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TAGE No.3】好讀版

【STAGE No.3】好讀版

硬殼筆記本

  濃稠的黑色淹過胸口、頸脖、眼睫,空氣被擠壓成形狀各異的透明珍珠,上浮、上浮、上浮,直到伸手無法觸及的高處,光線涵蓋的範圍與下沉的距離呈反比縮小,他最終碰觸底層,碎散於記憶的海床上。


1

  他在一片昏暗中睜開眼,刺耳的鬧鈴像誰拿著把尖細的釘子,往無法觸碰的腦殼深處搔刮,直到戛然而止於他的手掌下。

  艾利斯提將自己推離枕頭,他起身得太急,可憐的腳趾用力撞上床尾的方柱裝飾,讓他忍不住咒罵一聲、抱著腳縮回床上。


2

  頭好痛,最近可能熬夜得太兇了。

  他拔掉手機充電線、用終於找回知覺的腳踢開糾纏在一起的被子,緩步踏進浴室,冷色光線下他的臉色看起來真的很糟,配上長至肩胛骨的長髮,真像在外頭流浪了三個月以上。

  當時怎麼會覺得留長髮是一個好主意?他轉開水龍頭的同時伸手梳開髮尾,冬日早晨冰冷的清水濺上他左手臂上一條細窄的長疤。


A

  他伸手抓下那一刺,劃破掌心的痛楚如戰爭開打的號角,艾利斯提一腳踢上鳥人的塑膠腹部、抽出球棒往前擊打,鳥人往後撞上罐頭區層架,在罐頭掉落下來的聲音中他快跑離開那條走道。


3

  叮——

  吐司機跳起的聲音使他突然驚醒,手掌心在下一秒傳來鋒利的痛楚,艾利斯提放下手上的刀具、伸手到水槽下沖洗。居然能站著睡著,這也太荒謬了。被帶走的鮮紅色很快又堆積上皮膚表層,他胡亂地抽了幾張紙巾壓住傷口、跨過客廳堆放的書籍,想從櫥櫃里找出繃帶,卻只找到一罐不知為何在這的鯡魚罐頭。


B

  啪——噠⋯⋯啪、噠⋯⋯

  伴著水聲的步伐轉過走道,暴凸的企鵝眼睛蓋著一層慘白的水霧,它們如一雙醜陋又可笑的勞作假眼,晃動著四處窺看,鮮紅色順著冰錐尖銳的頂端滴下。

  艾利斯提看了眼被打飛到遠處的球棒、屏住呼吸,他握緊手中頗有重量的古董長劍,僅存知識只有模糊記憶的殘影,而離鎮還差兩層樓。

  光滑的劍身反射漆黑的暗影,一步、二步、三——

  鳥人高聲尖叫使得周圍的物品顫抖,那把冰錐刺穿空氣,他往左閃過、劍刃隨動作往右批砍,「磅!」,重響順著手臂傳上,艾利斯提再次與鳥人拉開距離。

  很好,這把劍應該能撐住。


4

  牆上掛著的中世紀古董長劍反射清晨的陽光,左、右、退、格擋、突刺、太慢了,退!、反轉後用握柄重擊、格擋、左、右——他的腦中閃過一連串動作想像,意識到時已經盯著灰冷的劍身整整十五分鐘,時間久到手掌不再漫出血液,久到他將餐桌上的其中一份早餐吃完。


5

  「早安啊,作家先生。」西園蓮是個魁偉的中年男子,並不高大但氣勢總能弭補一切,此時他正露出充滿早晨朝氣的笑容、揮舞手上的信件與他打招呼。「你怎麼拿著早餐下來?是趕著要去哪裡連盤子都忘記放掉。」

  「早安,西園先生,我找——」艾利斯提踏下最後一段階梯,他越過蓮的肩膀,一個青年人從管理室櫃檯後站起,黑色的頭髮被剪得極短,琥珀色的眼睛帶著夜晚的困倦,因為他的打量而與他對上視線。

  「你找——啊,你找斐迪南老弟嗎?」中年男人因他突然截斷的句子困惑皺眉又很快回覆平常。「時間算得真好,正好在他要回去休息前。」他說完伸手拍了拍已經踏出櫃檯的青年肩膀。


6

  「呃⋯⋯」他看見青年眼裡自己的倒影,一臉迷茫、不知所錯。

  「派崔克先生您還好嗎?」斐迪南挑起眉,這個動作牽扯起他太陽穴上的一道疤,扭曲從那個點開始蔓延,青年堅毅的面孔開始在他面前模糊成一片不可視的景象。

  「我——」頭好痛。尖刺又開始刮過腦袋深處。「我、我要找的是⋯⋯」

  「派崔克先生你還好吧?」蓮看著按著頭的青年,擔心地走上前。「你最近是不是太常熬夜太多了?」


7

  「不⋯⋯我要找■■⋯⋯」

  「■■是誰?」

  「是——■■在哪裡?」

  「這裡從沒有過叫■■的人。」

  「不對,■■是——」

  「磅!」一聲重響猛地撞上身後公寓大門旁的窗戶,艾利斯提從指間看見一個狀似鳥的黑影拖著長長血跡、緩慢從玻璃上滑落,牠爛成一坨的眼睛無比清晰,直到落到地之前都死死的盯著他。

  他好想吐。


C

  血讓他的手掌太過溼滑,剛剛的突刺動作失敗收場,艾利斯提快速將注意力轉到腳步上,他犧牲了一次避開手臂擦傷的機會,反轉武器用厚重的尾端往前敲擊。

  「磅!」


8

  他不確定自己用了多久才讓反胃感覺消失,一個溫熱的香味輕搔鼻尖,艾利斯提睜開眼,面前的桌子上放著一台筆記型電腦、幾隻筆,還有一本被字跡與潦草圖畫覆蓋的筆記本。

  「作家先生您的拿鐵。」穿著藍色圍裙的店員放下飲料,她的眉毛在看清楚他的表情後輕輕皺起。「您看起來臉色很差,最近又寫不出來了嗎?您這種時候總是會點拿鐵。」

 

9

  「我怎麼⋯⋯會在這裡?」在光線下對面牆上繪製鯨魚圖像的白色油漆像在發光,輕柔的爵士音樂、熟悉的工作時桌面佈置,這一切都完整的恰當好處,卻也詭異地使他背脊發涼,剛剛明明還在——

  「先生您還好嗎?啊,來了!」清脆的鈴鐺與推開門板的聲音來得及時,女性店員對著踏進門口的人揮揮手。「吉榭爾,妳的作家先生好像不太舒服耶,妳要不要看看?」


 10

  「什麼——」女性漆黑的頭髮在腦後整齊盤起,當她離座位只剩幾步之遙,艾利斯提慌忙地站起身、遠遠退開,他的腦中有個聲音在咆哮要他離這個女人越遠越好。「妳是、誰?」

  「⋯⋯」她沒有回話,藍色的眼睛阻隔在厚重的鏡片後,但仍鋒利的如能在他靈魂上畫上幾刀。

  「不對,■■在哪裡?」

  「誰在哪裡?作家先生您在說什麼?」女性店員困惑地說。「我們這裡沒人叫做■■。」

  「■■在哪裡?在這裡的應該是——」


D

  他喘著氣,賭上最微小的希望朝走廊盡頭奔去。

 

 

 

 

  叮——!


11

  「親愛的,你不應該這樣頻繁熬夜。」

  汽車芳香劑氣味使反胃的感覺越發嚴重,艾利斯提感覺身體隨著車子移動,他卻連睜開眼都做不到,腦裡的搔刮感已經演變成劇烈的頭痛,就像下一秒會有一發子彈從內往外衝破他的太陽穴。

  「我要回去——」

  「不行,親愛的。」母親的聲音再次從前座傳來。「我們說好的,今天不行。」


12

  「好痛⋯⋯」

  「先睡一覺吧,孩子。」父親說著,收音機裡的音樂接著被誰轉小了。「我們還有一段路。」

  「■■和■■還在⋯⋯」

  「孩子,你知道有一天你必須活在現實裡,別把你書裡的角色當作朋友。」

  「他們,不是——」

  「閉上眼,睡一覺。」


13-1

  「⋯⋯好。」

  他屈服於無法忍受的暈眩感終於點頭回應,刺鼻的氣味順著毛孔浸透骨髓,艾利斯提最後只記得車窗外霧茫的倫敦街景,黑暗隨即將他吞沒。


13-2

  「⋯⋯不!」

  別回去,別回去,那裡可是地獄,不要回去,你好不容易出來了,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你努力了那麼久、那麼多、那麼遠,別回去別回去別回去!你不認得他們!你對他們一無所知,他們不是你朋友、家人、戀人,他們都在這裡!別回去,別回去惡夢裡,那不值得!別拋下那些愛你的人,別去追求幽冥的幻影!待在這裡,待在這裡,待在這裡,就待在這裡,你不認得他們,你怎麼會認得他們,你沒有理由認得他們,你不認得馬修和卡蘿,你不認得馬修和卡蘿你不認得馬修和卡蘿你不認得馬修和卡蘿你不認得馬修和卡蘿不認得不認得不認得不認得別回去不認得別回去別回去待在這裡這裡這裡這裡不認得不認得不認得別回去不認得別回去別回去別回去地獄別回去地獄別回去地獄別回去別回去別回去地獄待在這裡這裡這裡這裡不認得不認得不認得別回去不認得別回去別回去待在這裡這裡這裡這裡不認得不認得不認得別回去不認得別回去別回去待在這裡這裡這裡這裡不認得不認得不認得停下停下停下停下停下停下停下停下停下停下停下停下停下停下停——


13-2-2

  「⋯⋯不,我要回去。」他往前伸手,用力將父親控制的方向盤扭往另一個方向,母親的尖叫與煞車聲交疊,他抱緊身前的座椅以免自己被甩出去。

  金屬盒子撞上人行道時艾利斯提放棄壓抑湧出的反胃感,順著本能將退出食道的東西全部吐在腳邊,這個方法確實起了效用,腦袋輕鬆許多,車裡另外兩個人反應過來前他已經推開車門直直往反方向狂奔。

  他奮力一跳躍上那台正要開離路邊的雙層公車,司機粗啞的聲音惡毒咒罵,艾利斯提勉強睜開一隻眼,確認頭頂跑馬燈顯示的目的地名稱:「Anesidora」。


End

  她在那裡,巨大的建築豎立在一片荒蕪的曠野中心,他拖著腳步朝那個詛咒之地前進。

  安妮斯朵拉看起來不像記憶中的光鮮亮麗,零落的商場旗幟在狂風中啪啪作響、廣告燈箱已經成為生鏽腐朽的廢鐵,落地玻璃不是被低俗的各色塗鴉覆蓋就是碎出一片蛛網。

  艾利斯提撿起一顆他能找到最重的石頭,將其中一個玻璃缺口砸得更大更寬,直到自己可以彎腰爬進去為止,那些沒有清乾淨的銳利邊緣在他的手、腳與臉上留下細微的血痕。

  他們還在等他,他要回去,不能放他們兩個在這裡。

  指節按下牆上的按鈕,金屬盒子如他所願亮起燈,相對的兩扇門扉緩緩退開,濃稠的黑色淹過胸口、頸脖、眼睫——

  馬修有時覺得艾利斯提實在太過自信,如果節省一些,他們的物資其實沒有短缺到真的要在這個非常時期出門尋找的地步,但青年還是怎麼樣都說不聽。

有的時候勇敢與魯莽只有一線之隔。

  「他回來了嗎?」他們靠在小鎮牆邊一個客人比較少走到的位置遠眺不遠處的手扶梯,而卡蘿搖搖頭說:「電梯好像要開了。」

  就在他們準備先走遠一些再回來繼續等人,一個身影跟著黑色的客人從電梯裡掙扎走出來,那瞬間他與卡蘿一起愣了一下,確定沒看錯後兩人避開那些客人一起跑到撲倒在地大口喘氣的人身邊:「艾利斯提!你怎麼會跑去坐電梯,你受傷了嗎?我就跟你說——」

馬修聽見一個金屬東西落地的聲音但他根本沒有額外的心力去注意,剩下的話語被一個用力的擁抱截斷,艾利斯提全身都是汗而且抖得很厲害,他在他們耳邊喘氣又把他們抱得更緊。

  「⋯⋯啊⋯⋯哈⋯⋯我回⋯⋯來、了。」

  「⋯⋯你這個白癡。」他越過深褐色的腦袋與金色眼睛對看,接著他們一起伸手環抱青年的肩膀。「你回來了,我們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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