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KYOJI─ 03
ㄨㄌ與岡聰實在東京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修修改改,最後落在五月的最後一個星期六上午。主要是因為月中時聰實突然傳訊息來,說因為開始打工了,可以的話見面時間約在假日會比較好。他們從以前就不是頻繁聯絡的類型,對話基本上都是關於確定要去卡拉OK天國練習的時間,現在只是換了一個模式,變成以討論吃飯地點為主,其他多餘的資訊有必要才會順帶提及。所以他知道了聰實打工的地點是家庭餐廳、會需要輪大夜班,以及因為這些原因吃飯時間訂在一大清早。
約定日期當天他剛出站不久,很快就發現坐在車站附近某個鐵欄杆上的聰實,對方正低著頭看手機,因為角度沒能整張進入視線的臉上帶有明顯倦意。他走過去,用腳尖輕踢腳尖。
「你看起來很睏欸……稍微散步一下吧?」
「……別踢我的腳啦。」
聰實抱怨完後起身走在前頭,他拎著外套與公事包走在後頭,看貼在後頸的髮尾、算不上寬的雙肩、窄瘦的背脊,與兩條不斷前後交錯的雙腿。或許是真的累了,聰實一路上沒怎麼說話,而他原本應該是會開口說些什麼的,卻覺得前方的背影看著看著,就已經抵達店門口了。
那是一家早午餐店,星期六一大早來用餐的人並不多,服務生為兩人點餐後不久就先上了飲料。聰實一邊把糖漿加進檸檬茶裡,問他怎麼一大早就吃咖哩,他臉上擦汗的毛巾還沒拿下,在柔軟的布料底下閉著眼回說因為散步完很累嘛。聰實沒有繼續追問,只是看似專注地用吸管攪拌自己的飲料。
整頓飯進行得很普通,幾乎都是以他提出問題後聰實回應作為一來一回的對話,他問聰實不用上學嗎?在學校有沒有交到朋友、快不快樂?上大夜班外的時間有沒有好好睡覺?聰實說因為今天是假日、不確定快不快樂但有交到朋友,也說有好好在睡覺。至於大夜班,因為顧客很少,所以並不覺得特別累。
他想起自己當年對大夜班工讀也是同樣的想法,所以排了很多夜班,最後才在那個腦袋混沌不清的深夜,拔掉人生裡最後一顆本來就沒栓得多緊的螺絲,成為今天這個樣子。
「你要小心,可別讓自己腦袋失常喔。」
「什麼意……」
「好燙──!」
「……一開始點冰咖啡就好了吧?」
緩了一下,他才讓舌頭從咖啡殘留的高溫中解放,正想為剛才的話做解釋,卻看到聰實環著手臂、眼神飄向一旁,感覺像在思考些什麼,便打消了開口的念頭。
客人本來就少,除了他們之外幾乎都是單獨前來,交談停下後店內牆上的時鐘聲就清晰了起來,他在滴與答的交替中一點一點喝著逐漸不那麼燙的咖啡,一直到一半左右的量時,對面的人才終於出聲。
「……狂兒先生,我有禮物想送給你。」
「什麼?」
有點突然的話題讓他愣了一下,但聰實沒有解釋,逕自說了下去,只是目光終於再度移回他身上。
「雖然不曉得要什麼時候才能準備好……不過,到時候,你可要……為了我而收下喔。」
「……」
「……」
服務生很適時地在這稍嫌冗長的沉默時間送上餐點,咖哩的味道取代原先乾巴巴的空氣,聰實瞄了一眼咖哩,說看起來很好吃呢,語氣上卻聽不太出高低起伏。他看了過去,但眼神在對上前就被躲開了,服務生剛好又送上奶油麵包捲套餐,聰實低頭慢慢撕起鬆軟的麵包,剛好做為無須四目相對的理由。
禮物。
他不太喜歡這個詞,而且喉嚨在聽到的瞬間就搔癢起來,如果是平常大概會不太在意,可是因為那個名字拗口症狀的關係,讓他現在每次咳嗽時都會忍不住在意。到目前為止情況的確沒有變好,不過也沒有糟到超出想像範圍,花瓣數量變多了,但還能是能夠一掌遮住。
忍著搔癢感,他在嘴角擠出一個自認為的弧度:「我會努力的。」
聰實沒有回話,他們接下來在更漫長的沉默時間中與各自的餐點奮戰,直到聰實吞下最後一口麵包後說要去洗手間,看人拐進廁所所在的轉角後,他才像終於解開禁錮般咳了起來。
這次好像又更激烈了一點,他咳了好幾聲後將掩住口鼻的手直接握成拳,移動到咖啡杯上方覆蓋。當掌心離開杯口,一小杯黃澄澄的花瓣代替了飲用完畢的咖啡。好像變得更多了,他抽起幾張面紙遮起,再以攪拌匙壓住邊緣。
看著那杯花瓣,成田狂兒只有一個念頭──這還真是糟糕透頂。
剛才咳嗽的同時,腦中有什麼將一切全串了起來。自己為什麼會被這種奇怪病症找上身、為什麼會完全想不到可能的病因,因為他下意識在迴避、從一開始就將真相放置於否定的區域,實際上其實一直在正確答案身旁打轉。
「走吧。」
聲音從上方傳來,他才發現聰實從廁所回來了,已經揹起後背包在桌前等著。於是他站起身,拿過帳單到櫃台結帳後,和來時一樣走在聰實身後離開店內。
臨近九點的太陽讓天氣變得更熱,回到車站的路上他同樣看著走在前方的那個背影,只是與來時有點不同──他現在知道這樣的注視並非單純的注視,不光是因為很快就比印象中成長得更接近一個大人而覺得神奇。
這真的很糟。他又一次這麼想著。
真要說起來,自己算是很容易就能察覺到他人好感的類型。大概是因為過去的經歷,那些女人總投射過來差不多的眼神與肢體舉動,到後來他幾乎第一時間就能知道其中的含意。
可是他熟悉出自於他人的,卻對出自於自己的非常陌生。
那幾個月的記憶之所以難以忘懷,不是因為竟然有機會遇到天使、不是因為這是幾乎不會再發生第二次的事,應該說,不只是因為這些。
過去他用這些理由說服自己,卻也是強制將思考停在表層,沒有繼續往下探究。就像當初要擁有右手臂上這個人生中第一個由自己決定的刺青時,他也只是想,這就是個紀念。
但究竟要紀念什麼?難忘到得刺進血肉加以記得的究竟是什麼?他其實不斷在忽略這個問題,因為他不能。
從最初決定在卡拉OK大賽結束後斷了聯繫,就是覺得一個才十四歲的孩子實在不該再與黑道有什麼瓜葛。他大概這輩子都會是黑道了,但聰實會去念高中、考大學,可能會找到想攜手共度一生的人,或獨自過上很好的生活。
他早就決定要將時間停在那個潮濕悶熱的夏季了,明明早就決定好了。可是多年後重新親眼看到人、知道名片被帶在身上、發現自己可能不是一件可有可無的往事時,想再聽一次那個聲音、想再說一句話、想再被喊一次名字,這些念頭在體內膨脹成無限大的樣子,最後化為讓他張口就吐出的一片片鮮黃花瓣。
和聰實在車站前分開,直到那個身影淹沒在人群裡後,才轉身朝預定要去辦事的方向走。微妙的癢意在喉頭打轉,他伸手遮擋,像往常一樣打算將口中的東西放進口袋時,其中一片花瓣從指縫落了下來。
猶豫了一下要不要彎腰去撿,但在思考的空檔,花瓣就被捲入人來人往的腳步中踩得破碎。
看著那片骯髒缺損的花瓣,他沒多做停留,邁步繼續朝目的地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