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ret Agents Don't Die in Corsic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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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輪楊


Day 6(完)


巴斯提亞的清晨難得下起了雨,從微微打落屋簷的零星雨滴,轉變轟聲隆隆的漸大雨勢,把玻璃窗敲出響亮的劈啪聲響。尼爾睜開眼,就算是在日出早的夏季末九月,雨天還是讓室內外都呈現一種灰濛濛的陰暗色調。他揉了揉眼睛,視線慢慢適應昏暗的光線,從窗邊臥榻上認出男人的身影;他靠牆而坐,盤著腿,正在書寫著什麼東西,紙筆的沙沙聲在雨天裡仍然十分清晰。


尼爾盯著他瞧,挪動成側躺的姿勢,布料摩擦聲讓男人停下書寫的動作,他抬起頭,朝他的方向看來,雙眼在黑暗中顯得更加明亮。


「我吵醒你了嗎?」男人開口問。尼爾蹭著枕頭,把手臂從棉被裡抽出來。


「是雨。」他說。「你在寫什麼?」


「工作的東西。」


「我以為我們休假不工作。」


「一閃而過的靈感,想記錄下來。」他解釋道,為他們拉起一半的窗簾。「繼續睡吧。」


尼爾看著他,再看著打落在窗上的雨滴。「雨下多久了?」


「有一陣子了。」男人說,手指劃過玻璃窗凝結的水氣。「午夜前就開始下了。」


「你從午夜前醒到現在。」


男人停頓手裡的動作,他回過頭,表情柔軟了下來。「尼爾。」他呼喚他的名字,像一聲無奈的嘆息。


尼爾掀起棉被,拍了拍男人那側的床鋪。「回到床上來,」他堅持道。「否則我就要去偷看你在寫什麼了。」


他毫無力道的威脅起了作用,男人將紙筆放到一旁,走回他們的床,鑽進被窩時自然地把尼爾摟進他的懷裡,尼爾躺在他的肩膀上,讓男人的手撥過自己額前的頭髮,嘴唇貼在頭頂的髮漩上。


「你還睜著眼睛。」尼爾說。


他聽見男人一聲輕笑。「你根本看不到。」


「我有很準的直覺。」他抬起頭,對上男人溫柔的視線。「你該多睡點覺。」他擔憂地說,手指撫過他的臉頰。「我有帶你的藥,如果你睡不著的話。」


男人低頭湊過去,安撫地吻他。「我沒事。」他說。「或許是咖啡喝太多了。」


才不是,尼爾想要反駁,但也知道男人的固執實在是難以說服。有個一閃而過的靈感闖進他的腦裡,這可行,他想,便憑著強大的意志力掙脫男人的溫暖懷抱,跳下床去,拿出他們的行李袋開始翻找起來。


「尼爾。」尼爾回過頭。男人撐起身體坐在床上,表情有些不悅。「我說我不需要——」


「我知道,等我一下。」他轉回頭去,成功翻出男人送的茶葉禮盒,拆下上面的黃色緞帶,走回他們兩人的床上,坐在男人面前。領帶可能比較適合,不過沒人會在度假時帶正裝出門,他想他們就只能將就一下了。


「你看起來像是要勒死我。」男人用怪異的語氣問。


尼爾翻了白眼,兩手撐開那條緞帶。「閉上眼睛。」他說,把它綁在男人的眼睛上,安撫地給他一個吻,在後腦勺打好一個鬆散的結。男人從頭到尾垮著臉,表情比要他吃藥時還難看,但還是順從地吻回去,任由尼爾牽著他躺回床上,幫他們拉起棉被,調整枕頭擺放的角度。他的手一直想往臉上摸,但被尼爾輕輕撥開了,牢牢扣著他的掌心,把他的肩膀當作世界上最好的靠枕。


「這真是奇怪。」男人悶悶不樂地說。「我看不見你。」


「你不需要看。我在這裡,我哪裡都不會去。」尼爾親著他的下巴,在強烈的睏意裡說。「閉上眼睛。」


他過了一陣子才放鬆下來,鬆開深鎖的眉頭,把尼爾摟得更緊,用斷斷續續的觸碰確認他的存在。尼爾的掌心靠在他心臟跳動的位置,聽著男人的呼吸聲,感受到他胸口的平穩起伏;他或許是真的睡著了,或只是在閉眼休息,也或許,他還在清醒與睡意的邊緣掙扎,深怕睡眠偷走太多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尼爾始終感覺他的睡眠障礙不只來自逆行的後遺症,還有別的原因,而最終意識到那些原因都和自己有關,這使他感到深深地被愛,卻又為此無比心碎;他總是被兩種極端的情緒招架得喘不過氣,它們像鋪天蓋地而來的海嘯,像拔下氧氣罩時逆行侵入肺部的空氣。


尼爾聽著他規律的心跳聲,閉上眼睛,把頭埋進男人的臂彎,在持續落下的雨聲裡入睡。




——




太陽最終還是出來了,光線撥開厚重的雲層,重新照亮早晨的天空,被雨打落的枝葉散落在前院的草坪上,鋪滿後院的游泳池底,卡著一些在木棧板的夾縫;花圃積著水,草坪裡的凹坑也是,不過依照天氣的晴朗程度看來,應該很快就會乾了。唯一得處理是那台車子,昨晚他們急著進門,車窗和車燈都忘記關,電瓶耗盡,雨水滲進不少到車內,散發出可怕的悶熱氣味。他們站在車子前面,有些懊惱,但還是忍不住相視而笑,認命地捲起袖子開始善後;男人找出後車廂的救援電瓶,接好電線,一邊檢查引擎功能,尼爾則捏著鼻子把腳踏墊抽出來,甩到車頂去曬,拿浴巾盡可能幫座椅吸水;他們還從屋裡搬出一台電扇,和一條長長的電源延長線,架在草坪上,就把風速開到最大,打開車門往裡面轉著吹。


「我有想過噴香水。」尼爾插著腰問。「是不是味道會更可怕?」


「會非常可怕。」男人點點頭。「太陽是最好的消毒劑。」


「我開始明白艾佛斯的憤怒了。」尼爾說,聽見他們的肚子叫了起來。「我們先進屋吧。」


他們烤了這幾天剩下的可頌當早餐,煎平蛋液,混著炒熟的洋菇和碎起司,包成一塊熱量極高的歐姆蕾;冰箱的綠色蔬果只剩小黃瓜和酪梨,尼爾把它們切成細塊,加上羊奶乾酪和小番茄,拌出一碗綠油油的沙拉。那些海鮮恐怕是吃不完了,無論看起來多麼昂貴,男人忍痛將它們塞回冷凍庫最底層,回去觀察手沖咖啡從濾紙一點點滴下,將咖啡和早餐放進托盤,分幾次將它們端到餐桌上去。


早餐桌上,尼爾一邊把食物塞進嘴裡,一邊聽男人發表對那本書的感想,他先稱讚它的淺顯易懂,接著話鋒一轉,開始抱怨他看不懂的實驗,和莫名就讚揚起神的最後一章。尼爾忍著笑意,敷衍那段有關神的評論,欣賞他說話時的誇張表情;看著看著,就發現他的鬍子長長了,幾處毛髮岔出原本的蓄鬍線條,以男人的標準而言,通常是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的,他總是將鬍子剃得十分整齊,有時造訪理髮廳,有時關在浴室裡花一整個下午修剪。尼爾和他待在一起六天,卻發現自己居然記不起它們確切變長的時間。知覺視盲真是不可思議,尼爾想,一邊將更多砂糖倒進杯子裡。


男人注意到他投來的視線。「怎麼了?」


「你的鬍子。」尼爾喝著咖啡說,男人聽了伸手撫摸下巴,對那裡的長度似乎也感到驚訝。「你有帶工具包出門嗎?」


「我的確有帶。」他說。「剛好可以修剪一下。」


「我可以幫你。」


「謝謝,但我可以自己來。」


「我又不會把你的鬍子全都剃掉。」尼爾好笑地看他。「你不相信我?」


男人深吸一口氣。「尼爾,聽著。」他開口時帶著難以想像的認真。「我相信你,我可以幫你擋子彈,或在戰場上把背後交給你。」他停了下來。「但不,我無法把我的鬍子交給你。」


尼爾為此被逗得笑出來。「你可以一步步教我做。」他說,手握著後頸撐在桌上,「拜託,就一次而已。」他放輕語氣,睜大眼睛看向他。「我全程聽從你的指揮,我發誓。」


男人仔細觀察尼爾臉上的表情,像是想找出其中是否有玩笑的成分。「這過程真的很無趣。」他再次強調。「我還是個控制狂。」


尼爾聳聳肩。「這兩個部份我都習慣了。所以——」他說著推開椅子。「我們該從哪裡開始?」


他們從二樓的浴室開始,搬進一張餐椅,用浴巾充當剃鬍時披在胸前的斗篷,在男人脖子後方綁好結。尼爾站到他身後,低頭親吻他的額頭,按壓他的太陽穴,像男人幫他剪頭髮時會做的那樣;男人的肩膀再更放鬆了點,他闔起雙眼,享受尼爾緩慢深入的按摩,一次也沒去拉那條綁在胸前的浴巾。這是好的開始,尼爾想著,把按摩油在手裡抹開,沿著男人的鬍鬚開始均勻塗抹,手指按過側臉鬢角,下巴延伸至頸子的鬍渣,嘴唇上方凹槽的鬍渣,直到它們全都被抹得閃閃發亮。尼爾洗淨雙手,拿起工具包那隻小小的木刷,拿它在男人鼻頭上好玩地刷來刷去。


「停下。」男人打了個噴嚏。「有看到紅色的圓罐嗎?」


尼爾轉開他提到的罐子,聞到刮鬍膏的玫瑰香味。「我不懂為何不買刮鬍泡就好。」他說。「這很花時間。」


「是你說要幫忙的。」男人挑眉看他。「用刷子沾一點就可以了。」


刮鬍膏起泡成型的過程確實很容易,尼爾只用了半碗水,也還是成功打出綿密的泡沫,得到男人的點頭認可。他抬起男人的下巴,拿起刷毛在他臉上塗抹,直到整張臉幾乎被白色泡沫掩蓋,尼爾放下碗,站遠一點欣賞他的傑作,男人從鏡子裡瞇起眼睛瞪他,他才拍拍男人的肩膀,拿起一條浸在熱水裡的毛巾,敷在男人的臉上,趁這時去工具包尋找男人的刮鬍刀──傳統式的,謝天謝地,如果是能充當凶器的古典剃刀,尼爾或許真的會舉手投降也不一定。


尼爾低頭看了一眼時間,五分鐘到了。他掀起毛巾,開始順著男人毛髮生長的方向,輕輕為他修整鬍鬚的線條。「請對我的鬢角溫柔一點。」男人在鏡子裡死盯他的動作。「別修斷那條線。」


「你可以對我有點信心。」他示意他抬起下巴,斜舉著握把,刮去幾乎長到喉結的鬍渣。「又不是我沒刮過鬍子。」


「你總是把自己刮流血。」男人說。「我們家的毛巾就是這樣毀掉的。」


「那通常發生在徹夜未眠的隔天早上。你瞧——」尼爾停下動作,朝他豎起大拇指。「這就是睡眠的重要性,一頓好覺讓你的鬍子更有男子氣概。」


男人無奈地搖頭,重新抬起下巴,讓尼爾修整他下顎和嘴唇上的毛髮。他的動作很輕,或許有點太輕了,全程讓刀面和鬍鬚做最輕微的接觸,為了別失手毀掉男人重視的造型;所以當他擦去剩餘的泡沫,解開浴巾時,發現浴室地板也只散落一點點的毛髮。尼爾覺得自己做得挺不錯,他的整體蓄鬍維持既有線條,變薄了一點,但少了不規則亂翹的地方,搭配他的臉型仍是很好看的。尼爾彎下腰,在那些修整後的鬍子抹勻保養油,直到它們被浸潤地柔軟,而他終於能去洗掉滿手油膩。


他放任男人照了太久的鏡子,才重新走到他面前,擋住那面浴鏡。「看吧。」他說,看著男人來回撫摸他的側臉。「我的手不只能開鎖而已。」


男人笑了出來,雙手貼在尼爾的後腰,讓他站得離他更近。「請接受我誠摯的道歉。」他說。「作為補償,下次我願意交出我的頭髮。」


尼爾大笑起來,接著低下頭去吻他,坐到男人的大腿上,手指撫摸著被他修剪過的、滋養地柔軟的蓄鬍;他含住男人的雙唇,再被更具侵略性的吻親得招架不住,雙手攀在男人的肩膀上,嘗試穩住身體,別在接吻途中摔下椅子。尼爾仰起頭,咬著嘴唇微微喘氣,讓男人張嘴吸吮他的頸部,手伸進自己的襯衫下擺,指尖輕輕搔刮後背的皮膚;尼爾一手扶著他的後頸,前跨貼在男人身上緩慢地磨蹭,男人低吼了一聲,掐緊尼爾的臀部往上頂弄,頂出尼爾一連串恣意的呻吟。


「你要在這裏做嗎?」尼爾舔了舔嘴唇。「你可以把我——嗯——」他被男人又一次的深吻打斷,腦袋暈乎乎地,斷開吻時差點記不起剛才說的話。「可以——把我扛到床上去,像你以前做的那樣。」


「我真不明白,」男人無奈地抬起頭。「明明個頭比我高,卻老是要我把你扛來扛去。」


尼爾笑得眼睛都彎起來。「因為我喜歡,而且你做得到。」他在他嘴角親了一口。「快點,到床上去。」


下一秒,尼爾就真的整個人被抱起來,男人強而有力的手托起他的臀部,從椅子上站起身,將他的身體整個往上舉。尼爾慌張地摟住他的脖子,兩隻腳交叉靠在男人背後,身體緊緊攀在男人身上,在他移動腳步時一路發出驚呼。途中男人重心不穩,雙雙撞上浴室的門框,尼爾的後腦勺深受其害,卻仍然為男人抱著他的姿勢咯咯笑個不停。男人翻了個白眼,抱著他一步步走到床前,直到膝蓋抵上床沿,他帶著他們倒進床鋪,撐在尼爾身上繼續吻他,一隻手往他們的跨下探去;尼爾回吻時勾著嘴角,雙手抓著男人的肩,在男人握住他的陰莖時發出滿足的嘆息。


他這次跪在男人身上,雙腿張開,就著這樣的姿勢讓他打開自己的身體。男人插進第三根手指,轉變抽插的角度,彎起指節時按上他前列腺的位置,慢條斯理地碾磨,另一隻手撫弄他漲紅的陰莖,堆疊的快感讓尼爾啜泣出來,摟著男人的頸子上下擺動,用男人的手指操著自己;男人停下套弄陰莖的那隻手,探進尼爾的臀縫,沿著被撐開的穴口周圍撫摸,仔細觀察尼爾的表情,然後緩緩地再將一根手指探進去;尼爾睜大眼睛,身體在顫抖微微顫抖,從未體會過的脹滿感使他幾乎無法呼吸,他停下騎著男人手指的動作,湊過去求饒似地吻他,手探下去握住男人的陰莖。


「你如果再不好好操我。」尼爾氣息不穩地說。「我覺得我就要瘋了,真的。」


「我以為你愛我的手。」男人沙啞著聲音說,那讓尼爾低喘一聲,陰莖在腹部跳動。「像現在這樣。」


「現在我愛的是這個。」他說,手在根部輕輕撸動。「快點,在我瘋掉以前。」


男人的回答是抽出手指,手扶著他的陰莖,對準尼爾的穴口緩緩擠了進去,雙手抓著尼爾的臀瓣開始挺動起來。尼爾露出滿足的微笑,手扶在男人的胸前,感受後穴絞緊他粗大的陰莖時的鼓脹感。尼爾不顧一切地騎著他,臀部拍擊在男人的大腿上,龜頭一次次擦過前列腺的位置,愉悅的酥麻在他全身竄開;他看見男人著迷回望自己的神情,加快在他體內抽插的動作,從尼爾的身體撞出一聲聲破碎的呻吟。尼爾感覺到陰囊縮緊,陰莖滲出滴滴前液,男人在此時坐起身,接住尼爾搖晃的身軀,以一種瘋狂的熱情將他摟在懷裡親吻,尼爾陶醉地吻回去,呼吸更加凌亂,只剩跟隨直覺搖擺臀部的能力。他闔起雙眼,雙手撫過男人汗濕的肌膚,被高潮前堆積的快感打得腦袋一片空白。


「我可能要暈過去了。」他微弱地說。


男人扶穩他的背,重重頂入他的身體。「我會接住你。」他在他耳邊溫柔低語。「我總是會接住你。」


被操到高潮永遠是可怕的體驗,過於強烈的快感從他身體每一處炸開,刺激他灼熱的下腹,他敏感的陰莖和紅腫的後穴,那樣的刺激會抽光他全身的力氣,剝奪他所有思考能力,只能倒在男人肩膀上嗚咽著射出來,再被持續抽插的動作操射出更多;男人也高潮了,在幾次重重頂弄以後,精液全灑進尼爾的甬道裡,抖動著將陰莖抽出時引起他幾次輕顫。尼爾筋疲力盡地仰著脖子,任由男人親吻他,舔過鎖骨凹槽的汗水,疲軟的陰莖靠著臀縫磨蹭,沾滿從穴口流出的精液。他居然沒暈過去,尼爾朦朧著想,從男人肩上抬起頭,伸手撫過他那張汗濕的臉頰。


他就快看不到這張臉了,這念頭像一台高速行駛的列車直直撞進他的意識裡,在這個時刻,這個剛歷經高潮、他情緒波動起伏最劇烈的時刻。他以為自己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以為能用從容優雅的姿態過完剩下的日子;但偶爾,那些對過去和未來的不安感仍會找上他,像某些夜深人靜的時刻,像在這場性愛過後的擁抱裡。尼爾顫抖手,托起男人的臉頰,來回看著他的雙眼,他覺得自己一定是把所有情緒都寫在臉上了,男人耐心地等待他開口,專注盯著他看,手指停在他的腰間慢慢撫摸打轉。


我愛你。」尼爾脫口而出,手心磨蹭男人剛修整的蓄鬍,他再次吻住他,眼眶痠熱,臉醜陋地皺成一團。「老天,我真的愛你。」他貼著男人的嘴唇上說,眼眶積著淺淺的淚水。男人輕輕喊他的名字,貼著他的臉頰,舔去他從眼角滑落的眼淚,像要用盡所有力氣般地吻回去。尼爾牽起他一隻手,將手掌貼在自己的臉頰上,蹭著掌心那股溫暖的熱度,低頭看著這個他甘願付出一切,也為了他付出一切的男人。


他就快看不到這張臉了。即便如此,只要尼爾閉上眼睛,在腦海裡攤平畫紙,他還是能寫實地描繪出他的模樣,他彎起的嘴角,挑高的眉毛,說話時神彩奕奕的眼神,一千種只對他露出的微笑。尼爾覺得他能將這些記憶分門別類,埋到心裡很深很深的地方,在未來感到寂寞的時候將它們重新拿出來,仰賴這些記憶撐過接下來的每一天,倒數計時著重新見到他的日子。他開始能體會在黑暗裡也想睜著眼睛的感覺了,尼爾盯著他想,這多愁善感又毫無道理,都是他在認識這個男人以前難以想像的。


「尼爾。」男人不停地說。「尼爾。」


「你能懂嗎?」尼爾哽著聲開口,握緊那隻貼著自己的手。「你感覺得到嗎?」


男人抬起另一隻手,捧起他的臉頰,貼上一個輕柔的吻。「每一天,尼爾。」他低語道。「即便是你不在的那些日子裡。」


尼爾彎起嘴角,他閉上雙眼,把腦袋輕輕安放在男人的肩膀上,感受到一雙強壯的手臂緊緊地摟在懷裡,得到更多溫柔的觸碰,更多落在臉上的吻,沖刷過他疲憊不堪的身體和無比滿足的心。他們相擁著坐在床上,貼著彼此的身體,享受寧靜而舒適的沈默,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分開。


──



下午兩點,汽車的腳踏墊終於乾了,車內空氣恢復正常,電瓶充得滿滿的。男人將對接的電線拆下,捆在救援電瓶的外殼,和尼爾一起把電風扇扛回客廳;他們從客廳開始整理,掃了地,清洗用過的杯盤,將六天份的垃圾裝袋堆在後院;至於那些他們搞砸的布料,床單、枕套、被單和地毯,男人同樣將它們堆在一起,放在二樓陽台的洗衣機上,暗示這些東西有著清理的必要性;尼爾覺得毫無必要,如果那位老友知道他們的關係,她絕對會把這些東西也裝進垃圾袋裡的。


他們沒什麼帶來的行李,很快地就收拾得差不多了。男人先行下樓,剩尼爾嘗試把精油和茶葉禮盒塞進紙袋裡,當他在行李袋底層翻找時,也久違的拿出那把隨身攜帶的槍,以及卸下的彈匣,他剛抵達時還記得要用上它,在博尼法喬也是,但後面幾天的安全檢查就被徹底遺忘了。這裏的生活真的太安逸了,尼爾想著,將彈匣重新推回槍枝裡,放回屬於它的地方,拉起拉鍊,提著沈重的行李袋踏出臥室。


在走下樓的同時,他最後一次環顧這棟別墅,看看這棟屋子裡的每個角落,這個他們待了六天的、他才剛開始習慣生活的地方,過程短暫,卻也為他們留下許多不錯的回憶。他會想念這個地方的,尼爾想,一如他想念許多和男人一起造訪過的地方。他們掀開後車廂,將行李袋放好後坐進車裡,尼爾發動引擎,把車緩緩駛離別墅的前院,那幢屋子很快地消失在後照鏡裡,由灌木叢和樹林取代,尼爾把視線移回前方,轉動方向盤,繼續朝下山的彎路開去。


「我喜歡那棟房子。」尼爾開口。「你借了個好地方。」


「我有同感。」男人說,手握在他的膝蓋上。「我會想念這裡的。」


週末下午的港口熱鬧非凡,天氣晴朗,幾艘渡輪緩緩駛入港,次數頻繁地鳴笛,廣播聲響此起彼落,人聲鼎沸歡騰整個靠港的街區。尼爾開進港口通道的候車區,停進一輛離開的計程車留下的空位,把車子熄火,拔下車鑰匙。他看著窗外,看著那些背著大小行囊、來來去去的旅客,有人帶著剛抵達的興奮神情,張望著找路,朝天空和建築不停拍照,有人準備返航離開,低頭檢查船票的時間,玩得疲憊而心滿意足。尼爾把頭靠到男人的肩膀上,把玩手裡的鑰匙串,男人深深吐了一口氣,為他們解開安全帶,一隻手環住尼爾的身體,嘴唇貼在他的頭髮上。


「如果按照電影的結尾,」尼爾告訴他。「你可以說,我們永遠擁有科西嘉島。」


男人輕笑出聲。「那範圍有點太大了,不是嗎?」


「難道巴黎的範圍就比較小嗎?」他挑著眉說。一陣敲擊聲從車窗外傳來,尼爾坐起身,看見他們熟識的那位駕駛,穿得就像任何一個前來海島度假的遊客,彎下腰朝他們揮舞雙手。他們提著行李袋踏出車門,把鑰匙交給他,各給了他一個道別的擁抱後,隨即看著駕駛坐進車子,消失在他們的視線裡。不知道他把快艇開回義大利了沒,尼爾有些好奇地想,手裡接過男人給他的船票,準備走進剪票閘門的排隊隊伍裡。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尼爾看見了那個女人,一個高挑的金髮女人,穿著連身的碎花洋裝,穿越擁擠的人群,帶著他見過最優雅的氣質朝他們兩人走來。男人似乎認得她,驚訝地揚起笑容,走向前給她一個禮貌的貼面吻;她腳步往後退,視線落到尼爾身上,與他點點頭打招呼,笑容顯得十分柔和。


「妳在這裡安全嗎?」男人問。


「總得來送你們一程。」她聳聳肩,轉頭看向尼爾。「假期愉快?」


「很不錯。」他說著又想了一下。「抱歉毀掉妳不少的布料。」


她聽著就笑了出來。「我可不是笨蛋。」她說,瞥了他身旁的男人一眼。「大部分的蜜月旅行都是那種樣子的,你知道。」


男人看起來還想說些什麼,但港口的廣播聲再度響起,輪流用著三種語言,宣布下一班開放登船的渡輪,開始有更多旅客湧入剪票閘門,排起長長的隊伍。她的手伸進背包翻找,最後將一只信封交到男人手裡,裡面是兩張返回熱那亞的船票,和他們買了相同班次,只是印著更高樓層的艙房號碼。「幫你們換了比較好的位置。」她說,回頭看了聚集的人群一眼。「你們該進去了。」


男人抬頭看著她。「謝謝。」他說。「自己保重。」


她點點頭,視線落到尼爾臉上,眼神沒有透露一點情緒。「再見。」


她看起來是有著堅強意志的女人,尼爾在心裏想,不知道她是否一直以來都是這副模樣。


旅程的終點,他們獲得過於舒適的頭等艙房,有個簡單的陽台,讓他們能從渡輪高處俯視週遭,朝在港口的人群揮手道別。尼爾的手臂撐在陽台欄杆上,最後一次欣賞科西嘉島原始壯闊的美麗模樣,它密而聚集的山,古老可愛的矮房,腳下船隻行駛過的蔚藍海洋,海鷗在天空盤旋,順著風也逆著風飛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讓海洋的清新氣息灌滿他的肺部;海風吹亂他的頭髮,灌進他衣領的空隙裡,然而陽光撒落下來,照暖他的全身,他也不感覺寒冷了。男人站到他的身邊,手裡拿著那位女士交給他的信封,給北方來的兩名遊客,上頭俐落的字跡寫著,男人將它對摺起來,放進口袋裡,靠在尼爾身上,與他一起看著那些山和海,那些飛過頭頂的海鷗,低頭看見渡輪在海面揚起的波紋。


這場他期待已久的旅程似乎在眨眼間就結束了,十六小時後,他們就會回到現實生活裡,男人得開始跑遍很多國家,開很多場日夜顛倒的會,自己則要前往德隆海姆的外海做最後的訓練,把握每個能通電話或見面的機會,等著真正分離的那一刻到來。尼爾沒問過男人會不會來送他,當自己開始逆行的時候,踏進那扇門前的時候;他猜他終究是會出現的,裝作坦然地跟他道別,或是最後一次用盡全力地吻他;到時候,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麼反應,或許那些不安和恐懼會再次找上門,或許他能將它們壓制回去,靠著他聚集起來的足夠的勇氣,以及對於守護這個世界的熱情。但尼爾知道的一點是,就算他得獨自完成這項任務,他也不會是孤單一人的,他擁有與男人共同的回憶陪伴他,擁有那些他對自己說過的、不算在標準作業行動裡的承諾,擁有他在自己身體裡外留過的痕跡——還留著的痕跡。他會帶著這些踏入下一趟旅程,下一段扭曲的時空裡,無論過去有什麼在等著他,當旅程的終點到來時,他都能欣然去迎接屬於自己的結局。


「你在想什麼?」男人別過頭問。


尼爾想了想。「在想那部電影。」他說。「和那句經典的台詞。」


男人嘆了口氣。「既然你如此在意,好吧。」他伸出手,抬起尼爾的下巴,一手插進口袋裡。「聽著,尼爾。」


「我在聽。」尼爾繃著嘴唇憋笑,有趣地盯著他看。「什麼?」


「我只想說,」男人開口。「你還欠我整整一萬法郎。


尼爾困惑了一秒鐘,並在意會過來時大笑出來,抓起男人的衣領開心地吻他,被同樣咧嘴笑而笑的男人含著嘴唇吻回來。船隻仍在向前航行,風在海上刮起一次次躁動的漣漪,時間仍在止不住地流逝,無情地推動所有人前行的腳步。但此刻,他們暫且把所有事情拋在腦後,在甲板上牽起彼此的手,相擁著愜意漫步,交換無數個輕柔而短暫的吻。在如烈火般的黃昏降臨以前,在他們僅剩不多的自由的時間裡。


他們的確永遠擁有科西嘉島,僅僅片段,為期短暫,卻是他們最好的時光。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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