過,「你以後要去阿根廷,哪裡躺得到?」

及川聞言,不自覺張了張嘴欲反駁,但想來岩泉所言的確是事實,他又闔上嘴巴,默默地爬起來。


為什麼小岩能夠這麼果斷?搞得他像個笨蛋一樣。


「好了。」岩泉掏出一支筆,將清單的最後一項劃掉,「可以去結帳了。」

「恆,小岩你不看看生活空間嗎?」及川倉皇地穿好鞋子,指向不遠處的生活空間區,隱約可以看見數個格局不同的臥室與房間。

「不看,現在又不需要,你不是肚子餓了嗎?結完帳就可以吃飯了。」

「可是⋯⋯」

「怎麼?你很想看嗎?」岩泉疑惑地眨了眨眼,那樣的目光不摻有任何一點雜質,過於純粹,及川看了覺得刺眼,便低下頭來,走到推車的前方,主動往快速結帳路線彎去。

「也還好,走吧。」及川乾巴巴地說。


他在想什麼呢?及川用力敲了敲頭。

就算和小岩一起參觀生活空間又如何?他倆本就不會在一起。


採買完所需的用品,兩人在家居城的餐廳吃完晚餐後,他們一手各拉著環保提袋的一隻耳朵,慢悠悠地走回岩泉的大學。


晚霞染紅了天空,太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一夕之間,彷彿回到兒提時代,他們替岩泉的母親到超市跑腿。那時候的他們也是這樣,因為東西太多不方便提,於是兩個人一人提著一邊,玩著踩影子的遊戲,興許是玩樂的時間總特別快,沒一會兒就走回住家的巷弄,又過了一會兒,他們已然長大成現在的模樣。


及川彎了彎嘴角,側過頭看向岩泉,時間改變了很多事物,浮光掠影之間什麼都變了,他們不再是當年抓到帥氣的鍬形蟲或是獲得一包糖果就能不亦樂乎的小男孩,見識到的世界更加寬闊,夢想與眼界自然而然放大了數十倍,然而變化卻也使得那些不變更加鮮明,因而在心底留下一處保留席。


小岩還是留著刺刺頭的小岩,小岩還是喜歡哥吉拉的小岩,小岩還是會在生氣跟害羞時爆打他一頓的小岩。

但小岩也是會在他受傷的第一時間前來關切的小岩,小岩也是會在提東西時自己故意拉得高一些的小岩。

小岩是像夕陽暖呼呼的小岩,小岩是把他所有的溫柔融進如同光影變化之間一樣理所當然的小岩。


可是,小岩是即將在他的未來缺席的小岩,小岩是無法給予他所想要的那種溫柔與情感的小岩。

溫柔是他,傷害也是他,千百種模樣都是他。


「你笑什麼?」

「在笑小岩不管過了多久都是刺刺頭真好。」

「嘖,要你管?垃圾川你笑得好噁心。」

「嗚很痛!」


哎,看吧,小岩又在害羞了。


將新買的東西安置在櫃子後,岩泉又領著及川稍微繞了一下宿舍,彼時的天色已黑,為了趕上新幹線,他們走馬看花看了幾眼,便離開宿舍。

「回家吧。」岩泉重新戴回鴨舌帽,點開導航,確認好路線之後,見及川還沒跟上來,便回頭望著他一眼。

今天是滿月,岩泉身後的月光在他的周圍嵌了一圈柔和的銀色光輝,及川不自覺瞇了瞇眼,像極了那天夜晚,他們在月色下擊拳,喔對了,他還被小岩詛咒自己到老都不會幸福。


那小岩呢?小岩會幸福嗎?他會在這間大學裡遇見帶給他幸福的另一半嗎?


或許他是一個自私的人,他做不到像小岩一樣無私。及川慢吞吞地跟上岩泉的腳步,忍不住想著。

儘管嘴上的確提出合情合理的解釋,但那些岩泉最後買下的傢俱們,可都是迎合他的喜好啊,就連那隻鯊魚現在都安詳地躺在衣櫃裡。


『果然還是想要用另一種方式參與你的未來。』


「你有說話嗎?」

「我說今晚的月色真美。」

「確實。」岩泉抬起頭,與及川一齊仰望夜空,「不過那是什麼?告白?這種程度的話我也是聽得懂的。」

「哇⋯⋯小岩開竅了啊,不過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及川淺淺地笑了笑,又悄悄地呢喃:「真要說的話,應該算是告別吧。」


剩下的,只要月亮知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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