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KYOJI─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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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歲的成田狂兒躺在手術台,手術衣綁帶與綁帶間露出的後背肌膚貼在金屬上,醫師調整照明燈位置對準他的胸口,護理師則在進行麻醉注射準備。

 

衣服袖子偏短,只能稍微蓋過手肘,一直被保護在底下的名字露了出來。

 

最開始這明明就只是一個紀念性質的東西──他是這樣以為的,結果卻是對難以忘懷、又無法賦予名諱情感的具現化。因為如果不欺騙自己,就沒辦法找到適合的理由安置這些東西,但或許是謊言本身就帶有瑕疵的緣故,終究還是變成一種變相積累,在體內生根發芽、開出花來。

 

說起來他也是手術前才知道吐出的是什麼花,年紀看起來比自己還小上一些的醫師翻翻他的檢查報告,說是鬱金香,還叨念著像他這種個案雖然也見多了,但真希望大家不要總是拖到最後一刻才來。

 

醫師又說不過像他這種類型也是很少見。嘔吐中樞花被性疾患到了後期,通常會不斷地咳出花瓣,進而影響到生活起居,但成田狂兒看起來像個沒事的人一樣,病情發展速度相對一般人也過於平緩。關於這點暫時還沒能有個準確原因,不過醫師認為這可能是他本人在潛意識中,對這份情感極度壓抑所導致的結果。

 

 

聽到這些說法他沒什麼太大反應,什麼起因和過程都不太重要了,因為即將進行的手術會結束一切。只是稍微有點訝異於自己竟也會產生這種頑固難纏的情感,以及終於知曉名字的花瓣種類──黃色鬱金香花語,是沒有希望的愛。

 

這還真是再貼切不過了,他這麼想的同時忍不住在內心發笑,連從身體內生長出來的東西,都知道這是一場沒有結果的徒勞。但或許也該感到慶幸嗎?能夠藉由一場手術,就將這份情感給完全抹去。而且各種事情都在不斷警告他得做手術、不能再繼續下去,無論是在中華料理店裡訴說關於未來的聰實,還是那天離開店裡沒多久後,意外碰到的南条正憲。

 

好多年前正憲離開祭林組,也是離開出生成長的家時,告訴自己說要去當漫畫家,後來這幾年他們完全沒再碰面過,就只是靠著對方以北条麗子為筆名,出版的一本本漫畫單行本來確認生存狀態。

 

他們後來正式在居酒屋約了一次,當時正憲拿出助手傳來的照片給他看,說是有個記者在不斷打探。那些照片不只是年輕時的正憲與自己,還有不久前一起用餐的岡聰實。

 

那時他就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只要他還是以黑道身分與岡聰實繼續見面的一天,就有可能危害對方本該平靜無波的生活。想見面是他不該有的私欲,他得從根本除掉這個念想。

 

「現在要為您進行麻醉注射囉!」

 

護理師的聲音從上方傳來中斷了思緒,他發出一個含糊的應聲,接著就感覺意識越來越模糊,直到完全陷入黑暗之中。

 

本來就是不怎麼做夢的類型,但他以為至少在這種時候會夢到些什麼,印象裡卻始終只有一片漆黑。那些過去總是反覆想起的相處過程,此時連一點都沒有出現,他就這樣望著黑暗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遠方出現一小點白光。那點白光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到最後完全佔據了視線。

 

成田狂兒睜開了眼睛。

 

第一個看到的是正在幫他更換點滴袋的護理師,對方見他醒了,便問說感覺如何?他想了想,回說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幾分鐘後醫師來了,同樣的問題又問了一次,他也再回答了一次相同的答案。

 

「手術大致上都算成功。」醫師這樣說,而他沒有忽略掉語句裡那些不太肯定的用詞,「不過有些小問題。」

 

小問題。醫師再三強調這個詞。

 

清除病根時他們才發現,製造出花瓣的地方在儀器檢查也無法看見的死角,比原本想像中扎得更深、更緊貼著血肉,因而無法冒然清除,但幾乎只剩下薄薄一層,可以判定基本上沒有繼續生長的可能。

 

「簡單來說,壞消息是很遺憾無法完全清除掉您的嘔吐中樞花被性疾患,但好消息是剩下的部分不會有生命危險,並且可以靠藥物處理。不過藥物治療是一點一點破壞組織結構的方式,通常比較緩慢,會是長時間療程,接下來住院觀察的這一個月會先讓您服用,出院後也要繼續,再定期回來做追蹤檢查。」醫師邊講邊確認了儀器上的幾個指數,「另外,目前你體內殘留的的確是非常少量、幾乎沒有再生長可能的病根沒錯,但為了保險起見,在完全康復前還是盡量不要和當初讓你患上病症的那位見到面。」

 

「會有什麼很嚴重的問題嗎?」

 

「是還沒有症狀變得很嚴重的先例,您現在的確也不會再吐出花瓣,不過畢竟還是有殘留的部分,所以當下也可能因為心情上的變化產生一些不舒服的症狀,通常是輕微的疼痛感,但也可能會有預料之外的狀況發生,這點我們沒辦法保證,只能先從預防著手。」

 

醫師和護理師離開後,病房裡就剩他一人,大概因為是高樓層單人間的緣故,聽不太到什麼來自外面的聲音,室內安靜到連稍微敲到病床鐵桿發出的金屬碰撞聲,都顯得特別響亮。

 

閉上眼睛,他長吁了一口氣。

 

他知道自己人生本質上就是一團糟,發狂的指針隨時都可能指向意想不到的方向,只是沒想到以為的盡頭,並不是命運認為最不堪的境界。以為一切會在今天結束,沒想到變成這副不上不下的德性,痛苦被延長、不必要的情感還在微弱地持續,就像一根根細小的針,戳刺著左胸深處。

 

再一下就好,他想,只要再一下就好。等藥物將最後一點殘留的組織消滅,他就能真正擺脫這份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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