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DE KYOJI─ 01
ㄨㄌ一開始這真的只是一個紀念性質的東西。
那年卡拉OK大賽結束後送岡聰實回家,看著小小的身影逐漸在視線中遠去,他忍不住想,這真的就是最後一次了。那之後岡聰實就會像現在這樣往遠方前去,自己則會停於原地,繼續在差不多的日子裡做差不多的事。
幾個月是一個曖昧的時間區段。不算太長,卻能發生很多事;也不算太短,猛然回過神時卻會發現一切就這樣發生完了。他能想起這幾個月裡岡聰實吼過、畏懼過他,也能想起對方說明挑選歌曲時的側臉、堅持說沒有哭卻還是通紅的眼眶與鼻頭,以及將那副本應為青春期尾聲獻上驪歌的嗓音,就這樣輾轉給了自己。
以前有過許多比這還要更長時間的關係,但所有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或有過的日子,在關係終止的那刻便全部結束,這麼多年來也不曾特別想起誰。
可是如果遇到的是天使,當時自己又是那樣的情況,會被天籟吸引也是理所當然的吧。如果遇到的是天使,那會在分別後仍記得相處過程的細節,也並不怎麼奇怪吧。
所以右手臂上的東西就只是想為此留下些什麼而已。雖然比起另一些幾乎遍佈全身的刺青,不過就只是兩個墨色的字,但位置、樣式、大小全都要考慮,嚴格意義上來說,是他身上第一個包含了個人想法的刺青。
貼在右手臂皮膚上的那兩個字,他攤平另一隻手掌就能完全蓋住,平時穿著長袖,幾乎不會在外頭露出來。只有回到住處、褪下西裝外套與襯衫,在凌晨的陽台點上一根菸,盯著自己夾在指縫間的菸頭時才會進入視線。
在好幾個那樣的夜晚,他總是因此想起那幾個月。後來有將近兩年無法隨心所欲地抽菸,卻也因為沒有太多事情好做,偶爾半夜躺在不怎麼舒適的床上冒出想抽菸的念頭,他會在黑暗中捲起袖子,用掌心蓋住那兩個字,然後在反覆湧現的回憶中,度過那些無菸可抽的時間。
這也沒有持續太久,他在天氣開始帶有涼意的季節,回到固定在陽台燃起細微火花的日子。然後有一天盯著右手臂時,成田狂兒突然想,啊,聰實現在是高中生了呢。
他揣想男孩成為高中生的模樣,想像抽高的身形與褪去稚氣的面容,在腦中試圖捏出一個形貌,但怎麼樣都不太順利。
所以只是稍微想要知道而已,就讀哪間高中、被分配到哪個班級、還有沒有參加社團、成績表現如何,沒有打算要靠近過一步,因為就真的只是稍微想知道而已──他原本是這樣想的。但當聰實參加完大學入學考試、公布成績後填選了東京的學校,他又想,就只是稍微想看一眼而已。
於是在近午十一點半的機場,他見到了那個坐在長椅上的背影。
右手臂的名字突然搔癢起來,他感覺那兩個字在皮膚上拉扯、變形,最後自身體剝離,與眼前的人重疊。
往前走到不會被發現,但剛好能看到聰實側臉的角度,腦袋中一直模糊不清的樣貌想像終於清晰了起來。除了鏡片從橢圓換成長方形外,整體而言並沒有相差太多,卻還是能看出比起十四歲更加成熟的線條輪廓,一手滑著手機,一手拿著飯糰往嘴裡送,米飯進入口中後被咀嚼、吞嚥,不時滾動的喉頭上有個明顯凸起。
他就這樣靜靜看著,本來就也預計要去一趟東京辦事,不過因為要謹守原則,在買機票時有刻意錯開了班次時間,想說等到聰實起身搭機時再跟著動身就好。
不遠處的聰實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將手中的飯糰放在一旁的長椅上,接著將手指往掀蓋式手機套的側邊夾層伸,從裡面將什麼掏了出來。
那是一張小小薄薄的紙,上頭有字,看上去還有些皺巴巴的,應該是被長時間凹折過,就算塞進夾層後也無法完全平整。聰實放下手機,改用拇指與食指捏著那張紙,重新吃起幾乎還有大半顆的飯糰。
成田狂兒覺得喉嚨瞬間一緊。聰實正反覆盯著那張兩年前在潮濕梅雨季的卡拉OK天國包廂裡,自己親手遞出的名片。他沒想過會被留著,甚至在這種時候隨身攜帶,原本以為那幾個月的遭遇對當時那樣年紀的孩子來說,不過就是一場有點驚險、能拿出來分享讓他人驚嘆幾聲,卻也只是在日常生活中非常偶爾才會想起的經歷。
他沒想到會這樣,所以也沒想到自己就這樣邁開腳步,坐上長椅空出的另一側。與聰實對上眼時,他在對方露出困惑與慌亂神情的空檔中,拿出將代紋燙了金的新名片,順道展示了手臂上的刺青。
究竟是出於什麼心態展示,他其實也不太曉得,連藉口都是臨時編造,說是因為成為爛歌王後,用了饅頭好可怕戰術的成果。名字的主人則從頭到尾都處於震驚狀態,只能問出「你喜歡我的名字嗎?」這種問題。
喜歡嗎?思索這個詞彙時喉嚨又癢了起來。就是想留個紀念罷了──真正的理由並沒有說出口,而且聰實脹紅著別開臉的反應實在太有趣,他沒忍住用更多無關緊要的話題去逗弄對方。
直到登機通知的廣播再次響起,他才朝人擺擺手,說自己是搭下一班飛機。聰實盯著他,似乎還有什麼話想說,最後卻只是有些彆扭地道了別。他笑吟吟地說聰實如果很捨不得的話,等等就可以傳訊息過來啊,然後被回以熟悉的白眼,與一個頭也不回的背影。
用靠在椅背上的手撐著下巴,他突然想起四年前也是這樣看著聰實離去。只是當時以為是結束,現在卻是未曾想過的再續。
喉嚨的那股搔癢感又冒了出來,這次他沒忍住,捂住嘴咳了幾聲。有什麼從口中掉了出來,挪開手,一片黃澄澄的東西落在西裝褲上。
摸起來感覺像是花瓣,他對那一小片柔軟的東西端詳半晌後,站起身,將花瓣丟進一旁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