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ret Agents Don't Die in Corsica

Secret Agents Don't Die in Corsica

嗨輪楊


Day5


「你在讀什麼?」男人問。


尼爾從書裡抬起頭,他們桌上的麵包籃還有幾塊吐司,男人正拿牛奶盅往咖啡倒,盤子裡只剩番茄蒂頭和麵包屑,自己的刀叉還好好地擺在餐巾上,只有茶有被動過的痕跡,早餐則是一口都還沒動過。


「你不會有興趣的東西。」他說完重新低下頭,在書裡看見一張手繪的行星運動圖。尼爾又仔細想了一下,「或許你讀過。」他說,在男人面前高舉起書。「他可是物理界的搖滾明星。」


男人斜著頭,讀起書背上的文字。「你度假還帶教科書出門?」


「這不是教科書,這是休閒讀物。」尼爾總算闔上那本書,拿起他的叉子。「我書櫃上的紅色精裝書盒?那才叫教科書。」


男人敷衍地哼了一聲,像是不相信一本名為物理定律本質的書哪裏悠閒,繼續喝著他的咖啡。


他們今天睡得比較晚,不過游泳池的露天座位區沒什麼人,他們得以霸佔一張背靠著牆,桌上插著新鮮白茉莉的四人座位,在花香與巴薩諾瓦爵士樂中享用酒店的早餐。他的茶冷掉了,吐司也是,尤其冷掉的吐司抹奶油吃起來沒有一點靈魂可言,但這怪不得任何人,尼爾把它們配著冷肉和起司吃下肚,請服務生重新送來一壺茶。這裏有他很喜歡的那牌子的茶葉,他想起自己很久沒補貨了,回倫敦後,他得跑一趟柯芬園才行。


遠處傳來東西落水的聲音,他們轉頭往游泳池看,是那對昨天在大廳尖叫的雙胞胎,正無視全世界通用的游泳衣著規定,泡在水池裡愉快玩耍,也無視岸上氣急敗壞朝他們大吼、下半身被濺濕的父母。他們把視線移回餐桌上,男人一臉悲憫喝著咖啡,尼爾搖了搖頭,轉頭向送茶的服務生致謝,他慶幸自己挑了離游泳池有點距離的座位,如果那灘水濺在自己桌上,他的反應恐怕會讓兩個小孩留下永遠的童年陰影。


「所以,」男人將咖啡杯放回桌上。「休閒讀物?」


「它是一場演講的轉譯稿,用字很好懂,還有很多插圖。我中學就把它讀完了。」尼爾告訴他。「這不是你刻板印象裡的物理課。」


男人有趣地盯著他看。「我刻板印象裡的物理課是什麼樣子?」


「兩層樓高的階梯教室?寫滿公式的黑板?桌上擺放雜亂的教科書和論文?」尼爾拿叉子指著他。「像你第一次走進我的課堂的樣子。」


「因為的確就是那個樣子。」男人說,尼爾就想起他們初次見面的那晚,他正在擦去黑板上的最後一部分算式,一個衣著昂貴的陌生人走了進來,坐進最前排的位置,花整晚和他討論一份逆轉時間的計畫。尼爾那時不怎麼喜歡他,他聽起來像個認為摔破的杯子會自己拼湊回來的人——或更糟,像個瘋子。但他的眼神不像個瘋子,而尼爾遇過許多領域裡傑出的研究人才,他們多半也有些瘋瘋癲癲的主意。所以在把這個陌生人趕出系館前,他要他拿出證據,逆行的實例和實驗數據,他是這個研究領域最聰明的人之一,想呼嚨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幾次在高速公路上的逆行飆車後,尼爾總算相信他了。


「他講話是很有趣的,我看過他授課的影片。」尼爾插起一塊羊乳酪,拿它沾蜂蜜醬吃。「他還談過時間逆轉。」他說。「理論上尚未證實,但從沒被完全否定過,而那甚至還在一九七零年代。」


「過了五十年也一樣。」男人按開咖啡壺的蓋子,湧出堅果的香氣。「我們得到答案,但對解答過程一無所知。」


「你瞧,這就是很可惜的地方。」尼爾把嘴裡的食物吞下去,揮舞著叉子說。「我們有了一台各方面都違反物理法則的裝置,卻研究不出其中的意義。」


「或許這是注定無法改變的。」男人解釋道。「這就是作弊的下場。得等到幾百年後,一場劇烈的典範轉移發生,或科學上的新突破,我們才有辦法知道真相。」


尼爾知道他說的沒錯,最開始加入天能時,男人就告訴過他了。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時會回憶逆轉門藍圖的細節,憑記憶畫下它們的構造,標出各個零件的功能,嘗試去找出造就物質逆熵減的原因,然後再次遇到相同的瓶頸,挫敗地把畫紙燒毀乾淨。人們能欣賞海浪潮汐、太陽東升西落、天空夜晚佈滿的星星,他們研究物理的人則欣賞自然現象的規律與節奏,那些肉眼難以察覺、歸納分析後才能得到的解答;而注定靠近不了解答這個事實,也不免讓尼爾感到沮喪。不過實務上,他親身體驗了反向因果關係的存在,看見物件殘骸拼回原型的瞬間,打破他對熱力學第二定律的所有認知,掌管整個組織的分析、反覆實驗與紀錄工作,讓後代在這場時間的戰爭裡有跡可循,這也滿足了不少他的求知慾了。


一陣可怕的怒吼聲傳來。男人轉過頭去,再回過頭來,臉上仍舊是同情。「那個爸爸掉下去了。」


「比時間戰爭還可怕。」尼爾垮著臉說。「等我把這壺茶喝完。」


不過體貼的服務生走了過來,直接為他將熱茶裝進外帶杯裡,讓尼爾免去燙到舌頭的問題。回房間的路上兩人遇到幾個住客,帶著一種心知肚明的尷尬表情向他們道早安,尼爾迅速反應過來,掛上他最迷人的微笑,丟出一連串的義大利文問候語,不給他們任何再度開口的機會,成功地逃回房間裡。男人負責收拾行李,聯繫他們的直升機駕駛,尼爾則寫張感謝的字條,在茶几留了一筆頗為慷慨的小費。這是他們一直以來的習慣,尤其在越高級的飯店,清潔人員通常得忍受更多客人的壞脾氣,或是更髒的床單,能力範圍內多幫點忙也沒什麼不好。


退房前,男人問他是否還想繼續待在這裡,待在博尼法喬,他能多訂一晚房間,請駕駛送來行李,把回熱那亞的渡輪改從這裡出發。直到他提起熱那亞,尼爾才意識到這是他們擁有的最後完整的一天,隔天傍晚他們就得啟程返航,回到天能,回到時間止不住前進的現實裡。他想得有點久,把紙杯邊緣咬得面目全非,不禁感謝起那位機靈的服務生,否則遭殃的大概是他可憐的手指。


「我喜歡那棟別墅。」尼爾最終開口說,把紙杯丟進垃圾桶裡。「而且你還有一台快艇。」


男人站在房門前,把行李袋提到肩上。「我們並不一定要搭上那台快艇,你知道。」他說。「如果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


他沒有,尼爾在心裡想。他去哪裡都可以,只要那個地方有他就行。「如果快艇從頭到尾其實不存在,你可以老實告訴我。」他說。「你的丈夫是很寬容的。」


男人無奈地瞪他。「我的丈夫是個得意忘形的混球。」他說著打開房門。「走吧,我們得回原本降落的位置。」


他們沿著來時路前行,經過那座陡峭的階梯,這次他們扶著岩壁往下走,與多數的遊客逆向而行,把腳步放得更慢,在正午前走回他們降落的觀景平台。螺旋槳的聲音沒多久就出現了,直升機遮住了他們頭頂的陽光,一條繩梯丟了下來。「你先請。」男人說,把行李袋提到肩上,幫尼爾把不斷飄移的繩梯抓著固定,跟在他身後一起爬上去。


他們的駕駛今天豎起鬍子,穿著西裝,身上的香水味噴得太多,愉快地向他們道早安。他把副駕駛座上的紙袋往男人手裡丟,男人接住它,朝裡面瞄了一眼,滿意地點點頭,將它拎到尼爾的面前。


「這是什麼?」尼爾接過紙袋時問,邊將一個漆黑的禮物盒從紙袋裡拿出來。他將盒蓋緩緩掀開,裡面放的是六個小小的茶罐,中間印有黃色的標籤,上面有他熟悉的品牌標誌和插圖,以及貼著不同茶葉口味的標誌,和一支金色茶匙橫擺在上頭。


「我記得家裡的茶罐空了。」男人仔細觀察著他的表情。「不確定你喜歡哪種茶類,我就請他買禮盒了。」


「從總店搶來的。」駕駛回過頭對他們解釋。「不是真的,你懂我的意思。但我不懂為什麼在同一條河上開十間分店後,他們還是沒辦法消化總店的人潮——」


「有人說過你很會討人歡心嗎?」尼爾打斷駕駛的話,抬頭看他身邊的男人。


他略顯得意地展開笑容。「有人的確這麼說過。」他答道。「如果你現在想吻我,我會叫他轉過頭去。」


「真是噁心。」他大聲宣布。尼爾不理他,在駕駛轉回頭去前就和男人吻在一塊,用甜蜜過頭的方式,笑到臉頰都在發疼。


——


飛回別墅的路程逆風而行,速度不快,比去程多花一倍的時間,他們才從八百多尺的高空看見熟悉的屋頂。在平安著地後,他們朝直升機揮了揮手,聽著駕駛富有朝氣地用廣播器和他們道別,身影逐漸消失在他們的視線範圍。別墅的前院沒有任何改變,曬衣架仍然倒在那裡,躺在被摧毀將近一半的花圃中,不過仔細想想,他們也以另一種方式摧毀許多昂貴的床單和地毯,相較之下在女公爵眼裡,被壓爛的鐵線蓮說不定只是小事。


一天沒開門窗,別墅室內顯得有些悶熱,他們把窗戶和吊扇打開,空氣逐漸流通進來。男人把行李帶上樓,尼爾則去檢查冰箱食材的狀況,順便幫他們倒了兩杯檸檬水,走到臥室門前停下腳步。他看見男人背對門口,盤腿坐在窗戶前的地板上,把髒衣服塞進洗衣籃裡,並將昨天收進來的衣服放進行李袋,他的腳邊擺著尼爾的投影機殘骸,破損的鏡頭被拆下,和電源線收在黑色收納盒裡面。尼爾想起那個離開山路後的下午,想起游泳池裡沁涼的水,用床單架起的露天電影院,他喝了太多酒的烤肉派對;男人輕聲對他說,睡吧,尼爾,像是自己能輕易入睡這件事給他不少的安慰。尼爾把水杯放到一旁,走到他身後跪坐下來,從後面摟住男人的脖子,頭倚放在他左邊的肩膀上;男人停下收拾的動作,詢問似地側過頭看他,伸手觸碰他的手腕,指腹按在他脈搏跳動的位置。


「我一開始不喜歡你的鬍子。」尼爾歪過頭,盯著男人的側臉看。「總是搞得我很癢,尤其你在吸我老二的時候。」


男人好笑地看著他。「所以你每次莫名其妙笑出來,」他問。「是因為很癢,不是因為我技術很好?」


「寶貝。」尼爾重重地嘆氣。「我真的不想傷害你的自尊。」


男人故作生氣地了一聲,尼爾放聲大笑,鬆開摟住男人的雙手,接住他作勢往他腹部打的拳頭。但下一秒,一雙有力的手準確抓住他的腰,把自己帶到他的腿上坐著,回到他最喜歡靠在男人身上的那種姿勢。只要尼爾輕輕低下頭,閉上眼睛,男人總是會準確地吻住他,將他牢牢地攬在自己的懷裡;而當他們抵著彼此的額頭喘氣,重新睜開眼睛時,也總能看見一雙深情回望自己的眼神。他可以為這個眼神做任何事,他想,這個世界該慶幸他們站在守護祖先的那一方


「你想什麼時候出門?」男人問,將他垂落的頭髮撥到耳後。「如果你累了,可以讓我來開車。」


「等晚一點吧。」尼爾說,好玩地拉著男人的耳朵。「等到太陽沒那麼大的時候。」


等待的期間,他們決定回到廚房做點什麼當午餐。男人找出兩塊牛排退冰,灑上胡椒和鹽,切一塊奶油來煎出美味的香氣;尼爾在一旁將番茄和蘋果切成小塊,擺在幾片還沒腐爛的萵苣葉上,擠上檸檬汁和一點橄欖油,等男人將三分熟的牛排擺進盤子裡。他們端著食物進到客廳,電視轉去播放足球賽的頻道,他們漫不經心地看著,一邊把食物切成小塊往嘴裡塞。沒人喝酒,尼爾在把酒倒進高腳杯那一剎那,才想起他們晚點得開車和開船,最終悲傷地把酒餵給水槽,喝著檸檬水充當午餐的飲料。


午餐後,他們回到臥室去,換了乾淨的衣服躺在床上休息。尼爾打算睡個午覺,男人則亮起檯燈,背靠著床頭板和枕頭坐著,開始翻閱自己早上讀的那本書。尼爾把下巴靠在他肩膀上,陪他讀著書,想逐字逐行當男人的物理家教,然後被他嚴正地阻止這項行為;百般無聊下,尼爾捲曲著身體躺了下來,把頭枕在男人的大腿上,他聽見男人無奈地嘆息,修長的手指在自己的髮間穿梭,輕輕撫過他的後頸,以一種溫柔讓人安心的力道。尼爾舒服地蹭著他的身體,逐漸抵擋不了沈重的眼皮,不知不覺就在男人的腿上睡著了。


尼爾睜開眼時,身上蓋著薄薄的被單,他的頭頂多了書本軟皮的重量。「你把我的腦袋當書架嗎?」他皺眉頭問。


頭頂傳來書籍翻頁,和男人低沉的聲音。「我不知道我還能放哪裡。」他說。「順帶一提,我的腿已經麻了」


尼爾咯咯笑了出來。他從床上坐起身,湊去看男人正在閱讀的那一頁。「我睡了多久?」他問。


「大概四十分鐘。」


「四十分鐘你就看到了第五章。」


「因為的確不怎麼難懂。」他帶著笑意說,把書闔上,兩根手指在書封敲打。「而且沒有偏執的物理學家打擾我。」


「真是失禮。」尼爾裝作受傷的樣子說。「外面請我辦講座可是要付費的。」


男人斜眼看他。「你想在床上幫我上課嗎?」


「說的好像我們沒做過一樣。」尼爾抓起一顆枕頭抱在胸前。「你覺得如何?」他問,語氣有點太過認真。「過去與現在的差別。」


男人搔著他的下巴。「我覺得這比較像是哲學問題,而不是物理。」他這樣回答。「記憶和自由意志的差別。」


「許多物理問題都是這樣的。」尼爾說,想起那個一棵樹在森林裡倒下的存在難題。「你把拿起逆轉子彈的錄影帶倒著播的時候,我也覺得我們在討論哲學問題。」


「標準作業程序。」男人說,露出淺淺的微笑,像在回憶他們待在實驗室裡的時光。「艾佛斯也經歷過,他說那根本狗屁不通。」


尼爾想像艾佛斯嚴肅地站在男人面前,身上的軍服沒有一點皺褶,被迫觀賞倒帶撥放的影片,所能給出的評語只有狗屁不通


「你也經歷過嗎?」尼爾突然想知道,也就這樣問出口了,來不及有任何的顧慮。「你剛開始學習這一切的時候。」


男人把書放到一旁,關上床頭櫃的檯燈,斟酌一陣子後開口。「我有。」他說道。「那時的人還會好好戴著防輻射手套。」


這話題就接近危險邊緣了,尼爾想,把懷裡的抱枕扯緊又鬆開,心臟不安地跳快。他知道自己如果再次開口,就不免會提到那個話題,他們約好旅行結束前不會開啟的話題,就算這是尼爾自己的提議,就算尼爾只想談談,他其實不一定需要答案。但結束的那天就快來了,他們在科西嘉島只剩最後一天,接著就是聚少離多的三個月,各自迎接下一場時間代理人戰爭,然後尼爾就要好長一段時間沒辦法再見到他了,這個他只擁有短短兩千多天的、和他共有一段美好記憶的男人。每天他都彷彿能聽見時間倒數的滴答聲響,一步一步逼近他,逐漸吞噬他僅存不多的勇氣,如果現在不問出口,尼爾覺得他可能不會再有機會了,無論是離開這座島後,或是在踏進逆轉門那一天到來前。


我在那裡嗎?」於是尼爾問。「在你學習一切的時候。」


他的問題像一道突如其來的巨浪打在男人身上,他的表情瞬間空白,放鬆的坐姿變得僵硬,好幾次張嘴卻又沒能發出聲音,像一台運作過度而停下的機器。


「你不——」男人艱難地開口。「我不該回答這個問題。」


尼爾咬著下嘴唇。「我知道。」他有些緊張地說。「但我還是得問。」


男人仍舊面無表情,眼神茫然地看著他。「你知道規則的。」他說,眼裡有些什麼一閃而過的情緒。


尼爾難過地撐起微笑,他把抱枕丟到一旁,垂下眼,假裝專心在撫平床單上的皺褶。「我們一起訂下的規則。」他說。「不能留下任何風險。」


他在很長一陣子的沈默才抬起頭,發現男人直直盯著他看,像有什麼東西在他身體裡碎裂開來,像一道從裡到外被擊潰的牆,掛著一張他見過最絕望的表情,看著他像已經失去自己很長一段時間,或更糟,又得再失去他一段時間,從尼爾的角度看來,可能兩件事都是真的。


我不希望你離開。」男人突然說,開口時像割開自己身體裡的血肉和骨般困難。尼爾沒想過這個問題會得到如此的坦承,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快停了。「我不希望——」男人顫抖著伸出雙手,牽起尼爾的手,在他的指節來回撫摸,身體焦慮地緊繃。「我不希望——」男人重複說著那句沒能完成的話,像一台老舊故障的播放器,視線從未離開尼爾的臉。「我不希望——」男人停下來,像有什麼梗在他喉嚨裡。


尼爾伸手捧起他的臉,感覺得到他咬緊牙根的顫抖,看著他微微泛紅的眼眶,覺得自己胸口像有顆逆行炸開的子彈,心臟在惡火裡燃燒,痛苦席捲他的全身,他幾乎都開始後悔自己的提問了。「我知道。」尼爾告訴他,將他們交握的那隻手十指交纏,親吻他兩側的臉頰。「我知道。」他傾身向前,試探似地把嘴唇貼上去,一點一點輕輕啄吻,等待男人回應他,像在去年七月的暴雨裡他們接吻的方式,那時他們協議分開一陣子,然後意識到根本沒有一方能忍受這件事,一個月後尼爾在門廊前吻他,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髮,吻著那個假裝沒思念自己到發狂的男人,吻得像現在一樣溫柔,一樣小心翼翼,嘗試把男人從故作冷靜的假象裡解放出來。


他慶幸男人開始回吻他,握緊他們交纏的手,伸手覆上尼爾貼在他臉頰的手。「只要你開口——」男人乾啞著聲音說。「只要你說你不願意——」


「我知道。」尼爾再次這麼說。他是認真的,知道只要自己真的不願離開,開口說想待在這裡,待在男人的身邊,男人就會讓他留下來,讓策劃許久的任務付諸流水,不去理睬過去或未來,讓全人類的存亡處在危機邊緣,只為了讓尼爾和他待在一起,然後獨自承受巨大的罪惡感與痛苦。所以尼爾什麼也不會說,理所當然的。發生過的事就是發生了,這是他對這世界的運作機制抱有的信念,是他願意接受的現實,為之付出的代價,尼爾不打算為了私心冒任何的風險,無論他有多麽地想要留在他熟悉的世界裡。


尼爾又一次吻他,輕輕含著男人的雙唇,手掌扶在他的後腦勺加深吻的力道,再稍稍後退,讓男人把他用力擁進懷裡,親吻他直到兩人難以呼吸,悶熱的鼻息吐在彼此面前。尼爾拉著他倒回床鋪,交換幾個漫長的親吻和愛撫,緩緩脫去彼此身上的衣物,直到全身赤裸,四肢凌亂地交纏在一起,枕頭和被單都被掃到床下去。


男人撐在他的身上,低頭舔過他呼吸起伏的胸膛,留下淺淺的咬痕,手指在腰間輕柔地揉捏,他們勃起的陰莖對著彼此緩慢磨蹭,向前挺動,帶來觸電般的快感。尼爾仰躺著接受他的一切,急促地吸氣和嘆息,用手臂橫擋住自己的雙眼,感覺隨時會在下一秒哭出來。那種感覺隨即成為伴隨性慾而來的呻吟,竄升的快感帶來的啜泣。當男人含進他的陰莖時,他在床上張嘴,叫出男人的名字——他並不常這樣叫他,但現在似乎是個呼喚他名字的好時機。男人停下動作,移開他擋住臉龐的手,將他們的嘴唇再次貼在一起,看著他像看著黑夜裡最耀眼的那顆星。


「我不是為了讓你回去才這麼做的。」男人說。「不是為了那種原因。」


尼爾撫摸著他的肩膀,強壯有力的上臂。「那還真是下了很久的一盤棋。」他說。「如果是真的話。」


男人皺起眉。「我不是——」


「那是個玩笑,老天。」尼爾不禁笑了出來,他用上他認真的眼神和語氣,輕聲開口說。「別太自以為是了,這是有關世界存亡的事。我可不是只為了你才回去的。」


那是實話,大部分是。只不過男人的存在是他做這一切很重要的原因。當世界有著存亡危機、而你深愛的人也身處其中的時候,說服自己犧牲些什麼去拯救世界就容易許多了。但男人不需要知道這些,或許他也知道,只是選擇不去戳破他的謊言,繼續用手指在他身上點燃情慾的火苗,打開他的身體,引起他愉悅而陶醉的輕顫。他們真的太了解彼此了,尼爾想,這或許就是為什麼分離會變得如此痛苦


當粗大的陰莖緩緩插進來時,男人抬起他的下巴,呼喚他的名字。「尼爾。」他說,尼爾迷濛的視線就慢慢回到他身上,他胸前和額頭有汗,靠緊他的身體散發強烈的熱度,他的陰莖逐漸插到最底,讓尼爾只能無助地張嘴喘息,雙手抓在男人的後腰,享受身體被撐開的熟悉鼓脹感,陶醉在他佔有自己時轉暗的眼神裡。


「尼爾。」


「我在聽。」


我愛你。」男人的手指輕輕按在他的臉頰。「我說得太少了。」他說。「我應該多說一點的。」


尼爾目不轉睛地回望他,手心貼在男人的臉頰上,看著他的心裡全是溫暖的愛意。


「你說過很多次了。」他告訴他。「我一直都能聽得到。」


但他還是說了很多次,或許太多次了,在這場漫長到彷彿沒有盡頭的性愛裡,男人靠在他耳邊說,貼在他嘴唇上說,在從他背後撞進他身體時貼著他的太陽穴說,每一次脫口而出時都很真誠,每一次都讓尼爾心裡充滿無盡的喜悅。他們把握所有能觸碰彼此的機會,舔去彼此臉上的汗水,迎合越發快速的性愛節奏,把指印和抓痕留在彼此的身體上。當男人重新讓他背躺到床上去時,尼爾抬高臀部,手扶著雙腿往外張開,看著男人往自己身體裡插得更深。他已經很疲累了,結合的部位被撞到紅腫,穴口被操了太久,每一次進出都混雜著快感和刺痛,但尼爾不在乎,腦裡全是男人對他不斷傾訴的愛意,他伸手摟著男人的脖子,要他操得再快一點,再用力一點,然後在高潮席捲而來時失神著哭出來。


他們牽著手,並著肩倒回床上,腿間沾著彼此射出來的精液,被男人隨意地用自己的衣服擦拭清理,把它丟到床下去。尼爾的頭靠在他胸前,伸手摟住他的臀部,男人的嘴唇在他耳際輕柔地廝磨,手掌緩緩按壓著他的肩膀。他們維持這樣的姿勢很長一段時間,尼爾想起那艘遠渡而來的快艇,他們想看的落日,和蔚藍無際的海洋,他們或許來得及在天黑前出海,或許來不及,他覺得無所謂,他去哪裡都可以,只要那個地方有他就行,他想,無論是博尼法喬或是這裡。


「五年前的你是什麼樣子?」尼爾貼著他胸口說。「告訴我一些不重要的細節,跟任務無關的。」


男人嘆了一口氣,收緊摟著他的手臂。「我喜歡喝蘇打水。」他這麼說。「單純喝蘇打水,不喜歡加酒或果汁。」


「屁啦。」


「是真的。」男人停頓了一下又說。「我還會把泡過的茶包直接丟在桌面上。」


「我開始覺得你在唬我了。」尼爾撐起上半身,手肘抵在他的胸前。「那個性呢?」他問。「你是個怎樣的人?」


他伸手揉過自己的頭髮。「很忙碌,很多疑,很難信任人。」他說。「大概是因為中情局常常把我們矇在鼓裡。」


「你還沒成為現在這個無所不知的紳士。」


「並不是無所不知,尼爾。」


「你也還沒愛上我。」


男人望回他的眼裡,手指輕輕掃過他的眉骨。


「是的。」他說。「那還沒有發生。」


已經發生了,他ㄧ邊想著,一邊閉上眼睛,趴在男人起伏的胸前。「該去看看那台等了我們很久的快艇了。」他說。「趕在太陽下山以前。」


一雙溫暖的手掃過自己的背脊。「好的。」男人說。「去程的路我來開。」


——


快艇被停在市區南端的海灘附近,一棟海邊的木屋裡,和他們抵達科西嘉島的港口之間有段距離。一位穿著潛水裝的年輕人把它推出來,沿著沙灘讓船一路滑進海裡。他提醒兩人海上的氣溫會在日落後驟降,建議在兩小時內返航,否則就得多帶幾條毛毯,或一壺滾燙的熱茶來避免失溫了;尼爾向他致謝,把車鑰匙交給他保管,年輕人為他們解開捆緊的繩結,揮手向他們道別,男人隨即站到駕駛座前,發動引擎,朝海的遠方加速行駛過去,直到岸邊人群成為視線裡的小小黑點。


快艇有著流暢的船體曲線,木色調的外觀和舒服的潔白沙發座椅,看上去就是有錢人拿來炫富的東西。尼爾靠在後方的座椅區,聞著快艇開過海面濺起的清新氣息,手裡抱著從商店街買來的一袋下午茶。他望向男人專注駕駛的背影,想像他為了怎樣的任務買下這艘船;視金錢為無物一直都是很有效的偽裝,人們會透過外表判斷你的身份地位,再決定與你交往的可能性。勢利眼界的佼佼者,男人曾這樣稱呼那種人,想到男人也曾得裝模作樣地混入那些圈子裡,聽著各種自視甚高的言論,尼爾就不禁憐憫起過去的那個他了。


他們一路朝東行駛,直到周遭沒有其他的船隻或旅客,而他們頭頂已是一片橘紅色的天光,穿透零星的雲層,將最後一點點的藍天吞噬殆盡,照亮粼粼閃爍的海面。男人停下船,跨過駕駛座來到尼爾的身邊,熱茶在行駛過程裡撒出來不少,幾塊馬芬也被淋濕了,但看起來沒有人在意。他們並肩享受著下午茶,在平靜無波的海面上,最後一次欣賞科西嘉島美麗的夕陽。


吃飽喝足後,尼爾把背靠在男人胸前,讓他的手臂牢牢環住自己的胸口,相擁看著夕陽緩緩沉入遠方的海平面裡,剩下一點小小面積的溫暖餘暉。男人從座位底下拿出一條長毛毯,披在他們兩人身上,一點點吻過尼爾的顴骨和眼角,收緊他的臂彎,尼爾放鬆地靠在他懷裡,毛毯底下的手握著男人的膝蓋,指尖在上面輕輕搔刮。


「你會冷嗎?」男人問他。


尼爾的回答是轉過頭去,扶著男人的後頸,讓他低頭親吻自己的嘴唇,嚐到茶的苦澀和馬芬的甜味。他閉上眼睛,任由男人的親吻來到他的下巴,裸露在衣領外的胸口,泛紅的耳朵,尼爾抓著他的肩膀,毛毯從他們身上滑落,他們身體逐漸熱了起來,男人最後一次咬他的嘴唇,斷開這個吻,抵著尼爾的額頭粗重喘氣;尼爾看著他濕潤而性感的嘴唇,想要繼續親吻他,觸碰他,佔有他,遠處夕陽的景致似乎已經無人在意。


「你想回去嗎?」尼爾問。「我知道你開了一小時才下山,但我——」


「給我十分鐘。」男人打斷他,眼裡只剩純然的慾望。「讓我把我們安全帶回陸地上。」


對於他們出海半小時隨即返航,那名年輕人就算困惑,也沒有再多問什麼,在船駛近海灘前就把他們的車給開了過來,接住男人拋上岸的繩索,和他給的一筆豐厚小費。回程換尼爾開車,因為他覺得如果自己不找點事做,他恐怕會直接和男人在車裡操起來——那不是壞主意,其實,但不是他現在想要的。他握著方向盤的手意外地冷靜,嘗試別去注意自己褲子裡痛苦的半勃,路上男人一句話也沒說,盯著黑夜籠罩的窗外,但他不時轉過去看尼爾的側臉,尼爾努力地忽視他,專注在前方的道路上。等到他們抵達時,尼爾直接急煞在前院草坪上,連車鑰匙都沒拔,便抓過男人的衣領,開始不顧一切地吻他,再被男人扯緊襯衫拉近的動作感到心滿意足。


他們跌跌撞撞走進屋子,在親吻之間發出渴望的呻吟,站在客廳啃咬彼此的嘴唇。當他們成功抵達臥室後,尼爾在他面前跪了下來,解開男人的皮帶和褲頭,在男人的視線裡吞入他的陰莖,嚐到男人濃郁的體味和前液的腥鹹味道。他兩手扶著男人的大腿,舔舐著他的陰莖,吸吮時發出響亮的水聲;男人低下頭,眼神陰暗而瘋狂,他伸手抓住尼爾的後腦勺,將龜頭重新抵到嘴邊,毫不憐憫地開始操起尼爾的嘴,是的,尼爾在心裏想,無比樂意地接受這一切,抬眼注視男人佈滿快感的表情,陰莖一邊重重插進自己嘴裡,抵上喉嚨時逼出他的嗚咽和淚水。


男人將他拉起身,讓尼爾趴在床上,褪去他們身上的所有衣物,扳開尼爾的臀瓣就朝乾燥的穴口直接舔上去。尼爾被他舔到喘不過氣,將臀部翹得更高,在舌頭探進穴口時低聲啜泣,呼喚著男人的名字。他含入自己兩根手指,將它們舔得濕潤,想像男人能同時操著他的後穴和嘴,陰莖在他嘴裡衝刺,將自己臉頰操出他前端的形狀。光是這樣就讓尼爾興奮不已,他放開自己的手指,全身被男人用嘴操他的快感所淹沒,陰莖硬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步。


當男人操進他的身體時,維持著驚人向前挺動的速度,每一次都撞上尼爾體內敏感的那一點,逼出他混亂的呻吟和吼叫,身下的床單在他手裡被揉爛,肉體的拍擊聲與床架吱嘎聲迴盪在臥室裡,他的雙腿架在男人的肩膀上,雙腳在空中無力搖晃,抽插的速度沒有一點慢下來的跡象。尼爾攀著他的手臂,指甲他身上掐出半月型的凹痕,男人舔過他的嘴唇,把他身上的汗與淚水全都吞進嘴裡,在他鎖骨處吸吮出淺淺的瘀痕,將陰莖抽離他的身體,又再重重一次插到最底。尼爾雙眼瞪大,被逼出瀕臨高潮的哭喊,發出近乎窒息的聲音,男人握著他的下巴和他接吻,重複對他說更多次的愛,尼爾點點頭,顫抖著承受一切,把所有能交給男人的全都交出去。


「我想射在你的嘴裡。」男人嘶聲對著他說,揉著臀部的力道越來越大,陰莖一次次操開他的後穴。「讓我射在你嘴裡。」


「你想射哪都行——射在我臉上也行——」尼爾貼在男人厚實的嘴唇上,喘著氣說。「來吧,都給我——」


男人低吼出聲,最後一次撞進尼爾的後穴裡,快速拔出來,跪到尼爾面前,將陰莖塞入他順從張開的嘴裡。尼爾收縮口腔,反覆吸吮他的龜頭,兩根手指圈住陰莖的底端幾次套弄,很快就聽見男人的悶哼聲,陰莖猛地跳動,最後全數射在他的嘴裡。他發現自己也射了,就在不久前,他含著男人的陰莖、為他口交時達到的高潮,尼爾想,而男人又重新湊過來親他,彎下身去,把尼爾灑在腿間和腹部的精液舔乾淨,親吻他疲軟的陰莖,他的腹部,再起身吻住他的嘴唇。尼爾茫然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輕輕地吻回去,覺得自己恐怕隨時都會瘋掉,或被溢滿胸口的幸福撐死在這座床上。


「你還好嗎?」他身上的男人問,撥去他沾滿汗水的頭髮。


尼爾仰頭盯著他的臉,慢慢讓他的心跳平復下來,另一隻手與他緊緊相扣。「當逆行開始的時候,我得帶點你的東西,衣服或什麼的。」他說,對於男人沒因此崩潰而鬆了口氣。「以免我哪天神智不清地跑去操一顆桃子。」


男人被他逗笑出來。他們側著身躺在床上,慵懶地接吻,雙手撫過彼此汗涔涔的身體。「當逆行開始的時候,」他說。「我會讓你有些事情可做的。」


尼爾微微皺起眉。「那都是些什麼事?」


「天機不可洩漏,吾愛。」


「又是另一個驚喜?」


「可以這麼說。」男人溫柔地注視著他。「想讓你至少別太無聊。」


尼爾勾起嘴角,臉頰在床單上舒服地蹭著。「說到無聊,」他想到。「我們是明天傍晚的渡輪。」


「下午四點前我們都還有時間。」男人點點頭。「你有想去哪裡嗎?」


尼爾的手指劃過他腹肌的線條。「我打算明天再做決定。但現在——」他在男人面前揮舞手指。「我想再泡一次澡,換另一罐精油。」他說。「我們可以什麼事也不做,泡到水冷掉為止。」


男人眨眨眼,傾身蹭著他的鼻尖。「這提醒了我,」他開口。「你可以把那一排精油帶回家,那本來就是給我們的禮物。」


尼爾露出愉悅的微笑。「好啊,你要拿來幫我按摩嗎?」他說。「可惜我們家沒那麼大的浴缸。」


「現在有了。」男人古怪地說。「應該說,昨天下午有了。」


尼爾愣了一會兒,才逐漸意識到他在說什麼。他嘴巴大大的張開。


「你他媽在開我玩笑。」


「我沒有。」男人露出無辜的表情,手心按上尼爾的腹部。「管線有點難牽,總之還是做到了。不過洗手台得暫時移到浴室外面。」


尼爾死死地瞪著他。「你真的是能討人歡心到很誇張的地步,你知道嗎?」他說。「你把好男人的標準拉高到天上去了。」


男人聽了開心地露齒而笑,拍了拍他的大腿。「我知道。現在——」他說。「如果你打算來吻我的話,你可以開始動作了。」


尼爾不可置信地笑出來,翻過身到男人的身上,雙手捧著他的臉頰,深深地注視著他的眼睛。他有時會感到好奇是什麼讓自己如此愛他,一場特別的事件,或他曾做有過什麼浪漫的舉動,但最終他都無法把源頭歸類到一個明確的時間點上,每件事、每個舉動對他都有特殊的意義;就像試圖找出過去與未來之間的差異,但差異並不存在,只有一條隨時在移動的、模糊的界線,男人之於他的意義或許也是如此。他總是有種他們相愛了一輩子的錯覺,但回頭細數他們認識彼此的時光,也不過比兩千零四十九天的任務再多個十幾天而已。


他從沒想過能在五年內跟一個人走到這種地步,為他改變人生跑道,成為他的下屬,好友,情人和家人,對他的感情沒有一天動搖過。尼爾覺得就算見到五年前的他,自己也還是會一樣的愛他,在他身上發現自己無比喜愛的那些特質,就算那時他忙碌、多疑又難以取信,還有奇怪的飲料品味和生活習慣,總是花太多時間在為他準備驚喜上,像一個古板而浪漫的紳士。


尼爾低下頭,今天第一千次的親吻他,在熱情的回吻裡咧嘴而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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