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minis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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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夜漫漫夜未央

0

我猛地睜眼,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飯店天花板,鬆了一口氣,再闔上眼。對嘛,我就說怎麼可能呢,只不過是又又又又夢到前任而已。

宿醉讓我頭腦有些昏脹,四肢也像散了架一樣——不對,喝醉應該不會腰痠吧?除非我酒品差到去和別人一起打架。

我不甘願地逼自己醒過來,切換成坐姿,那種腿麻和腰部的酸脹感更明顯了,昨天穿的那條黑洋裝整齊地擺在一旁的沙發上,正想驚嘆於自己爛醉如泥還能疊衣服換浴袍的美好品行時,我聽見浴室傳來了嘩啦啦的水聲。

⋯⋯

不會吧。

但我身上零散的瘀痕和紅印又告訴我這一切並不是幻覺。

我,來到美國出差的第三天——和別人發生了one-night stand,俗稱的一夜情。


1

有什麼比發生一夜情更糟糕的呢?

哈哈,一夜情對象是前男友這件事一定能奪冠。

再補充一件事,是被我單方面分手的前男友。


2

浴室的水流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大概是我呆坐在床上想是要跑路呢還是跑路呢的某一個時間點,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錯過最佳的跑路時機了。

「醒了嗎?早餐要吃什麼?」

這傢伙還怪貼心的,我正這麼腹誹著,突然意識到這個聲音好耳熟,怎麼這麼熟悉——

我驚愕地轉頭朝浴室的門口看過去,和岩泉一來了個四目相對,他襯衫最上頭兩顆扣子是開的,髮絲帶著潮意,熱水帶來的蒸騰霧氣多了幾分朦朧感。

他面不改色,拿毛巾隨意的擦拭頭髮,徑直把地上亂七八糟的高跟鞋擺正,再問了一遍:「想吃什麼?」

我的大腦一瞬間停止運作,千言萬語只想彙整成一個啊?

不是,不對,你怎麼在這裡?

岩泉一的臉頓時黑了。

⋯⋯我不小心把心底的疑問說出口了。

他喊了我的名字,連名帶姓並且咬牙切齒,語氣裡滿是風雨欲來的平靜:「所以妳根本沒意識到是我?」

離死不遠了,我想。


3

我和岩泉一第一次相遇是在大學,一台通往校園的電車上。

起得晚了,正好碰上早高峰,座位根本不用想,我只希望不要被擠成沙丁魚,不過事與願違,過兩站後連拉環都勾不上了。

隨著車輛啟動的慣性,我毫無支點,直挺挺地連人帶包撞進別人懷裡。

「妳還好嗎?」

這個美麗人世間還是好人多。

被我誤傷的男孩子有點緊張地看我,大概快有一百八十公分,膚色很健康,手臂肌肉線條流暢——大概是個體育生。

一般人應該沒辦法接住一個突然噴到自己身上的人還紋絲不動,甚至沒後退半步,還有餘裕虛環住我避免我再次後仰。

「沒事,謝謝你。」就是鼻梁有點痛,這人的胸肌也練的太好了吧。

男生有點不放心,把自己的位置和我站的地方交換,我嚴絲合縫地卡進車廂拐角裡,背貼上擋板總算讓我有了些許安全感。

「失禮了。」語畢,我接受到人生中第一個壁咚,他面對我,雙手撐在車廂兩側,把我護在安全不被擠壓的小角落裡。

他撇過頭不看我,通紅的耳尖暴露了他的緊張,沒有表面上看起來的雲淡風輕,我猜他可能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我準備再開口道謝,怎料電車即將到站,快速減速的慣性讓我又不由得向前傾倒,臉差一點點又二度撞上男生的胸膛。

「妳可以抓著我。」他小聲和我說,背包肩帶、手臂、衣服下擺都可以。

我攥住他衣角的同時又說了聲謝謝,他低聲說了一句沒什麼,接著又問:「妳到哪一站下車?」

我的瞄了眼電車安裝的跑馬燈,道:「再兩站。」

他點點頭,示意自己聽見了就沒再說話,直到到站小心地把我帶出了車廂。

我在人來人往的車站報上自己的姓名,再次致謝。男孩子——他說他叫岩泉一,擺手笑了笑,說小事一件。

和我揮揮手後朝反方向離開了。

我到很久很久以後才知道那天他其實早就到站了,只不過怕自己下車後我又摔得東倒西歪,才一路把我護到目的地。

只是第一次相遇,我就知道岩泉是一個很溫柔的人。


4

他被我的沉默搞得一點辦法也沒有,嘆氣,把沙發上疊整齊的黑洋裝遞給我(我想一定是他摺的),問:「妳住哪兒?」

我正在和缺乏潤滑的洋裝拉鍊做抗爭,聞言警覺地抬頭看他,反問:「要幹嘛?」

岩泉沒好氣地走過來,替我把背後的拉鍊一口氣拉上,說道:「總要讓妳換件衣服、吃點東西再算總帳。」

嗚,岩泉,就算在生氣還是不會讓我餓肚子的男人。

「我也住這裡。」我說,利索地把房間號報給他,不怪巧合,這的確是離昨晚那間酒吧最近的飯店。

岩泉穿外套的動作一頓,斜我一眼,道:「一點安全意識也沒有。」

「我們都開房了還講究什麼。」我嘴上不饒人,想來面對前男友也不需要有什麼好面色。

他面色古怪地看了我,我只當沒看見,有些不耐煩地踩進我的恨天高,我的腿還是很痛,一不小心有些趔趄。

岩泉穩穩地抓住我的小臂,強而有力,掌心熾熱的溫度貼在微涼的皮膚上,我有些瑟縮。抬頭看他——是的,即便穿了八公分高的鞋子他還是高我一大截,岩泉眼底無波,似乎早就預料到我莽莽撞撞的總會跌倒。

「小心點。」他說。


5

第二次相見是在大雨滂沱的傍晚。

我剛在學校附近的超市買了點民生必需品,還是市中心的校園附近物品齊全,有些東西在住宅區附近的商店可買不到,例如新上市的巧克力酒釀櫻桃蛋糕。

雨看起來一時半會不會停下,我估摸著抱著袋子一鼓作氣衝到車站裡蛋糕撞壞的可能性——100%,可在雨幕裡走地慢吞吞的,先不說會把自己淋透,總感覺有夠中二,好像在拍什麼失戀MV 。

站在超市門口沉思,我想得出神,沒注意腳邊的小土坑,一腳踏進淤積的水窪裡,踉蹌的同時不免暗歎,原來無論如何巧克力蛋糕都注定要扁掉。

岩泉一就是這時候出現的,彼時他剛從超市出來,一手拎著一個大購物袋,另一隻手即時握住我的手臂救我於水火。

「小心點。」他說道,眼神觸碰的同時兩人齊齊愣在原地。

被一個人拯救兩次,他是天使吧。

顯然岩泉也認出我了,他笑得爽朗,道了聲巧。我道謝,對救贖蛋糕的人致上最真誠的謝意。

「沒什麼,但是⋯⋯」他的視線下移,看著我剛剛踩進坑裡的右腳,「妳得回去換鞋子了。」

濕答答的,污水浸透了襪子。我把為了蛋糕做的天人交戰說給岩泉聽,沒事,等等左腳的鞋襪會連同衣服一起濕掉。

「啊⋯⋯」岩泉一擰眉,似乎不是很能理解我的樣子,遲疑地問:「妳為什麼不回超市買一把傘?」

啊。

還真沒想到。

在我們對話的短短五分鐘雨勢更盛,我故作淡定地指了指岩泉一手中的傘,說:「看吧,現在有傘到車站也會全濕。」

岩泉不假思索:「去我家避個雨?路程大概五分鐘⋯⋯」

而後突然意識到什麼而停頓,開始有些結巴:「不是、我的意思是,就是單純的躲雨,我沒有惡——」

「好啊。」

十分鐘之後,兩個才見第二次面的人,先是撐同一把傘,後是坐在男方乾淨整潔的租屋處裡面,愈想愈微妙。

心臟太大顆了啦。岩泉沒好氣地說,和陌生男人回家還誇獎對方房間真整齊什麼的,警戒心太低了。

「岩泉同學看起來一身正氣。」我拿他遞來的毛巾擦拭潮濕的髮尾,不吝嗇我的真誠,又問:「有刀子嗎?吃不吃巧克力蛋糕?」

他笑了一聲,拿過環保袋裡面的紙盒,把四寸蛋糕切成漂亮的四等份。

能把蛋糕切成這麼完美的樣子,才不會是什麼壞人。


6

重新沖了個澡,換身乾淨的衣服,毛巾被我裹在頭上就走出浴室。我餓得不行,生氣的岩泉沒再問我想吃什麼,在我盥洗的時間去樓下咖啡廳買了簡單的三明治和咖啡,還有巧克力蛋糕。

我不客氣地拿起三明治就開始啃,岩泉一順手擰開寶特瓶的瓶蓋,才把水遞給我,問:「怎麼來美國了?」

「出差。」喝口水,我言簡意賅的回應,昨天的放縱是慶祝合作進展順利,上司慫恿我們年輕人晚上玩玩,回日本才不留遺憾。

「過得好嗎?」他問。

「很好。」我毫不猶豫,「工作很輕鬆,每天都很開心,換了四五六七八個男朋友。」

「哦。」岩泉一不置可否,點點自己的手機螢幕,漫不經心地說:「妳四五六七八個男朋友不介意妳的鎖定螢幕,放的是我的照片?」

被前男友戳破事實有點尷尬,拿著寶特瓶的手一頓,我瞋怒地瞪著他:「你偷看我手機!」

「鎖定畫面根本用不著偷看吧。」他嘆了口氣,伸手朝向我的頭,在摸到毛巾的前一刻頓住,起身進浴室拿吹風機,前一刻嚴肅地喊了我的名字。

「和我說實話。」


7

「妳過得好嗎?」岩泉一第十三次成功救援,避免我從樓梯口直挺挺地摔下去後,問。

在前十二次的拯救過程中和岩泉早就成為朋友——他總在我最迫切需要幫助時突然出現,有時候是跌倒、偶爾是雨傘、甚至於大學共同科目也能拉我一把。

「很好。」我理裡有些散亂的頭髮,說:「大學很棒、我很喜歡這裡,過得很順利。」

那時的岩泉也是一樣的表情,憋住皺眉的衝動,鎮定地點頭,沒說什麼拉著我去吃午餐。

他在速食店選了一個偏僻的四人桌,反常地坐在我身邊,身體的左邊是落地窗,空間被他限縮地有些逼仄。

「怎麼了?」我顫巍巍地問。

「和我說實話。」岩泉抽了兩張紙巾,在手心疊成了漂亮的長方形。

我發誓,他如果不拿衛生紙還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的話,我是真的真的不會哭的。

「糟透了。」我哽咽地說,尤其是每一次活得亂七八糟的樣子都被眼前人看見更讓人難堪,「人生地不熟,什麼都要自己來,大學課業難爆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嘛,有什麼意義⋯⋯」

還記得當時抓住岩泉一,一邊哭一邊稀裡糊塗地說怎麼沒有他這種青梅竹馬。

岩泉不說話了,他抱住我,很輕很輕地拍背,道:「以前是做不到了,但之後有我。」


8

「岩泉,你非要這樣刺激我的淚腺。」我的眼眶漲熱發痠,眼淚搖搖欲墜,埋怨拿掉我頭上的毛巾,如今在身後替我壓乾水分的人。

「糟透了,跟大學剛開始一樣糟糕透頂。」工作壓力大,過了兩三年才上手,和朋友聚會的時間基本沒有,更不要提展開新的戀愛——

生活煩透了,尤其這次沒有岩泉在身邊。

「那當初為什麼要分手?」他沉聲問。

「我不想當累贅。」我悶悶地回應,「也不想被甩。」


9

大四學期尾聲,實習提上日程,在面試的過程頻頻碰壁,連帶著晚上也睡不安穩,幾乎是岩泉一坐起身我就醒了。

他先是把棉被拉了拉,蓋到我的胸口處,才躡手躡腳地走到陽台接電話。

「小岩。」電話那頭的男聲說起話來尾音上挑,提了我的名字,又問:「你和她說了嗎?」

「小聲點。」岩泉先是壓低聲音,現在日本是半夜,才回覆:「沒說,我還沒想好。」

對方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美國我一定會去。」

「她可能不同意⋯⋯這我當然知道。」我聽得出岩泉一語氣裡的焦灼,只是下一句話卻讓我如墜冰窟:「如果她⋯⋯我會放她自由。」

我什麼也聽不進去了。

或許關了扇門就會開一扇窗,隔天實習面試異常順利,主管問我願不願意去北海道分部,我幾乎是馬上就答應了。

最後的印象是我用了三個小時在出租屋裡收拾我所有的痕跡,趕在岩泉下課前提了行李箱就走,在手機裡留下一句輕飄飄的分手,封鎖刪除一條龍。

一下放棄四年的感情說不難過是假的,但也許正因為他是岩泉一,是那個表面銳利性格卻柔軟的岩泉一,是那個乾脆利落讓我捨不得他因我煩擾的岩泉一,是那個堂堂正正的岩泉一。

我麻煩他的地方已經夠多了。


10

岩泉的眉毛蹙得彷彿能夾死蚊子,他一屁股從身後坐到了我側邊,鋒利的眼神直勾勾地瞧我,開口卻是無奈的嘆息:「我是那樣說過沒有錯。」

「可是妳啊,偷聽——為什麼不聽完。」

「嗯?」我被他問地一愣。

「如果妳不願意等我,我會放妳自由。」他覆述當年的電話內容,一字不差記得清楚,「如果妳願意和我一起去美國自然好,倘若妳願意等等我,我們就先結婚。」

說完他有點暴躁地揉了揉自己的頭髮,「妳從來、從來不是什麼累贅。」

誰會和造成自己負擔的人在一起這麼久啊。

我被他嚇得不知道該做何反應,甚至從今早看見他開始的心虛感在此刻擴散最大化。

原本想先求婚看看,沒想到直接被分手,換做我我也心梗。

「對不起。」我囁嚅。

「算了。」岩泉長吁一口氣,重新拿起吹風機,睨我一眼,說出來的話卻帶了些稚氣:「在一起嗎?」

「在一起就原諒妳。」

「⋯⋯我要回日本的。」我有些喪氣。

岩泉睨了我一眼,在背包翻出一張識別證,拍在我手上,日本代表隊的字體清晰可見,上頭天照的燙金字符亮晃晃地,他說:「誰說我不回去。」

⋯⋯

「就算你不說。」我擅長倒打一耙,被他慣出來的嬌氣蠢蠢欲動,「我也會要你負責。」

阿一的臉上閃過不解與茫然,空白三秒後似是恍然大悟,臉突如其來地漲紅,有些支吾地道:「我、我沒⋯⋯」

這下換我不知所措。

「妳腿疼是妳非要穿妳那雙鞋用走的回飯店,說什麼也不聽。」他看向倒在門口的恨天高黑色高跟鞋,慢悠悠地又說:「腰痠是妳昨晚蹲在房門口至少半小時,試圖擺正妳的鞋子,晃晃悠悠還不讓人幫忙。」

「瘀青是妳昨個在浴室亂七八糟撞的。」他不顧我懇求他閉嘴的眼神,偏偏要說完,義正嚴辭的樣子:「我頂多是親了妳。」



11

「妳不是有過四五六七八個男朋友?」

謊言一下被戳穿,我無地自容。

「這樣也要負責。」我破罐子破摔,接著舒舒服服地窩在他的懷裡。

「知道了。」岩泉一笑了一聲,胸腔傳來的震顫從背部直達心臟,心跳漏了幾拍,劇烈跳動的聲響隱沒在吹風機的嗡鳴之間,他替我理順髮絲的動作仍舊仔細又溫柔,無比專注。

我喜歡你、喜歡你。

有了吹風機的噪音掩蓋,我能不再羞恥和尷尬,坦然地對我最好最好的岩泉一一遍遍告白,把和他分開的這些年裡深藏的思念與依賴一遍遍地揭開傳遞,再也不用隱瞞。


12

「笨蛋。」阿一終於是捨得放下手裡的吹風機,從身後環抱我,臉埋在肩頸處,我回頭只能瞧見他紅透的耳根。

「我也是。」他說。


13

從前愛你,往後仍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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