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mper fidelis

Semper fidelis

@incandescere


  雲靄漫過嶙峋山巔的雪白之尖,鏡映群峰的小湖泊下起了細雨,山腳下的小山城為濛濛霧氣籠罩。

  毫不在意肩頭深色雨跡,白烺一身輕快,大步走下緩坡,走進山城一隅的小酒館。有別於看似萬物沉眠的冷清街道,觀光客、健行客、夏季滑雪客,如羊群般被雨和霧驅趕到了這兒,一桌桌輕聲細語逐漸聚攏為嘲哳觥籌與嘈雜人聲。他在吧檯附近一個遺世獨立的位置找到吉芙蒂。還未入夜,她指間已夾著一盞「梅竹」,盛滿了將盡的天光。

  「雪莉酒先生。」她喚道,慵懶低啞的嗓音在充滿聲響的擁擠空間獨樹一格。

  他微笑,「禮物小姐。」

  對他的回敬,她只哼了一聲,朝外頭一揚手。

  「你的傑作?」指的是天氣。

  他笑出聲,「什麼?當然不是!」

  她啜了一口酒,像是睡醒了,終於請他入座。他學她也點了杯梅竹。

  「好了,親愛的雪莉酒先生,今天帶了什麼給我?」

  吉芙蒂,自稱珍品商,來去如風的奇女子。他們的合作始於一杯酒,一次牽線,一句對於一雙燦燦金眸的讚言。像雪莉酒,她曾說,我可以喝光它。

  每次會面,他會為吉芙蒂捎來雨海的各種小玩意兒,對她那些收藏家客戶來說,出自不得其門而入的桃花源的物事是扇一窺神秘洞天的小窗,縱使尋常亦是珍奇。作為回報,吉芙蒂會與他分享她經手的其他商品,在交貨前先讓他把玩一陣、瞧上幾眼。有時是散佚孤本,有時是精巧器械,有時是令人在意的小道消息。稱不上以物易物,但白烺喜歡這樣,世界很大,他開了吉芙蒂這扇小窗,對流會生風。雨海與外界,他與這個豐饒廣袤的世界。

  現在他興味盎然地看著吉芙蒂翻閱他帶來的那本皮革日誌,威斯特大陸出身的旅遊作家伊格納斯在雨海的尋幽訪勝收存於此,從淚江到亞穹雪山下的弱水寨,所見所聞躍然紙上。這作家有個怪癖,他沿途辛勤記錄並輔以細膩插圖,卻是寫一本丟一本的過度灑脫,多虧他的領路人一路默默撿拾,才有機會輾轉至白烺手上。白烺觀察吉芙蒂瀏覽書頁時略略顰眉的神色、嘴角淺淺牽起的笑,知道她很滿意。輪到她了,這次她帶了什麼給他呢?龍期待著。

  突然間,吉芙蒂身側的舊帆布側背包動了一動。

  啊,對了,想起來要給你瞧瞧!那張古銅色臉蛋登時一亮,往日奔放表象之下的精明算計一哄而散,她笑得開懷,像個小女孩,迫不及待向玩伴炫耀剛到手的寶物。她的手伸向側背包。

  白烺僵住了。

  那瞬間,他感到眼睛後方被針刺了一下,空氣淤滯如死沼,光塵在燃燒。他察覺了異樣感的源頭,那是他從未親眼目睹,卻絕對不會錯認的東西。別打開。他想開口懇求,想竭盡所能阻止這件事發生,卻困在那一刻,怎麼也無法掙脫。別讓他看到。厭惡感陣陣翻湧,他絕望地瞪著吉芙蒂的動作,一環接著一環。若是讓他看到了⋯⋯

  他看到手上的沙。出現在吉芙蒂掌心上的生物,是條沙塵構成的小蛇。半透明的小小身軀似乎以某種方式將沙粒吸引、匯聚、收納於身,燈光下,細沙點點,如鱗似星,隨小蛇蜿蜒扭轉而閃閃發亮。隱約有雙眼睛,像河裡的砂金,光線映射之間若隱若現。那一束束灼爍的凝視,一次次注在他身上。

  那是隻幼小的、弱小的

  他看到手上的血。吉芙蒂興沖沖說起她狂野人生的一個篇章,說起她是如何冒險犯難,如何於墜機事故中驚險逃生,如何在不毛之地邂逅了這神奇的「小傢伙」,又是如何藉著它的引領,橫越沙漠重返文明世界⋯⋯

  但白烺恍若未聞。一個沉鬱、幽深的結斷了開來,他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眼看形成他生命的氣息全被汲走,他的手、他的軀體、他的神志,逐漸焦枯、脆化、崩解、潰散⋯⋯

  意識深處勁風大作,颳散了幻象。他的心神淪陷其中,臣服在風暴中心的肅穆寧靜之前。業已君臨於此——他的王,浮光宮的御座,終極的天威,至尊的主父。他微微顫慄著,惶恐敬愛充斥胸臆,光是保持立定就幾乎耗盡全身力氣。那股存在過於龐大,一念即是驟雨,一瞥即是電光,隻字片語宛如雷霆震怒,隆隆作響。

  魃為死敵。

  一言足矣,甚至無須下令。方才一瞬的苦痛和恐懼一掃而空。主父的意思,白烺了然於心,他手上現出一柄通體冰透、薄而鋒銳的匕首,永凍冰的利刃凜冽如霜。他是雨海的龍,此刻只有一種命運。

  吉芙蒂衝著他喊了什麼,他沒聽見。他自己似乎喃喃說了什麼,他沒聽見。

  魃為死敵。


  尖叫聲、碰撞聲、騷動聲中,白烺回過神來。

  遍地狼藉,人人面露驚懼,或奪門而出,或遠離退避。他沒看到沙塵小蛇,也沒看到吉芙蒂。

  他看到了手上的沙,與血。

  雲靄抹滅了雪白之尖,落葉撕裂了群峰倒影,小山城遭遇了夏季第一場暴風雨,輪廓在雷雨狂濤的晦暗之中隱沒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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