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 THE RUN

SOGO THE RUN


 

 

 

 

 

「那個……大家都聽得到嗎?啊,我再調一下音……」坐在舞台中央的男人撥動了自己的吉他琴弦,又開口:「好了。大家晚安。我是逢坂壯五。謝謝大家來參加這次的無歌單演唱會。我真的非常感謝,從來沒想到會以這樣的形式舉辦一場演唱會……接下來演奏的每一首歌,在我的生命裡都有各自的意義,我會一邊說一些故事,希望大家不會覺得我嘮叨……」舞台下回應與掌聲如雷響起,他輕笑出聲:「大家真溫柔呢。那就、開始了……」



 

 


「啊,光看到這張專輯都覺得心好痛。」

壯五把頭抬起來,看見叔叔瞇著雙眼摀著胸口,誇張地表演著。他身處在一室只有他個人浴室大的公寓裡,擁擠的原因不只是空間本身,還有疊滿了樂譜以及各式各樣的樂器,使原本就不寬裕的房間更加狹小,被隨手放在一旁的泡麵散著誘人的香氣,壯五沒有什麼機會吃到那類食物,忍不住分心,直到叔叔突然地感嘆,他才把注意力放回叔叔身上,眨了眨自己的眼睛。

那年他七歲。

叔叔睜開一邊的眼睛,瞄向一臉困惑的壯五,恢復平常慈祥的面容笑了出來。

「對不起,心痛對壯五來說還太早了呢。」溫暖帶繭的大掌,拍了拍壯五的頭頂。

「心痛是……」

「心痛就是,壯五的這個地方。」叔叔彎下身子,用食指戳了戳壯五柔軟的胸口︰「這個地方不舒服。」

「生病嗎?」

「有可能。但也可能不是。像是聽到一些分離的情歌,人就會因此感到心痛,有時候儘管是快樂的情歌也會感到心痛呢。」

「情歌……」

「壯五聽過什麼情歌嗎?」

「短歌?」壯五想起前幾天所學的百人一首。

「那也算是一種,但外國的情歌可是很不一樣的喔。」叔叔得意洋洋地把黑膠唱片放進播放器。

他的第一首情歌是披頭士的《And I Love Her》,簡單的英文對當時已接受帝王學教育一年的壯五而言易如反掌,學習餘下的時間他接觸了各種各樣的音樂以及音樂家。上初中以後他不再在家自學,放學的歸途他會請司機為他繞路到叔叔的公寓跟叔叔暢所欲言後再趕回家吃晚餐。儘管學著鋼琴跟小提琴,他的父親不允許壯五精進額外的樂器,何況家族有逢坂聰的前車之鑑,壯五身邊的樂器幾乎是在課程結束的瞬間就會被佣人收走,練琴室也會馬上上鎖,因此他更加享受叔叔家可以肆無忌憚彈奏樂器的自由感,叔叔一併教會他吉他的演奏方式,指頭上第一次撥弦而流血,他甚至止不住自己的笑容。

「第一次看到受傷還這麼開心的。」叔叔苦笑著說。

他的音樂是被關在高塔的公主,叔叔與他玲瓏的房間就是探頭的窗口,他撿著瑣碎的時間,也不明白是僅剩的叛逆又或是靈魂的感召,一次次攀上塔頂與音樂偷情。時光荏苒,在他十七歲的那年,撥弦的指頭已悄悄長出厚繭,來自學校的出路調查也發了下來,輾轉被叔叔知道後,他用有些悲傷的語氣說著:「壯五理所當然的是要繼承家業吧?」

壯五看著叔叔擦拭樂器的背影,發現自己竟然沒有辦法及時說出要繼承家業的答案。

從小所受的教育就是為了逢坂家的企業付出一份力,身為逢坂壯志的獨生子,不可能有繼承以外的選擇,難道不是嗎?

叔叔雖然一點錯也沒有,但是背離家族的事情仍舊不可原諒,難道不是嗎?

「你不選擇音樂的話,音樂也不會選擇你喔,壯五。」

被家族斷絕關係、選擇了夢想的男人,在鋪好的路、那個理所當然會被家庭囊括在內的幸福以前,他選擇了崎嶇而充滿跌宕的人生,儘管歷經滄桑仍舊堅持下去的原因是什麼?

「但如果你不做音樂就太好了呢。」逢坂聰對他說的這句話,他永遠不會忘記,他與叔叔最後一次見面,叔叔消瘦遺憾的表情,他也永遠不會忘記。

所有的事情他都明白,但是、生命也只有一次,難道不是嗎?叔叔彷彿拐彎抹角地提醒了他這一點。這是多麼自私、不負責任的行為?他做得出來嗎?他足夠堅強嗎?壯五在心中質疑自己,一遍又一遍,像是來回將自己的思緒用熨斗燙平了,不該冒出來的念頭就可以服貼回去。他不知道要怎麼擺脫,夢想化作一隻隨時都在囚牢裡咆嘯的野獸,他怨懟那些他聽過後當作救贖的音樂,一邊又以虔誠的心去信仰,他難以將自己拼成一個完整的自我,矛盾且搖擺不定,載浮載沉的痛苦,是他青春期的佐料。

後來叔叔去世了。

至此他真正明白心痛的意義。含氧的血液進不了左心房,減養血也出不去右心室,宛如淤積、若非生命不允許他真想把心臟挖出來扔棄,他眼見那些家人在喪禮上的冷眼冷語,明明沒有一個人朝叔叔伸出援手過、沒有人支持過,只是看著他殞落——平時掛在嘴上的家族凝聚力,僅僅是視線沒有相交就不復存在,叔叔過世後的一切都被辦得無比俐落,將一次離別做得毫無感情,一刀兩斷。唯有壯五理解,逢坂聰不是家人口中那位不風光的叛徒,是一名對生命熱情不過的烈士。

再後來他也離開家裡。

離音樂如此接近的時刻、這麼自由的時刻、貧窮到真的使他開懷大笑的時刻,他第一次體會,原來人可以這樣去活、這樣去煩惱、這樣去唱歌——原來是可以這樣放肆歌唱的?當時跟叔叔一起唱歌的時候,並非這般孤單的體驗,他身處一個人的房間,想著叔叔過去走的路,他才不過踏出第一步,卻已如此幸福又是這般寂寞,他對著空氣唱歌,唱到哭了出來依然刷完《Wish you were here》的最後一個和弦,抱著吉他泣不成聲,他才真正和叔叔進行了訣別。

最後他成為偶像,遇見四葉環。

 

「小——壯——」壯五被熟悉的聲音所喚醒,像是按下了電燈開關一般「啪」地張開眼睛。他趴在書房的桌子上,身上披著使人安穩的氣味,他迷迷糊糊地判斷大概是環的外套,外套的主人則蹲在的書桌旁邊,雙手扶著桌沿,下巴抵在桌上與壯五的視線平行,滿臉笑容地看著他。

「早安啊。」

壯五被感染了笑意,維持著姿勢就忍不住笑了出來。

「早安,環。」

「我今天一早回來就看到你趴在這裡了,你這幾天應該沒怎麼睡吧?已經下午了喔,要不要吃一點東西?」環站起身,梳了自己的頭髮幾下,那是他這陣子在思考的時候都會有的小動作,環自己沒有察覺,壯五倒覺得很可愛。

他讓自己剛清醒的腦袋重新開始運作,想起自己是為了準時迎接在外地拍戲到今天的環才決定通宵完成新曲的,結果完成後因為放鬆而不小心睡著了。

「我原本想迎接你的,環,對不起……」壯五坐起身一時低落了起來,披在身上的外套也一併落到了椅子上。

「哈哈,沒關係啦!回家看到小壯在為我們兩個寫歌,我也很開心。」環靠過去想親吻壯五的髮旋,卻被壯五一瞬間用雙手擋住嘴。

「等、環!我這幾天……都沒有洗澡……」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小壯又來了……啊!」環突然轉身飛奔出去,又怒氣沖沖地跑回房間:「果然!垃圾桶裡面都是能量飲料!我離開之後你沒有好好吃東西對吧!」

壯五無話可說,露出了心虛的苦笑。環離開了三天,這幾天他都把自己扔在音樂堆裡,醒了寫歌,睏了又睡回去,實在沒有時間好好煮一頓飯來吃,他承認有環在的時候他至少三餐正常,睡前還有熱牛奶喝。

「唉,總之先去洗澡吧。」環拿起他的外套,說:「我原本想先洗澡,熱水已經放好了喔。你先進去,我把行李箱裡面的衣服拿去洗了再進去。」

「欸?要一起洗嗎?」

「對啊。小壯不會到現在還在害羞吧?好好笑。」環一邊往門外走一邊訕笑著說:「明明都已經交往五年了。」

五年實在是一段漫長的時間,再加上認識的兩年,他們也共享了七年左右的生活,意識到後壯五才感到驚人。起初兩人剛組成子團,遠征做外景時他還曾對環發怒說教了關於地盤性的存在,他的床是他的床,環的床是環的床,沒想到七年之後兩人的床變成了同一張。

壯五泡在浴缸裡,噗嗤地笑了出來。

「小壯你在笑什麼啊?」環赤裸著身體進到浴室裡,這幾年環的身材褪去高中生的稚嫩徹底長為一個性感男人的肉體,腹肌在高中時就已經很是發達,如今更加結實,霧散的水氣附在環的身體上帶著難以言喻的色情。

「沒什麼……」壯五的視線死盯著環的腹部,這麼多年來他的腹肌還是練不到環的程度,明明三餐都吃一樣的料理,是運動的問題嗎?還是國王布丁真的有健身的效果?

「在看哪裡啊……」環反而害羞起來,他開始淋浴洗漱,一邊跟壯五說:「喔,對了,我這次有跟織織見到面喔。」

「欸?在鳥取?」壯五用力翻檢自己的記憶,發現這幾天除了寫曲以外的事情都太過恍惚,他許久沒有打開任何通訊軟體,以至於他不清楚一織到底有沒有在群組公布他要去鳥取的行程。

「嗯,好像是企劃提前,織織到了鳥取剛好跟我換手,小萬就沒有一起回東京了。是礦泉水的廣告,在都是沙子的地方喝水,感覺超——級——解渴的。」

「啊,礦泉水的那個啊,我有印象了……嗯,總覺得可以想像呢。」壯五雙手交叉趴在浴缸的邊緣,腦袋構思一織身處一望無際的沙漠中漫步,悠然喝水的模樣,貫徹著自己帥氣冷靜的設定,一織在七年後仍然辛勤不倦地經營著形象。

「真想趕快看到織織的廣告。」

「的確,看到團員的廣告,無論多少次都會覺得很興奮呢。我也很期待看到環這次雜誌特輯的成品。」

「嘿嘿,超級帥喔。」環一邊把身上的泡沫沖掉一邊信誓旦旦地保證著。

「因為是我引以為傲的搭檔嘛。」

「小壯過去一點,我要進去了。」環把濕漉漉的前髮撥到後頭,跨進浴缸裡,壯五縮起身來,他看著環坐穩了,溢出了半缸子的水,心滿意足地笑著。

啊,因稍微奢侈的罪惡感而快樂,跟個孩子似的。

「好了,過來吧。」

環對他張開雙手,那雙屬於男人的手又讓他感到有點飄飄然。他緩緩地向前傾,水帶著他流進環的懷裡,他輕擁一下,對方離開的這三天好像黑了點,再轉過身子輕靠在環的身上。

「小壯在撒嬌欸,好難得。」環倏地緊緊抱住壯五,動作大得濺出水花,緊得兩具肉體幾乎沒有空隙。被環這麼一說壯五有點害羞,憨笑出聲。他想這幾年他也不是徒增歲數,懂得向戀人撒嬌就是他新習得的技能。

「……環,你想做嗎?」壯五想了想,還是決定提出詢問,因為他清楚的感受到環與他接觸的部分有個硬挺的東西頂著他。

「沒有喔,只是因為抱著小壯,很自然就會這樣吧?」

「原來如此。」畢竟他也有點感覺了。

「我現在比較想跟小壯聊天。」

「聊什麼?」

「你這幾天做了什麼之類的?」環將自己的掌心貼著壯五放在自己膝蓋上的手,順勢扣住對方的指縫,壯五不討厭這樣黏膩的舉動,也收緊了雙手回應著。

「怎麼是問句?」他的話語伴隨著笑意:「我這幾天都在寫歌,你這三天應該過得比我精彩吧。」

「說得也是!那小壯來問我問題好了。」

「嗯……鳥取好玩嗎?」

「超——級——熱!好多沙子!小萬因為想保持專業形象所以穿著西裝,然後差點中暑了。」

「真的嗎?萬理先生沒事嗎?」壯五擔心地轉過頭去。

「沒事沒事!後來他在身上貼了很多小嬰兒退燒的那個,超好笑,小萬簡直是天才!」環的笑聲在浴室裡面迴盪。

「呵呵,那個畫面感覺很有趣呢,萬理先生真的充滿創意。那你見到一織有至少一起吃頓飯嗎?」

「因為有點急,所以三個人在機場一起吃了三月月做給我們的便當,好像回到高中時代。」

「說起來我也有點想念三月做的料理呢。」

「喔——那過幾天一起回去吧?織織說小陸好像也很想我們喔,我們有這麼久沒回去嗎?」

「上次回去大概是……一個月前?」

「真假……好久了。」

「對於以前每天都一起生活的我們來說真的滿久的呢。」

「總覺得有點懷念起宿舍了,這就是老家的感覺嗎?」

「哈哈哈,應該是吧,比起逢坂家,我也更想念宿舍。」

「可是兩個人一起搬出來住也很開心。」

「應該說是,超——幸福?」壯五模仿著環的口癖,偏頭向環問道。

「小壯剛剛是在學我說話嗎!有夠好笑的!再一次!好想錄起來給大家看!」環急切地尋找自己的手機才發現沒有帶進浴室,壯五則一時慌了擋住環的視線。

「沒、沒有了!剛剛是給環的粉絲福利,一個月只有一次的。」

「我怎麼不知道我有專屬的粉絲福利?那我不就白白浪費了很多次!」

「這不能溯及既往!」

「那什麼我聽不懂啦!」環一副受不了的樣子,懲罰性地輕咬了壯五的耳朵兩下,引得壯五往一旁躲又被環的雙手禁錮,掙扎之下更多的水被潑了出去。浴室裡把任何的聲音都放得很大,快樂也一併被放大,嘻嘻笑笑的聲音後來被親吻聲所取代,壯五趴在環的身上,吻與吻的中間交織著喘息,空間也顯得濕黏淫靡起來。

「唔……糟糕,這樣下去會想做。」環嘟囔著。

「嗯……」

「再泡一下就出去吧?」

壯五點點頭,接著他又跟環提起自己寫的新曲,哼唱幾句就要被環眼中滿溢的星子給噎著般,他停了下來,支持自己的眼波無論見到多少次皆使他想潸然淚下。

「好想趕快唱這首歌喔。」

「我再細調一下,再等一下吧。」壯五對環說。歌曲完成了沒錯,然而不夠完美,他不想辜負那雙注視自己的眼睛。

「喔——知道了。」

戀人閒話家常往往要好一陣子,直到兩人的手指都泡皺了,他們才戀戀不捨的離開浴室。一出了浴室環就明顯變得焦躁起來,他拿毛巾隨意抹了一下身體,把毛巾蓋在頭頂,套上內褲就急著往外走,渾身都滴著水珠。

「環?你渾身都濕著呢!」壯五轉身從櫃上抽了一條乾淨的毛巾,再回頭環的後腳已經踩著濕腳印出去了。壯五看著手上沒遞出去的毛巾,嘆了口氣又把它摺好放回原處。他想起前陣子,環很熱衷新出的電動玩具時也是這樣,讓他好氣又好笑。

壯五穿著睡衣走出去,聞到食物的香味,幾天下來第一次感受到食慾的存在。

他加快腳步走到餐廳,原以為會看到裸著上半身的環在處理爐子上的食物,卻發現環半濕著頭髮,身上穿著筆挺的西裝,坐在位置上面對著滿桌子艷紅的菜,很明顯是在迎合自己的口味——畫面有點搞笑,然而更多的情緒是錯愕。

「環?」他沒搞懂現在的情況,於是出聲詢問。

「小壯,我有事情要跟你講,很嚴肅的。」

穿上西裝對環而言就是嚴肅的事,壯五非常明白,在環的小腦袋裡裝著極度簡單的公式,至於西裝跟正式就畫上了等號。

「那我需要換衣服嗎?」

「不用,小壯那樣就好,請坐。」環指指他正對面,壯五的位置。

「好的。」

環一臉認真的模樣,還對自己使用敬語,壯五也因此緊張了起來。

「小壯先吃飯,等等再講。」

壯五點點頭,畢竟他也餓了,他吃著環為他做得晚餐,進食途中沒有人講話,壯五對眼前的狀況是一頭霧水,看向環,環又忙著跟眼前的晚餐奮鬥,眼角帶著淚還是堅持把辛辣的食物全都塞進嘴裡。

「很辣的話,要不要我再去做一些其他的菜?」壯五看環那副樣子都跟著難受了起來,雖然他覺得今天的菜其實辣得很到位。

「沒關係,咳咳……」環被辣油嗆得說不出話,壯五趕緊遞了一杯水給他:「環怎麼了,你洗完澡就變得很奇怪?」

「因為、咳、咳……」環咳得臉都紅了,壯五站起身走到環的旁邊拍著他的背。

環緩緩自己的氣:「小壯……」

「嗯?」壯五持續拍著環的背,腦袋不斷盤旋著:背上的肌肉可真結實?這是怎麼練的?這類的想法。

「你願意幫我拍一輩子的背嗎?」

「什麼?」壯五的手停在半空中。這問題怎麼聽怎麼奇怪,雖然他隱約理解環想說的意思,他仍舊充滿疑問。

「……就是跟幫我煮一輩子的味噌湯一樣的意思啦,就是……小壯願意跟我變成家人嗎?」環瞄了壯五一眼,又馬上把臉朝向飯桌。

「請問……環你是在求婚嗎?」壯五看著環紅透了的耳朵,跟桌上的菜餚顏色如出一轍。

「嗯!」環激烈地點頭:「我會讓小壯幸福的!啊,這個!」環手忙腳亂地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一張整整齊齊摺好放在口袋裡的文件,再畢恭畢敬地攤開放到餐桌上。

「這個是?」

「小壯如果在這裡簽字,我們就可以變成家人了。」

收養申請書上被收養者的欄位都已經填妥了,只剩收養者的部分空白得可憐。

「你想變成逢坂家的人嗎?」可能是從小的教育所為,當他看到文件的時候會自然而然冷靜下來,此時的他坐在自己平常的座位上,對面正襟危坐著的環像是求職的新人。

「我想變成小壯的家人。」

「我明白了。你知道收養的程序必須由年長者進行,環你有做事前功課了呢。」

環一臉得意地接受了壯五的稱讚。

「不過你不適合成為逢坂家的人。」

環的笑臉垮了下來。

「變成逢坂家的人……很辛苦,雖然我的所作所為已經跟逢坂家沒有關係了,我還是不想再讓這個姓氏給你帶來不好的回憶。」

兩人四目相交,環先移開了目光。

「……我就知道小壯會這麼說。」壯五看見環深吸了一口氣,從口袋裡面掏出另一張紙,他把它攤開,放到壯五面前。

那是一張相同的表格,收養人欄卻已經被潦草的筆跡填好了。

寫的是環的父親的名字。

「環,偽造文書可是犯罪啊!」

「不——是——啦!小壯怎麼每次都往激烈的地方想啦!」環欲哭無淚地說:「我去找那個人了。」

壯五消化這句話所代表的意思後汗毛直豎,原先公事公辦的態度因為擔心而軟化。

「小壯的表情好精彩。」

「……為什麼?」

「因為我想跟小壯變成家人,那個人收養你,你就會變成我的哥哥了。」

「他沒有對你做什麼嗎?」

環笑著搖頭:「所以就說,小壯擔心過頭了!我已經不會再被他影響了。」

壯五看著申請書,想著環自己一個人去找自己的父親,請他寫這張表單。環表面上笑著,壯五跟環相處的這些日子絕對不是白過的,環怎麼可能不害怕?言語的交鋒下他怎麼可能不受傷?而自己又怎麼沒有待在環的身邊陪他面對?

「環……我、我不知道要說什麼。」

「小壯只要挑一張寫就好了。」

「……」

「還是小壯其實、不想跟我變成家人?」環困窘地縮起身子:「唔哇……好丟臉……」

「不、不是那樣的……」壯五眼見環想偏了,趕緊澄清。

「天啊我居然……覺得小壯一定也……糟糕……」環在椅子上抱膝,把頭埋在中間。因為壯五的萬般叮嚀,環不再如青春期那樣,在公眾場合有坐姿禮儀偏差的問題,不過此時被拒絕的打擊把環一下子打回原型。

壯五繞過桌子,彎腰輕撫環的頭說:「環?不是那樣的,可以請你抬頭看我嗎?」

環微微抬起頭,透過瀏海瞄著年長的戀人。

「我當然想要跟環變成家人。」

「真的?」環怯怯地說著,還帶了點委屈。

「真的。」

壯五雙手捧住對方的臉,以父母的方式親吻對方的額頭,以手足的方式親吻他柔軟的臉頰,最後以戀人的方式親吻已相疊過無數次的嘴唇。

無論有沒有那張紙、法律的保障、家長的認可,面前這個聽到自己的答案就開心地大哭出聲的男人,他想一生都站在離他最近的位置上,這個要求想必也不算是太任性妄為吧?他一邊幫對方抹去鼻涕跟眼淚,笑了出來。






 

 

 

 

「大家手上都有酒吧?給未成年的你們準備的是環以前也非常喜歡的果汁喔。」壯五笑了笑,手一邊撥弄著琴弦,為了不要讓好不容易進入狀況的手指又冷下來。「我曾經讀過一本書,是在講一段短暫的夏日戀情的的故事。書中提到,你遇到的某一個人會將你的人生分成兩種階段,遇到某個人之前以及遇到某個人之後。」他停頓了一下:「對我而言環就是那個人。我的人生被分為認識環之前跟認識環之後。把人生比喻成一本書,環就是書籤,作為標誌或是里程碑一樣的存在。所以他很重要。甚至沒有比他更重要的人了。」壯五笑得溫柔:「這場演唱會也是他鼓勵我,我才能夠坐在這裡。對他無論說多少次謝謝都不夠……啊,等等,怎麼開始營造謝幕的氣氛了?明明還有一堆歌要唱呢。」他聽到觀眾的笑聲跟啜泣聲,壯五將那些感情連著水一併飲下:「接著,下一首曲子……」

 

 

 





壯五從未幻想過自己的婚禮。他有過一個未婚妻,是個涉世未深比自己小上兩歲的女孩子,身家背景良好,長相如何他倒想不起來了,婚約很短暫,最後被對方悔婚了,理由是不想嫁給不愛的人,那年他剛上高中,是他人情竇初開,他卻沒有理解箇中滋味的年紀。

如今,他要結婚了。

說是要結婚,畢竟日本仍未通過同性婚姻法案,也只能將形式做足,好好地舉辦一次婚禮。他的戀人興致勃勃地挑選場地,而他負責婚宴請帖的傳遞。他們抓著工作之餘的空檔時間,親自挑揀喜歡的紙,親手製作了每一張請帖。壯五的畫風這些年依然故我的別具特色,但在環的加筆改造下,畫面也和諧了起來。他們先做好了團內成員的份、理的,再來做了兩位經紀人以及社長的份,然後是其他對他們照顧有加、同時熟知兩人關係的前輩。他們一張張交到對方手上,得到各式意想不到的反應,環送完所有請帖後,在回家的車上因為那些被反饋的祝福而哭了出來。。

婚禮當天跟兩人計畫的一樣,以十分愜意的方式進行,只有邀請熟識的人,像小型聚會,只是更甜美一些,從所有的布置、任何角落都可以隨手掐出幸福的蜜一般。在純白典雅的會場中放置了數量足夠,又不顯擁擠的高腳方桌及高腳椅,自助式的取餐,受邀者可以自由走動或是入席,環跟壯五會時不時跟沒有聊到天的人聊天、敬酒,而其他時候的受邀者也因彼此熟識能自由閒聊,場面熱鬧。

「也到這個年紀了呢……」三月手撐著臉:「結婚嗎……」

「三仔想婚了啊?一臉欲求不滿的樣子。」大和竊笑。

「什麼欲求不滿!大叔才是,上了年紀就更愛黃段子了。」

「噢!大和!在wedding day這麼神聖的場合就不要再講dirty joke了!」

三人隨意閒聊被隔壁方桌的千、百和萬理聽到了,千順著話題想捉弄百一番。

「結婚嗎?我的話,等百答應我。隨時都可以喔。」

「千才別亂說話了,萬大哥就在旁邊欸。」百被千逗得滿臉通紅,不過主要原因是萬理就在一旁,他對萬理比對千更難以擺脫粉絲模式。

「喔,沒關係喔,百困擾的表情很可愛。」

「那我呢?」「萬大哥……」

萬理看著這兩個人,突然伸手揉了揉兩人的頭頂,說:「跟你們在一起總覺得永遠也不會變呢。」

「但其實大家都默默改變著。」千一旦被萬理溫柔以待就會有些不知所措,他護住自己被萬理弄亂的頭頂,看著自己的酒杯:「環跟壯五一下子都變成人夫了,以後可不能隨意調戲他們了,總覺得有些可惜。」

「當時兩人交往的時候你也沒有少調戲吧?」

「我的原則是不調戲結婚的人。」

「是嗎?高中的時候你不是跟……」

「那是年少輕狂,這個原則是大約二十七歲才開始的。」

「好晚。」「太晚了!」

「萬大哥你不去找今天的主角們嗎?你們好像還沒有聊到天。」

「我跟他們說我會跟你們在一起,不用特別來找我沒關係。」萬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百的杯子:「百不願意嗎?」

「怎怎怎麼會不願意呢?」

「萬其實很享受百跳針的樣子對吧?個性真差。」

「你不也喜歡百可愛的地方嗎?」

「我也喜歡百百可愛的地方喔。」環的聲音突然從旁邊傳來。

「哇!今天的主角!」

環跟壯五穿著簡單的白色西裝,領結交換了彼此的顏色,不張揚但也不真的低調,微妙的平衡正是環跟壯五在關係上的寫照。

「今天的東西好吃嗎?尤其是國王布丁區。」

「我沒見過這麼多國王布丁呢。」

「我也是!雖然是我自己訂的,但看到國王布丁金字塔還是嚇了好大一跳!婚禮真該多辦幾次。」

「環,婚禮辦一次就夠了喔。」

「不能多辦幾次嗎?」

「跟一個人就只能辦一次喔。」

「是規定嗎?」環問萬理。

「壯五都這麼說了那就是規定囉。」

「欸——小萬的回答很狡猾!」

「你們這樣走來走去不累嗎?」身為能不動就不動的代表,千提出詢問。

「還好,等一下就會坐著了。」

「坐哪裡?」百東張西望沒見到一處像是主位的地方。

「等一下我跟小壯會表演喔!在前面。」環指了指前頭工作人員正在擺放椅子。

「所以我們要把萬理先生從前輩這邊借走,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小壯,相反了,小萬本來就是我們的。」

「唔唔雖然是事實但總覺得很不高興……」

「那我們也入籍吧?」

「欸?」

「我跟百一起入大神家。」

「少胡說八道了,我先走了,身為經紀人可不能耽誤自家偶像的婚禮行程。」

「萬大哥好——帥!」「小萬好——帥!」

兩人領著萬到離麥克風架最近的高腳桌旁,然後一起站到了台上。環接過服務生遞過去的湯匙跟香檳酒,敲著杯緣發出了清脆的聲音,引起大家的注意。

「大家好,謝謝大家在百忙之中還抽空聚集在這裡……」壯五率先開場:「用私事打擾大家美好的周末實在非常抱歉,不過還是想透過這個機會向大家正式宣告……」

「小壯怎麼搞得跟記者會一樣。」

「有記者就要出大事了吧?」大和吐槽。

「大和哥不要吐槽啦!」

「總之想跟大家報告我跟四葉環已經正式成為家人的這個消息!」壯五一口氣把話說完,對環露出了得意的表情。

頃刻間整個會場充滿了掌聲,其中還有口哨聲。

「小壯對要公開講這件事一直覺得很害羞,在婚禮之前一直在練習,超好笑。」

「變成家人很值得害羞吧!」

「小壯變成哥哥了,很好笑啊……啊,雖然是哥哥,但是是會做色色的事情的哥哥呢。」

聽到黃色笑話,大和的笑聲從台下傳來就特別清晰。

「環,有些話題就算是婚禮也不可以說的。」

「……對不起。」

「為了答謝大家來到這個場合,我準備了特別節目。」壯五對台下說著,一邊伸手扶著理走上台:「跟理一起。」

「欸!從來沒聽過這種事啊!」環十分震驚,透過麥克風放大的聲音讓在場的人耳朵都痛了起來。

「當然是故意不跟哥哥說的啊。」理眨眨眼睛。

「我的婚禮怎麼會有我不知道的驚喜?」

「婚禮會發生的事情很多喔。」壯五接過服務生遞過來的木吉他。

「小壯我們果然應該每年都辦一次婚禮。」環用再認真不過的神情對壯五說。

「哥哥總是講一些奇怪的話。」

「環,你要待在台上聽還是去萬理先生旁邊聽?」

「我去小萬旁邊。」

環迫不及待地一邊說一邊跳下台。

「那個……大家好,我是九条理。哥哥給大家添了很多麻煩,不好意思。」理在台上鞠躬,接著說:「拿到婚禮邀請函不久就收到小壯的表演邀請,我覺得很榮幸。」理手上拿著麥克風,轉頭與正在調整麥克風位置的壯五眼神示意。

「其實我沒有想過自己可以在這樣的場合為哥哥唱歌,因為我已經不是『四葉』了。」抬頭壯五撞見理眼神中的悲傷,她轉回去對大家笑著說:「可是現在家人變多了,多了一個哥哥,我覺得是很開心的事,這首歌是獻給兩位哥哥的,可以站在這裡祝福你們兩個,我真的很開心。」

理的聲音逐漸哽咽,她稍微平復自己的情緒再開口。

「今天要唱的曲子是哥哥跟小壯都非常喜歡的歌曲,《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請兩位務必要幸福。」

 

同居初期的某個愜意午後,環鬧著要壯五彈些他不曾聽過的曲子。環曾直白地跟壯五說過他非常喜歡看壯五彈吉他的模樣,專心一意,他看著覺得世界只剩下壯五跟吉他,還有在看著兩者的他。

壯五隨意地取了把吉他演奏,而環聽的投入。言簡意賅的情歌讓壯五會心一笑,不是他心中的主流,可在環的世界裡面恐怕是不同的色彩繽紛,壯五眷戀著這樣子的愛人。

「小壯這是什麼歌?英文好簡單!」

「《Can't help falling in love》,意思是情不自禁陷入愛河。」

「那不就是我嗎?」環笑盈盈地說:「我最喜歡小壯了,根本就沒辦法不喜歡小壯啊。」

「哈哈哈,環真的好可愛。」

「不是吧?這時候小壯的回應難道不該是:『我也最喜歡環了喔』之類的嗎?」環皺起了眉頭。

待在環的身邊有時宛如罪這點倒是真的。壯五憶起歌詞一邊在心裡想。

幸福、清澈、美好,同時夢幻又清晰,這就是兩個人相處的日子。這麼幸福會不會被懲罰呢?還是這段寶貴的日子是他可以心安理得接收的快樂呢?

「環,你啊,絕對是我生命中發生過最好的事情。」壯五不知道環有沒有理解這句話,因為環最後參著狐疑笑了出來。 不過終究,他相信未來的有一天,環的生命歷練會使自己理解,在生命長河中因一個人改變自己的流向,是多麼了不得的事。

 

理唱完最後一句歌詞,壯五張開眼睛,迎面而來是環一蹬跳上舞台,一把抱住他跟理,緊的他跟理都說不出一句話。

壯五下意識安撫,舞臺的光亮與熾熱幾乎讓他忘記自己在什麼場合,他輕輕親吻環的耳際,依稀聽到環於震顫中,最細碎且溫暖的一句謝謝。


 

 

 

 

「生命是詭譎的。幸福與不幸幾乎可以說是在傾刻間就會改變的事。無關你究竟多麼珍惜,或是你緊握在手裡的多麼珍貴,命運決定要怎麼走,人都無從干涉。偶爾,我去回首看生命中已經發生的某件事,會覺得彷彿每一個決定都是為了走向那個結果,每一分秒,我都是為了往那個『事件』而活,用事件為終點去倒數生活,我循著脈絡還是會迷路。我真的不知道,某些事情的合理性為何?所以,生命真的是詭譎的,而我還是不懂,環為什麼必須離開。」

 

 

 

 

 

 

一點也不像是睡著了。壯五看著躺在棺木裡的環默默在心裡想著。他是最了解環睡姿的人。倘若環睡著,絕不會乖乖地睡的這般直挺挺的樣子,腿也不可能併在一起,所以他們兩個的床才買了加大的尺寸。

一點也不像環。

「壯五?」他聽見萬理叫換自己的聲音。

世界離他十分遙遠。

 

他以四葉壯五的身分出席了環的葬禮。

在會場他聽到很多瑣碎殘破的聲音,他也哭了很多,眼淚流完之後他開始乾嘔,在葬禮途中萬理陪著他在廁所待了許久沒有一絲怨言。

「……還這麼年輕。」

你不明白他有多麼年輕,不該是這樣子的。

「……聽說是為了保護片場工作人員的小孩。」

因為環的溫柔從來都不吝嗇於任何人,遑論是孩子,環最喜歡孩子了。

「好可憐啊。」

壯五無法在心中對這句話回以任何話語。

二十七歲的他與環正是成為家人,二十七歲的環與他徹底分離,火化成灰煙。他真希望因意外而死的是自己。我到底要怎麼活下去呢?這世界上熙熙攘攘的人們,為什麼每個都不是你?還有滿腹的愛想要傾瀉,對象不在又該怎麼辦呢?好痛苦,這是只有他一個人才明白的痛苦,好孤獨。他緊抱著環的骨灰罈。

寫歌吧。

跟以前一樣寫下來,寫給環,寫給大家,一如往常。

安頓好後,他回到宿舍,團員因為擔心全都聚集在宿舍裡,跟社長提議並得到許可後,他們暫時恢復室友關係,相互陪伴度過這段時間,三月嘻嘻笑著這是期間限定的室友復刻,團員也重拾笑顏。

壯五的狀態看似與平常無異,儘管團員不免擔心他太過勉強,可是他很快就拿出本就著手在進行的三首示範帶,以證明他的狀態不需要大家過於擔心。

「壯五好厲害!」

「阿壯,你不是在故作堅強吧?不需要逼自己振作也沒關係。」

「謝謝你的關心,我真的沒事。」壯五淺笑:「這張專輯我們就寫給環吧,可以嗎?」

全員毫無異議的贊成。

「那個,最後……我有一個自己的儀式,當時叔叔去世的時候,我也有做……大家願意陪我嗎?」

「只要是我們可以做到的,絕對奉陪!」三月信誓旦旦地說。

「不用那麼誇張啦……大家可以聽我彈吉他嗎?我要為環唱一首歌。」

「很有阿壯的風格啊。我去幫你拿琴。」說完,大和便起身離開客廳。

壯五知道大和是避著自己掉淚,大和礙於年長組的身分一直沒有在葬禮的時候哭,趁著機會讓大和宣洩也是好的。

「逢坂要唱什麼歌?」一織紅著眼眶問。

「《We Might Be Dead By Tomorrow》,如果我等下唱到哭,也請不要打斷我。」

出乎意料地,他沒有哭出來,團員倒是一個一個替他流足了眼淚,在溫馨的氛圍下,療傷效果十足。順著季節遞嬗,時序入夏,團員解除了暫時的同居,生活及工作都回到本該所在的崗位上。環去世的陰霾於演藝圈已逐漸如雲煙散去,壯五覺得不可思議,僅有零星的網路論壇仍討論或是弔念著四葉環的存在,活著的時候一舉一動都能夠造成軒然大波,死去之後剩下的價值難道就如此乏人問津嗎?

他的示範帶拿出來又被他以作品微調為理由收回房間裡,時間的流動很快,他活得很慢,綜藝節目、演唱會、宣傳會,日子是一如既往的庸庸碌碌,心中空盪盪地發寒。他發呆的時間變多了,少了原先會跟他說話的對象,自然而然就安靜了起來。

「壯五在想什麼呢?」陸詢問著,在休息是發呆不像壯五的行為。

「什麼都沒有想喔,不用擔心我。」壯五搖搖頭。

壯五在房間裡盯著手上的示範帶,他看得出神,有些一閃而過的想法在他的腦海中凝聚,逐漸成為成形的真實,他躊躇又焦躁,他以為自己不是這樣的,此生也不會產生這樣的念頭,然而他一旦提筆想要填詞,顫抖著的手又不斷地提醒他,他沒辦法做到,他不想去做到,壯五沒有懷疑過環的逝去對他會造成影響,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那個影響是什麼。

 

盛夏的藍天伴奏是震耳欲聾的蟬鳴。

樹蔭的縫隙滲出一點酷暑的溫度,壯五用手背抹了一下額角的汗才想起自己有帶手帕。他笑了笑——終究是被自己的搭檔傳染了一些習慣。

他拎著一桶水,走到了家墓的位置,寫著逢坂的墓碑上面積了一層薄灰,比孟蘭盆節早上幾天來掃墓,是因為他有些想單獨說的話,有些私密的對談,甚至是藏於心底的決定,他必須說出口。

自言自語了一些近況作為舖成,他琢磨許久,明明是不會有任何回應的獨語,

他仍舊踟躕著,畢竟他從來沒有小看過話語的力量,重大的決定僅有公諸於世時才是真實成真,說出口的話如水如塵覆水難收、塵埃落定。

「……所以啊。」掛起含淚的笑臉,他對墓碑說著:「我放棄音樂了。」

他想,叔叔應該會很震驚吧?經歷了千辛萬苦才踏上的音樂路,拿出了趨近無限大的勇氣才得到的成果,因為環的離去而放棄真的好嗎?難道不會讓環的逝去產生更大的遺憾嗎?在這些對自我的質疑之前,他已經下了結論。

想要寫歌給環,環也不會回應他的任何愛情。他想見到他,他想為他歌唱,他想要把他擁入懷中——全成枉然空想。他討厭這個沒有環的世界,有音樂也失去悸動,放棄音樂如同放棄生命,話說回來,他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失去環、失去音樂還能有什麼意義。

壯五抹了抹自己的臉,把淚痕擦掉。他看著墓碑,逢坂已經不是他的姓,也不是他的歸處,他的心臟停止跳動後,靈魂嚮往之處,唯有與環並肩的彼方。

 

 

 

「我知道大家很想多聽一點環的事,因為我像是環留下來的遺跡。啊,遺跡這個說法很對,只要想起我被環留下,就跟被砲彈攻擊一樣,不過我也留著所有最珍貴的回憶。我很痛苦,也很幸福。我的創作留著環的聲音、我生活的角落都還留著環的身影,我隨時都會被提醒他的存在,也隨時都會被提醒他已經不在了,真的很難以承受。所以我想少說一點只有環的故事,多說一點我與他重疊的事。這就是為什麼我想要辦這一場演唱會,講講休止的半年中,我做了什麼,甚至要告解……我想放棄音樂的事。」

 

 

 

 

 

 

壯五半睜著眼,輕吐了一口氣,空氣飄散著藥物的氣味,他察覺自己在醫院。

陸的眼睛哭得紅腫,三月跟一織緊蹙著眉站在一起。

大和一臉嚴肅地率先開口對壯五斥責:「醒了?那哥要開始罵人了。你以為這樣做環會開心嗎?」

對不起。壯五蠕動著乾裂的嘴唇,發不出聲音。

「誰要你的道歉了!」大和從來沒有發出這麼大聲的聲音,連拍戲中壯五都未曾聽過。

「大和,Calm down!」凪擋住大和與壯五相交的視線。

「……我現在沒辦法跟阿壯說話,我去找經紀人。」

「我一起去。」一織跟著大和離開。

病房的空間只剩空調運轉的聲音,壯五這一刻所承受的窒息,比方才繩子繞頸更甚。

他做了萬全的計畫。與團員先聚餐做為自己的告別,送客後回到與環的臥房結束生命。遺書放在書桌上,存款全部捐給養育環的育幼院。

一切堪稱完美,可惜敵不過意外。

「……雖然、一織總是罵我丟三落四……可、可是丟三落四真的太好了,不然就救不到壯五了……」陸抽抽搭搭地說話,很難聽清楚:「看到壯五的時候……嗚、我真的嚇死了,你一定很痛苦吧?對不起沒有早點察覺……」陸又哭了起來。

「壯五,我想跟你說一點話。」凪停頓了一會兒,說:「春樹去世的時候,你在我旁邊彈琴的事,我一直都很感謝。你用你的方式給了我力量,也像是回應在天堂的春樹一樣。所以,我也想用自己的方式給你力量,希望你不要一個人承擔。」

「……」

「壯五,如果你死掉的話,我們就再也不會完整了,因為你是四葉壯五啊。有你在我們才可以保持七個人的樣子,所以希望你不要離開我們。我真的……不想再失去夥伴了……」

這不是他們的錯,他卻害三月跟陸哭了,他害大家哭了,消息走漏出去的話粉絲也會受到傷害,明明由於環的死他們已經很辛苦了。他很自私,滿腦子都是自己的事——他真心尋死,就無需承受來自罪惡感的撻伐。

「我沒辦法……我只是、沒辦法……我不想把他寫進歌裡,像是與世界瓜分他,他們拿走多少,我就少了多少。用我對他的記憶成為我販售的道具,這樣活著很痛苦……可是我寫什麼都是他……」

他沙啞著嗓音對在房間裡的人說著。

「我已經寫不出歌了,對不起。」

 

出院後,壯五回到宿舍,團員自發性地輪流探望。紡跟社長交涉後決定讓壯五暫停偶像活動,他對團員感到抱歉,被他的無能為力所牽連,就算要他直接退出他也不會有怨言。

大和從壯五在醫院醒來開始就幾乎沒有給過好臉色,聽到這句話更被氣得不輕,正想發怒陸搶先以充滿朝氣的語氣說道:「壯五不用擔心那些!趕快恢復狀態就好了!」

壯五看著陸一臉天真的笑臉,他難以開口自己的情形恐怕不是恢復狀態就可以應付的。他打從心裡不想去碰音樂,不想觸景傷情,他的存在於團體中形同累贅,他想要被團員放棄,這麼溫暖的地方不是醜惡的他可以享受的所在。

當他一個人在宿舍的時候,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坐上床,背緊依著牆,拉緊窗簾,漆黑的房間適合等待死亡。他不會再自殺了,一方面道具全被團員收走,另一方面他不想用自己的生命玷汙宿舍,太浪費了。人總歸一死,他感覺自己從內部凋零,一點一點的死去,一片一片地散去。

壯五的房門被人倏地打開,背著走廊的燈光壯五也不會認不出對方的輪廓。

「像是墮入地獄一樣的表情呢,真是年輕。」千斜倚靠著門框,雙手抱胸。

他走進房間邊把鑰匙收進口袋,接著拉開窗簾讓夏日的陽光放肆地照進房間裡。

「千前輩……」

「萬要我什麼都別問,就來看你。」

「前輩……我沒資格接受您的好意。」壯五被突襲的連語言也組織不好。

「我也沒什麼好意不好意的。倒是你,有什麼要跟我說的嗎?」

「……我放棄音樂了。」

「好啊,那就放棄吧。」千的語氣很是輕快,讓壯五反而說不出話,千看壯五不發一噢,又補上一句:「怎麼了?不是想放棄嗎?」

「我……」

「看你這樣子,你有認知到自己在無理取鬧啊?」

「……不是。」

「這就跟在樓頂喊著要自殺的上班族一樣,真正會死的一聲不響就已經臥軌了呢。雖然死這件事現在對你應該很敏感,但難道不是這樣嗎?嗯?」

千指的是自己的自殺未遂還是環的逝世呢?壯五不太確定,事務所把消息封鎖的很徹底,可是憑藉千與團員的交情,走漏風聲也非無可能。

不管千指的是何者,壯五心中的一塊脆弱確實地被碰觸到了。

「我沒有死成。」壯五覺得自己在狡辯。

「我也是。沒死成。」千輕描淡寫:「說起來那個時候覺得死掉比較輕鬆,過了這麼多年我還是這麼認為。但我就見不到你,也見不到環,或是跟萬重逢了。也算有失有得吧。」

「千前輩是怎麼繼續下去的?」

「我有百啊。你不也有大家嗎?」

「……他們不是環。」

「百也完全不像萬呢。」

「……我不想寫歌了。」

「可是你不可能不寫的,很痛苦你也會寫,快樂你也會寫,只要在呼吸,你就會繼續下去。無論是深淵或是天堂,纏綿你每個念頭的,都會是音樂。」

此時,音樂宛如詛咒。才華與天份等天賜的東西,從來也沒有問過本人的意願。生來如此,是束縛還是祝福呢?

「不要跟我說你不想寫了,你很痛苦對吧?很想寫對吧?你想把心裡的悲憤都嘶吼出來對吧?別否認了,你就是這種人。因為我也是這種人。不如說,創作者都是這種人吧?情緒跟回憶都會變成養份,跟噬血的怪物一樣。」

「……」

「還有什麼藉口嗎?」

「請您回去吧。」

「當時我也這樣趕走很多人過。你還是禮貌多了。」千說著,手扶在壯五臉側的牆壁上,傾身逼近,深沉地低語:「說出想放棄音樂這種話,音樂人的名字都要被你羞辱了。你是抱著輕浮的心態進入圈子,那滾出去對你而言也是剛好。」

壯五盯著離自己咫尺的俊美臉龐,一閃而過極度濃烈的悲愴,千閉上眼睛,緩緩站直收斂自己的情緒。

「我說完了。接下來要怎麼做就是你自己的事了。」再看向壯五時,他已經恢復原先的神情。

千把壯五的窗簾再度拉上,離開時沒有帶上門。

 

說是無理取鬧也沒有錯。壯五在心裡想著,還帶著報復的心態。

 

人們躲在網路後面的時候更是肆無忌憚,人性在認為安全的區域往往顯露的張狂。環去世以後,他難以控制自己在網路上搜尋對方的身影。他看見網路上的人擅自定論環去世後,小鳥遊經紀公司的悲傷是炒作;商人提高了專輯的進貨量,大肆宣傳;甚至對環的死有各式各樣的陰謀論。

喜歡MEZZO”的粉絲彼此分裂,他看到他說:死掉的如果不是環,是壯五就好了——他也這麼想,壯五沒有辦法再更贊同了。假如能夠用自己的生命換環的心跳,即便是將面臨千刀萬剮他也會去做。可惜做不到。

見著環被人們淡忘,再來出現的負面言論,每一樣都將他擊潰。

於是他的報復是:從世界中奪走自己,畢竟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經想死了。

命運從他的生命中奪走環,那他從世界中奪走自己、奪走他才創作得來的音樂也不過是恰好。

微不足道的復仇,真正傷害到的也唯有愛著他的人。好愚蠢——不然他還能做什麼?

他起身拿出收納著樂譜的資料夾,攤開並放到書桌上。每一份作品中都有著他跟環的故事,他不想分享給世界,那是他僅有的寶物,他不需要別人的褒貶,他跟環的故事根本就不容外人置喙。

他看到被求婚那天他寫到一半的歌,他們終究沒有唱到,壯五也沒有完成。很多曲子總想著有朝一日會寫完,在腦海中描繪著兩人一起歌唱的畫面不過失了實際完成的音樂。

房間太過昏暗,於是他拉開單邊的窗簾。

他看到國王布丁的塗鴉,在歌曲標題的旁邊。每一份棄稿中,幾乎都有環的塗鴉跟話語,這份溫柔在環離去後仍包裹著壯五。

前輩說的很正確。他不想寫,然而盤旋在他腦中的旋律與詞,每一個突然在他腦中浮現的記憶,全都相互吻合,天生似地相貼、自然。

他是不可能脫離音樂的,一旦壯五決定卸甲投降,那些曲子便會流淌於紙上。他是知道的。

壯五把樂譜收起來,沉澱自己。

他被救起的那日在病床上說的是他的心情,不願給他人窺探回憶的機會,同時正因為寫什麼都是環,壯五才能在歌裡與環相見,那些歌會成為他的治癒,他只是不想好起來。

放手悲傷比快樂起來還難。

因此他要再任性一陣子,明知道會給人們添麻煩,他依然故我,他需要更多時間。

眷戀今日,僅因厭惡迎接還未習慣失去的明日,逡巡不前、戀戀不捨。

他放慢自己去活,才能慢慢跟所有的疼痛告別。

 

自千來訪的一週後,壯五傳訊息給萬理,他要休息比原先更長的一段時間。而回來之後,他想舉辦一場演唱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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