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SATOMI─ 06
ㄨㄌ星期五早上,岡聰實在一片柔軟中冒著汗醒來。但柔軟的不是棉被,而是幾乎和他整個人一樣大小的花瓣堆。想不起來昨晚咳嗽的頻率與程度,但從疼痛的喉嚨可以大致想像一二。
他出門在外可以稍微用意志力控制思緒,但回家後就稍微放鬆了,尤其是更無法控制的夜晚。成田狂兒昨晚又來到夢裡,像高中三年那樣。只是那三年他很常夢到成田狂兒上一秒因為車禍而倒在血泊中,下一秒卻又從身後攬住自己的肩,說為了自己不能隨便死掉。
昨晚狂兒則是出現在自己的租屋處,穿著常見的黑色西裝,當聽見告白後露出了一貫的微笑說抱歉,說一直都把聰實當成姪子一樣疼愛。夢裡的他想說知道了、想說沒關係,卻一個字都講不出來,大把大把的花瓣湧出口中,而他只感受到被花瓣塞住呼吸道帶來的缺氧痛苦。
作為決定性見面前的夢而言十分不吉利,但有人說夢與現實是相反的,所以或許也代表夢境內容在稍晚全都不會發生。只是以他目前的狀態無論怎麼想,總是會接著找出自我推翻的理由,最後再通通反映於病症的嚴重程度上。還是得繼續什麼都不要想,繼續想著什麼都不要想。
簡單吃過早餐,他把房間全都整理了一遍,將鐵罐上的便利貼撕掉。原本順手丟進垃圾桶,但想了想又把紙撿起來,貼在擺放於鐵罐旁的小說《鬼磨坊》翻開的第一頁上。
成田狂兒是在這時候傳訊息來的。說已經在東京車站,幾分鐘後就會到,他才發現竟然已經過了中午。時間在無法控制的思考與試圖控制自己的無法控制間溜走,而此刻,那些想像的其中一些即將化作現實。
敲門聲響起時,他推翻了自己又一個關於開門時該先說什麼才對的提案。四疊半的空間本就不大,走到門口自然用不到幾秒鐘,他握住門把,連一句「來了。」都講不出口,像是用了最大的力氣才把門轉開。
「午安啊,聰實。」
他剛才──這幾天──這段時間──這幾年不斷思考的男人就站在門口,一側的瀏海被風微微吹起,一手提著被裝成一袋的兩個蛋糕,另一手則是明顯大上很多的塑膠袋,裡面露出的白底紙袋上印有「東京豚饅」字樣。
放棄了思考,他側身讓人進來後帶上門。
成田狂兒將手上的東西放在房間的邊角後,才轉過身徵求同意,他乾巴巴擠出了見面後的第一句話。
「都可以……隨便放就好。」
「說起來這些都是聰實一個人要吃的嗎?雖然感覺得到你食量似乎很大,但一次把這些通通吃光應該也還是會吃壞肚子的吧?」
「……並沒有要一次通通吃完。之後也會分給朋友。」
「朋友?是大學的嗎?聰實有在好好過大學生活呢。很好很好!」狂兒自顧自地說。
他沒有回應這種帶了點家長式感動的語氣,而是從另一個袋子裡拿出買早餐時順便買下了咖哩飯套餐,分了一份到狂兒面前。
「吃咖哩……可以吧?」
「哇,是聰實親手做的嗎?」
「看包裝就知道不是吧?」他終於像往常一樣翻了白眼,「不要說這種一下就會被拆穿的話。」
「哈哈哈,說的也是呢。」
蓋子一打開,咖哩濃郁的香氣立刻占據整個房間。他又從袋中拿出兩罐罐裝咖啡,其中一罐放在對方已經打開的咖哩飯蓋子旁。成田狂兒瞥了一眼,眼帶笑意地看過來。
「聰實現在也開始喝黑咖啡了啊?」
「……嗯,偶爾。」
「不會太苦嗎?」
「才不會。」
「那聰實是大人了呢。」
他沒回話,只是打開了易拉罐後喝了一大口。苦味迅速充斥口腔,他忍住想皺起眉頭的反應。
開始喝黑咖啡是騙人的。他只是不想被成田狂兒說:「現在也和國中時一樣喝無咖啡因飲料呢。」這種讓人感覺還是被當小孩子的話。但就算成田狂兒說他像大人,聽起來也像是成年人對孩子的誇獎。
他不能是他眼中的孩子。他不要出於長輩式的愛意與關懷,不要這些好都出自於叔叔看待姪子的作為。
咖啡真的好苦,他又喝了更多口。
一直到吃完飯後他都沒有咳嗽的跡象,看著成田狂兒把吃完的紙盒疊在一起,放進塑膠袋裡打了結,然後一口氣喝完罐裝咖啡後望了過來。
對上眼神的瞬間他一度有些退縮,但還是將書櫃角落的鐵罐拿了出來,放在兩人中間。成田狂兒的視線隨著動作移動,在鐵罐停了幾秒後再度回到他身上。
他想過這個時刻必定伴隨著緊張感,但實際與成田狂兒兩人面對面坐在自己的租屋處,光是要將嘴巴打開都是件艱難的事。
「這是我預計要送出的『禮物』。」努力保持眼神接觸,他伸出手將指尖放在鐵罐上,「原先只是要請狂兒努力收下,但現在,在收下前我想先進行『確認』。」
「確認……」成田狂兒對這個詞產生了反應,但那張臉上仍是保持那種笑,「聰實想要什麼樣的『確認』呢?」
「我──」
他發現自己擠不出後面的句子。
「我想知道──」
喉嚨瘋狂搔癢著,讓他要很用力才能將聲音擠出口中。
上次這樣是國中的時候。是發現自己再也唱不出純淨高音的時候。喉嚨乾澀,又像被什麼堵著,所有熟悉的高音經過時都被刮得七零八落,再也無法重現記憶中的聲調。
那時是成田狂兒拯救了他。
而現在,成田狂兒成了比變聲期還可怕、使他無法跨過的阻礙。
一手摸上喉嚨,他做出與第一次發現自己發不出以往高音時同樣的舉動,捏住自己的頸部,以為那樣就能促使堵塞的聲音出現。
「我、──」
但國中時的岡聰實失敗了,現在的岡聰實理所當然也沒有成功。
他用力咳著,彎下了腰,伸手慣性擋住口鼻,但來不及了。
比過去這段時間所見還要大量的鬱金香花瓣溢出口中,穿過他指間的縫隙落到榻榻米上。房間像下了場粉色的雨,淹沒了大半的地板空間。
好不容易止住了咳,他抬起頭,對上成田狂兒張著嘴說不出話的表情,竟不合時宜地有點想笑。
於是他也真的笑了出來。
「狂兒知道『花吐症』嗎?」他說,順便伸手拿掉殘於口內的一片花瓣,「聽起來像是只會出現在小說中、很夢幻的名字吧?」
成田狂兒的臉在聽到症狀名字後,露出了他從沒見過的樣子,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很像混雜了一些驚訝、悲傷與痛苦的綜合。
「我知道那是什麼……」那聲音聽起來像失了力氣,彷彿此刻兩人的立場對調過來,對方才是詢問並等待自己回答的人。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重新將目光對向成田狂兒。
「我想知道,狂兒對我是怎麼想的?」他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很慢,同時感覺到自己顫抖的聲線,「狂兒知道我的意思吧?」
時間像突然靜止了一樣,成田狂兒沒有立即回答,卻也沒有迴避眼神。他強迫自己不要低下頭,並試圖讀出對面那張表情突然豐富不已的臉,到底想給出什麼答案。
不知道究竟對看了多久,沉默的時間才終於被打破。
成田狂兒原先撐在膝蓋上的雙手動了起來,一隻抓住襯衫扣子,一隻捏起扣子旁的布料。透明的扣子被一顆一顆擠出,襯衫的領口越開越大,他曾透著被雨水浸濕的布料看過的刺青露了出來,墨色濃烈到幾乎蓋住原本的皮膚。
「等、等等……!」他先是愣在原地,然後下意識往後退。
還沒搞清楚狀況,成田狂兒已經解完一半釦子,用手將左邊的襯衫往後拉。
他的視線停在那裡,然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整個人僵在原地。
他現在才看清大片墨色的肌膚是浪花,浪花上則有一隻逆著浪上游的紅色錦鯉穿過整個胸膛。然而錦鯉腹部卻被挖了一個洞,一道猙獰的疤釘在上頭。
「原本要蓋住的,但醫生說這種手術的疤痕不太適合再做刺青。」成田狂兒動手扣回扣子,低著頭說,「所以只好維持原樣。」
看著那一張一闔的嘴,他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字都聽不懂。但前不久才看過在同樣位置類似的疤,他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但為什麼要特地告訴自己?
難不成……?
「我做了手術。」成田狂兒證實了他的猜想,「對不起。」
反胃的感覺一擁而上。他跪了下來,一手捂住嘴,一手壓住腹部,卻抵擋不住大量的花瓣從口中湧出。
他聽見成田狂兒喊自己的名字,語氣很急促,好像還有很用力踩踏榻榻米的聲音。
在最後的最後,他瞥見自己咳出的不再是粉色的花瓣,上頭沾染了令人怵目驚心的血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