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終將消逝於風

萬物終將消逝於風




  兩頭又高又尖的山峰。老船長嚼著塔巴可(tabaco),皺眉目視牆上的攬客畫報。亨弗利沒想過會和那崽子約在妓院,還是全維珀利伯最大的婊子窟。


  莫非赫瑞修終於轉性了?那崽子相當癡迷傳說和冒險,但要他攀爬女人身上高聳的雙子山?嘖嘖,老船長咂嘴懷疑。只有急著去死這一點,他倒還像個燻肉人。


  亨弗利猶記得,赫瑞修加入船隊那天。夕陽西沉,礁石的暗影拉得老長,女神比達格如同往日一般巍峨高大。小夥佇足堤岸,抬起下巴瞻仰他的紅色女王。看來明天,水手們將擁有一整日的好天氣。


  「先生,船上還缺人手嗎?」面龐細緻的年輕小夥提問,「我願為『她』付出生命,換取榮耀。」鐵石心腸的老船長,沒有因此笑出來。


  「滿員了。」亨弗利一口回絕,轉身離開。又來一個軟弱無能的水手,我的船隊已經窮得載不動啦。


  「那至少讓我資助你吧。」他大喊,朝走遠的船長固執奔去,「先生,旅途花銷由我全額提供。」


  「我只要求一項報酬,便是登船!」


  他瞅著他,年輕的雙眼倒映著紅色餘暉。明天將是晴朗的一天。或許是好預兆的緣故,迷信的老船長最終,略略地、點了頭。


  別把自己的行為浪漫化了,窮酸的夏普先生。我可是為了薛他一筆才答應的!老船長嚼著齒牙間稀爛的草葉懷想。比達格女王不在了。崽子當時有多少感激,現在就有多少怨恨。怨恨,那苗子在心底生根發芽,足以令強大的海岸弟兄產生裂隙……


  他何不離開黃金處女號,去尋求自己希望的生活?


  赫瑞修.雷諾擁有好幾里格能夠實際踏足耕作的土地,那是吃喝拉撒全在甲板之下的水手所不能描繪的人生。只要崽子願意,倚仗父親留下的種植園便可富貴一生。哎,蠢「農夫」什麼不缺,執意來做海盜?


  草葉徹底沒了味,被老船長啐於牆邊。



  剛進妓院,兩個妓女登時舉著蘭姆酒上前招待。一個攬住他的左肩,另一個勾緊他的右臂。亨弗利左右各瞥一眼,都是漂亮寶貝,但他沒有興趣。「讓道,小姐。」他說。逕自端走酒杯,前往包廂。


  揮開絲質布簾,跨坐入內,亨弗利費力將削瘦的身軀擠到崽子和妓女邊上。全港最大的婊子窟,固然有錢把包廂擴建得寬闊,但他們更樂於見到客人和小姐,在狹小的桌位耳鬢相親。


  「我以為你是個硬不起來的種。」酒杯擱於赫瑞修面前,老船長自己也喝了一口。


  「我還有老婆和兒子呢,不管你相不相信。」赫瑞修笑著伸出舌頭,接過妓女遞來的鳳梨。亨弗利差點把酒吐了。


  「船長,我是來看萊伊夫人的。」


  「早懷疑你喜歡老的。」亨弗利不悅哼出鼻息。我的比達格女王……


  女人如狼,老了也許更加嬌橫狂野?經驗豐富的水手都明白,年輕貌美的婊子固然如夏日水果多汁香甜,但要手藝精湛,還得找有了年紀的。據說,萊伊夫人依然美艷如昔,那張臉蛋興許多了幾條細紋,卻連年輕婊子也會忌妒。


  「恐怕,這幾天萊伊夫人都不會出現。」妓女吃完鳳梨,舔了舔汁液淋漓的手指。「夫人的女兒死了。」


  「她有三個女兒,妳說哪一個?」赫瑞修問。


  「最小的那個。海絲特.萊伊上吊了。真是可惜,才剛和普爾特的小兒子定下婚約呢,沒想到來不及完婚就……」


  「一朵鮮花插在牛屎上。」亨弗利評論。約翰.普爾特是個醜男,全港人盡皆知。妓女輕笑出聲,聽不出她哪裡認為可惜。


  赫瑞修蹙起眉頭,「很遺憾聽到這些,萊伊夫人一定需要時間好好哀悼。」


  「哀悼?不,壞了一門生意,夫人她氣死了。所以啦,她才命人焚燒那些洩憤。海絲特寫的那堆曲子燒都燒不完,好像還有小說呢。」妓女眨動雙眼,對著老船長甜甜一笑。


  「這位老先生想知道,海絲特寫了什麼樣的曲子嗎?」看不見的桌子底下,亨弗利感覺自己的鹽漬皮靴,被女人的腿輕柔蹭過。


  她不是對我感興趣。亨弗利告誡自己,而是在看擺置於桌上的帽子。識貨的婊子。西海總管是一位盡職盡責的家僕,為埃西奈王國的主事者們管理商務。哈,美名管理,實則壟斷。


  老船長清楚不過。西海總管充滿野心,渴望統領歐羅巴大陸以西所有海灣的奴隸產業。亨弗利.夏普抽開雙腿,戴起繡著 WSC 標誌的雙角帽。


  「走罷,農夫。」海絲特小姐的樂譜正在燃燒。


  妓女愛慕虛榮,哪裡懂得歌謠的價值?



  不羈的微風輕柔嘆息。

  關於逝去的歌謠,那些痛泣之聲……



  他們離開妓院時,路過的醉漢用破嗓子熱情獻聲,被門衛揍了一拳。


  「海絲特死後,這首歌謠迅速流傳。」赫瑞修聳聳肩,「人們說那是她的遺產,奧菲斯的遺產。」


  老船長看了船員一眼,這話證明了他的猜想。赫瑞修不嫖不賭,卻相當熱衷走訪酒館、賭場和妓院。一對耳朵到處聽風,這崽子早知道萊伊夫人的女兒自殺的消息。


  「奧菲斯……」亨弗利低低覆述。


  「就是那個偉大的音樂家,連美人魚都因為他的樂曲沮喪自盡。」赫瑞修解釋。


  「噢,那個死了老婆的可憐人。」老船長自己補充。


  他沒讀過什麼書,但識得幾個字,而且耳朵同樣不聾,聽過許多年海上風雲。傳說最後,奧菲斯被狂熱的酒神信徒斬下頭顱。頭顱飄入湖中,口裡依然呼喚著妻子的名字。


  「是的,就是他。不過奧菲斯真不該急著回頭。」赫瑞修語帶惋惜,「羅得的妻子也回頭了,結果成為鹽柱。」


  「不論是冥府盡頭,或是末日景象。神靈都警告人類不可去看。」神賜者亨弗利握住胸前鐵墜。綠寶石海的夢境,和那場把他拋出船隻的巨大風暴。大海無情。那些殘酷,弱者無法承受。


  「船長,海絲特為何把繩索套上脖子?」


  「我看起來像十六歲的小姑娘嗎?」老船長抱怨,「多半是不滿婚約,或者苦戀的絕望罷了。」年輕的生命,總是為了鳥屎大的小事鬧得轟轟烈烈。以為不懼死亡,就是一種榮耀。


  不過婚姻,終究是一門海盜無法插手的生意。用以維繫家族聲名以及事業,專屬於陸地之人。萊伊夫人的大女兒,延續娼妓的衣缽,未來婊子窟肯定給她經營。二女兒與黑幫成婚,走私生意准由老二接手。只有海絲特,脫離血脈的約束,成為了音樂家。


  一個未婚的十六歲少女能有什麼家產?老船長想。只有堆滿閨房的破紙罷了。但歌謠,建造了維珀利伯。人們憑藉傳說,在黑暗漆苦的日子裡支起身軀,追尋榮耀,奔向死亡。


  「中規中矩的答案。老頭,如果你想知道更刺激一點的版本,也有人說海絲特愛上了亞伯拉罕.普爾特。跟她母親一樣。」赫瑞修微笑,似乎認為少女戀上老翁的劇碼相當荒唐。


  「農夫大人,有何高見?」


  「亞伯拉罕.普爾特子女眾多,不過一半的都死了,都是現任妻子所生。」赫瑞修一挑眉頭,給出結論,「普爾特夫人早就不滿,萊伊夫人和亞伯拉罕的肉體勾結,怎會讓唯一的小兒子和妓女的小女兒結婚。」


  有道理。所以真正的兇手,就是心懷怨恨的普爾特夫人?無論如何,音樂的一部分已經遺失了……和涅斯托爾神父的行蹤一同,人們只能在迷霧中,茫然地望影描繪真相。


  二十多年前,亨弗利曾遠遠見到海絲特的母親踏出妓院,坐上華麗的紅色馬車。當時的少女萊伊炙手可熱,幫派頭子甚至為她大打出手。大名鼎鼎的「血手」馬克西姆斯,難道也是為了女人屠殺整個黑幫,才手染血紅的嗎?


  水手和妓女天生一對。但女人吶,女人。海盜們還是玩玩便好,別把愛情的幻想寄托於婊子窟,否則只會受到愛神的永世咒詛,全身起疹發腫,像那個在鬍子上點燃引信的瘋癲船長。



  為旋律不再,奏響詩曲哀悼吧,

  音樂已死,而我們悲鳴不已。



  海絲特.萊伊的葬禮簡單得可憐。萊伊夫人信譽掃地,不打算為了家族恥辱鋪張浪費。然而,維珀利伯的歌手和樂手們紛紛放下樂器。這天,全港口的酒館都止了聲。

  

  奧菲斯的遺產化為灰燼,萬物終將消逝於風。老船長低頭默想。既然海絲特以紙稿演奏、以筆墨歌唱,那最好的哀悼便是,


  保持寂靜。



 ✒ 𝑬𝒏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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