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lief-7

Relief-7

Lifa



他就这样又和记忆混乱的人鱼共处了漫长的十几个小时。无论他想不想,时间就这样煎熬地流动着。过去的日子只滞留在一片浑噩里浮沉,而如今却在他耳边,像海上尖啸的暴风雨一般飞驰而过。

死神不负他的名声,就像撒旦的信使,心和地狱紧紧地相连,甚至能听见这段时间迎来消亡的倒计时的声音。无端却强烈的不安把他卷入泥泞里,迫使他几近窒息。封闭的船舱内空气很陈旧,弥漫着他过去的爱人下半身的鱼腥,和干在身上的盐粒的味道。

人鱼的精神状态也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发脆弱。麦克雷从强迫的性事后强行地清醒,那场令不死人后悔得几欲心碎的暴力行为竟被忘得一干二净。他扮演他最擅长的角色,一位镇定冷漠的杀手,他旁观人鱼几欲疯狂的样子,看他绞尽脑汁地搜刮着支离破碎的欢乐片段,把毫无关联的记忆拼凑在一起,迷茫地眨着他潮湿的眼睛,憔悴缺水的脸庞好比苍白的大地,其上开了两片雾气重重的水潭。他费力地解读着周身青紫色的细小伤痕和凌虐过的痕迹,试图把那些伤害联系起来——

然而人鱼还是带着一如既往的绅士的微笑,疲倦地问他发生了什么。

不死人假装友善,耐心地叙述了一些事情,心虚地把他施暴的片段都从自己的话语中抹去,当人鱼露出释然的笑容,并且小声地问他可不可以从这儿出去的时候,他内心的痛苦难耐得让他僵硬得像块石头,仿佛稍微动弹一下,身上细碎的砂石就会滚落下来。

之后人鱼跟他滔滔不绝地说着那些仅剩的记忆,又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不死人盯着船舱墙壁上那指针生锈的时钟看了很久,当秒针转过了约莫五周长的时候,他的人鱼在坚硬的床铺上微微地睁开眼睛,然后问出了一句让不死人心脏猛地沉入地狱的话:

“我这是在哪儿?”

这样的情形折磨了他们彼此好几次,最后一次时,这个夜晚的黎明已经初现端倪。

而这时,不死人已经绝望地伏在了床铺发着潮湿臭味的厚重布料里,他紧紧地握着人鱼一只时不时会颤动两下的冰凉的手掌,那其中有颗温暖的内核,散发着体温的热量,他不住地恐惧这不停弹跳律动着的热度什么时候就会消亡,即使僵尸的神经已经感受不到火烧之外的热度,却仍旧徒然地抓着人鱼。

“真是愚蠢。”

他自己喃喃道,却忍不住地喉咙发抖抽搐,明知道自己已经流不出眼泪,身体还是因为过度悲伤作出了本能的机械反应。他生怕真正的死神挥下镰刀,彻底分开他们。

为什么要记得这些事?既然能把痛苦的画面全删除,违抗本能到开始接受切肤之痛的惩罚,只是为了你面前这个并不可靠的老混蛋。

为什么一直想回到沙滩上去?难道真的见到了被仇恨杀意填满的僵尸,他们之间就能一直相安无事地相处下去?

他不这么认为。

可是他还是想挣扎着,喊一喊麦克雷的名字,说几句让青年讶异不已的我爱你,他冥冥中觉得自己已经快没有机会了。他还没有对人鱼说过我爱你,还没有呢。

他是个懦夫。他想。

不死人想喊一喊他的名字,想毫无芥蒂地说一些话,就像以前那样。即使知道人鱼马上就会把这件事忘记——真是诡异,为什么这么多的波折,他还没忘记自己是杰西麦克雷,还没忘记安吉拉叫他在沙滩上等着,还没忘记莱耶斯是谁。

然而炸过他的头顶一阵雷鸣般的炮击声响起,紧接着是舱门外冷静沉着的男性声音,以及一个咆哮着西语的女孩声音,混杂着久久未能停歇的杂乱急促的足音,让他知道又有罕见的海战了。

“是先锋号,船长。”

墨西哥女孩拿望远镜看向远方那条气势汹汹地驶来的船,心有余悸而疑惑地回答道。

“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在开玩笑,那标志是一模一样的。”

“那也不代表那一定会是他们,原来的人马,原来的阵容……至少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女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重建之后的先锋号航程实在很错综,他们有最好的舵手,也有最称职的水手,但归根结底要归功于他们有一个最负责的船长杰克·莫里森。他们的计划本不是黑爪号的总部,一个伟大的船长一般不可能只有一条船。

如果他们提前得到了哪怕一丁点儿消息,知道这艘来者不善却又装帧低调的船是黑爪号的总部,作为前指挥官的老兵打死也不会贸然出击。

“等着我回来,杰西。”他说。

“……你要走了?”人鱼双眼微睁,似是迷茫,又快归于清醒,“……你还会回来?”

“一定会。”

“那么这一次……”青年胡言乱语着放开了手,“就不要……骗我。”

这一次。

还有哪一次……噢,是啊,这一次……这一次他不会了。

死神表情严肃地冲到乱成一团的甲板上,他从来没觉得底部的船舱到甲板上那段湿窄的阶梯有那么难以攀登,距离有那么远。

看着那艘规模不小的船只向他们的船舱处轰击炮烙,虽然火力与昔日的先锋号比已经大不如前,但仍然达到了普通海战的破坏力水平,以那艘船剥去光荣外壳的军备来讲,依然是往你死我活的走向进展。

黑百合作为岸上经受过专业猎杀过吸血鬼的特工,身手大抵该算得上是上乘水平,因为民间游走于法外行驶正义的组织,通常会比国王用大把军饷养出来的少爷兵更好。但碍于白昼的克制,奥古蒂姆知道她这一次依旧在劫难逃了。在那个掩藏着数以百计的被吸干的战俘的黑暗房间中,她晶亮苍白略带紫色血丝的皮肤,毫无遮拦地暴露在烈日之下,飞快地皲裂,像受潮继而发干的墙皮那样剥蚀而掉落。

“火力别停,拉克瓦——拉克瓦!现在到船舱里去!到没有阳光的地方去!”

假使黑百合不幸罹难,这可是一笔血本无归的买卖。本来那个房间的避光处理做得非常好,而重组的先锋号火力也不够迅猛,他们应该伤不到这把冷血的兵器。她曾经是最好的狙击手,之前已经有无数的舵手死在她的黑枪之下,可惜这一次幸运女神亲吻了对面白发苍苍体格壮实的船长,时先锋号的射击偏离了轴心,却恰好打中了那个可供伸出枪口的位置。

“Capullo!”

墨西哥女孩本就粗沉的声音在迎面的海风中尾音嚷得沙哑。

刹那间,她毕生所有的可悲和罪恶,尽数都暴露在阳光之下,那一刻,死神以为自己回到了那个疯狗一般的小城。

他已对横尸遍野的场景司空见惯,不管是瘟疫四起的曝尸荒野,还是战火一路烧过何其无辜的民舍,烧融了当权者权杖上那颗最亮的宝石,他都见过,也并非从未涉足过那个发着和自己身上僵尸的臭味一样的房间。他们把逝者像把淡水倒入水桶一样倒入那个房间,每隔一段航程,就用鱼叉甩下几具。

无论是温柔贤淑的年轻女人,还是刚从娘胎里出来没看过几天阳光的孩子,或者是恶狗和流氓,无一例外都要迎接死亡。因为最好的杀手下手可不看着走马灯犹豫,也不挑好坏,在他们的眼里只有靶子。

——而这个把所有人都当成活靶子的吸血鬼夫人,现在和尸体一股脑地倒了下去,倒挂着垂在船舷上宛如一只蜘蛛。她燃烧起来呻吟了几声,这给死神的视觉不言而喻地造成了很大的冲击。

尤其死者是熟悉的身影,不久前还在交谈,现在却在青天白日之下烧成了一团烈焰,她原本懒倦而沙哑让无数男性为之疯狂的嗓音也荡然无存,现在她喉咙里本能地不断发出咯咯的声音。

子弹像雨点一样飞了过来,一两颗子弹不过只能击穿他的外衣,落在皮肤上就像香烟在平常的皮肤上烫了一下。他看见挂在甲板船舷上负隅顽抗的吸血鬼,脸上的皮只是烧,高温像烤化了火漆一样让她面部全非,几乎身边的木制栏杆都被点着。他想找好时机,飞奔过去救她,虽然看到那昔日如天鹅一样纤长细腻如今却焦黑如木炭的脖颈不断抽搐着的时候,他已经觉得她不再有希望生还。

而她还在机械性地重复着一系列熟悉的自救动作,而死神知道,这沉默与冷静,也不过是改写基因的造物。奥古蒂姆能铲除她的感情,能拔除她的脆弱,却消减不去她这一生最为之骄傲的东西。

他对那动作太熟悉不过了,那是杰拉德还与他一起航海时险些因为两船交火坠下船时候的自救动作,同时那是猎人组织人人皆烂熟于心的知识。

然而死神没时间沉浸在过去里感时伤怀,这种同事脱队的事情在海上每一天都在发生,葬礼后三天所有人都会选择忘却。在这样的严峻生死关中,他做出的每一次选择,都有可能导致他被枪林弹雨轰裂脑壳。实话说,他早该死了,并且一直以死人的身份活着,他之所以仍旧在挣扎,是为了人鱼。

他不能再失去他第二次,尤其不能因为自己的死亡再失去他第二次。

可忽然他猛地想起,他们唯独遗忘了装着人鱼的那个临时房间,脆弱得就像吸血鬼的巢穴。

他像一缕乱投医的病死幽灵,在烈焰熊熊的甲板上一边镇定地命令对着先锋号的船头开火,最好一下子击穿那个烧成灰他都认得的,苍老得可悲的船长的脑袋,一边接下了四五颗穿过脊背的子弹,不防地跌倒在入口处,一路踉跄地追向那个装着他一生挚爱的房间。

而后船舱在他背后应声爆炸开来,一颗巨大的炮弹击穿了墙壁。

黑爪号的防御一向强健,但正因为外壳部分及中枢的铜墙铁壁,灵活度才占了劣势。火热的冲击波撞着斜向割开的锋利海风,在他耳边击出强烈的震动,在无形的空气里荡起了层层波纹涟漪。

赤红色的身影完全意料之外地惊叫着,随着破碎的木头和被炸毁的铁屑坠落到海里。不死人没喊叫出声,他被这一连串的事端冲击得只知道高喊开火。胜负已决,先锋号尽管一时占上风,却仍然不具有和整个黑爪抗衡的力量,他们的半个船尾已经像街头人老珠黄的廉价妓女接客时用的床单一样破烂不堪。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一切都无关紧要。他不能失去杰西,他绝不能,但他也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在众目睽睽之下跃进海里去找他。而且若他还是刚才朦胧的状态,肯定会从海战中脱身,海底捞针一直是一个得不偿失的选项。

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爱着人鱼,可能是出于岁月的累计,可能是因为从未体察过真正令他怦然心动的爱情,他总是悲哀地屈从于自己的理智,而放弃的天平另一端永远是他的杰西。

他也不知道错在他曾经死过一次,还是错在他们是异族的一见钟情。

“加布里埃尔·莱耶斯!”

死神的视线还死死地粘在那个离视线范围越来越远的红点上,听得有人呼唤自己过去的名字——尽管这艘船上很少人不知道他过去的身份,但他还是出于一个杀手的本能回了头,眼神却在一直往汹涌的海面上飘动,他很焦灼烦躁,同时也被两难的痛苦折磨不休。

这是违背职业守则的——从动了感情那一刻起,他就不再是一个合格的杀手。好在不死的诅咒可以弥补他致命的缺陷,哪个组织不会想要钢铁不坏又来去无踪的雇佣兵。

他看见一个金发的倩影正抓着扶手对他拼命地呐喊,丝毫不畏惧黑爪号势如破竹的回击。火枪的子弹就落在她脚边,以示警告,还有几颗看起来是真的想要了她的命,死神目光闪烁,却没有阻止那个开火的士兵。

她一边躲闪,一边不住地视线下移,盯着海里,一边视线又黏在了自己身上。

安吉拉·齐格勒。

他努力表现出自己的轻蔑与疯狂,为此只牵动了嘴角和眉梢的几块肌肉,却显露一种难以抑制的遗憾和悲恸,幸好他们足够遥远,谁也读不出谁的内心。

归根结底是死神完全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予以迎接,他想,他们应该早已是敌对关系,但也的确彼此都够狼狈。

过往的记忆对于自己来说都是烙印疤痕,再狰狞也会化为淡红色的印迹,变成逢人吹嘘的资本,或变为为之一笑的往昔,悉听尊便。

而她是昔日不能去揭的旧伤,每一次触碰都会鲜血淋漓,不管如何,他现在活生生的站在这里,与落难的人鱼相逢,全需仰仗她的功劳,但他现在死气沉沉地在这个世界上不住地苟延残喘,也全是她年轻时冲动盲目的过失。

他也不清楚医生的慈悲究竟是鲁莽的本能,还是周密计划之后的阴谋。

但现在,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即使距离这么遥远,已经足以看出她正在飞速地老去,她一定再没有使用过那些莫须有的符咒,她没有如约变成巫术疯子。正因如此,她连声音都变得如此苍老。他真的十分羡慕她,不做魔法的产物,在适当的年龄自得其所。

死神依旧没有回应,只心急如焚地挂念着落到海里的身影。

“那是什么——那,那,那那是什么?”

 “掉下去的是什么?回答我,回答我,莱耶斯!”

“反正从不会是一个魔女。”

他不会正面指责她,控诉她,他永远不会,死神不会那样做。

她总是那样喋喋不休,那是传教士的后遗症,即使她不过扮演了一个假冒的角色,却仍然演绎得像模像样,久而久之竟然入戏忘却了自己本来的身份,真的以为自己是愚民们口中高高在上的圣人,妄图拯救这个荒诞的世界,忘了自己本来也被死神救出过高塔,却预言出未来他要因背离世俗的感情被送上痛苦的断头台。

虽然她没错,而多年之后,这句话的确只是令死神恼羞成怒罢了。

当神权失落之后,她应该早就认清了所谓人情与正义的含义。此刻,她不再说话,看起来痛苦万分,昔日白皙滋润的脸蛋看来不适应背负着恶名出海的日子,就像被抽干了灵魂的木偶,却早已失掉了失声嚎啕的能力。

他想,如果自己的脸上一直挂着那面骗人的骷髅,也许她不会认出他,也许正好相反,她会一眼认出自己,是非对错对于他们来说早已是不足挂齿的细枝末节,但他们还偏要纠结,反复地咀嚼过往那些无常的岁月,最后把一切对命运的无力都归咎于魔法和疾病,复作仇恨,永无结局。

直到身边的栏杆被击断碎裂时,死神才稍微快乐了一些。他有些感谢杰克·莫里森轰在他脚边妄图置他于死地的一击,这样一来,他终于有理由落到海里去,去寻找他,去寻找他日思夜想的人。

感谢这个老混蛋这辈子只干了这么一件好事,虽然就算做上一百件,他也永远无法原谅那些发生过的种种。思念过往实在是不可靠的,执着于记忆会把过去公平或不公平的的事实,都修改成你日久天长所想的模样。所以他选择抱着空无的仇恨,一意孤行地来到了这条路上,面对往昔的仇人,却无从下手复仇。

他的整个身体都自愿地没入海面以下,水压目前还对他造不成什么威胁,他隐隐约约听到视线高处传来的枪炮声,来往交火震得水面波动着,撼动着他的耳膜。

忽然,死神感到冰凉的海底有熟悉的温度贴上自己裸露的皮肤,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总是命运弄人。当他清晰地觉察到环上自己腰部和肩部的轮廓是截然不同的触感,一个来自于镌刻着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的铁臂,当然,还有一个是他无法忘怀的,人鱼那原初的血肉之躯。

他一瞬间陷入许久未有的惊喜之中,他日思夜想,想得发狂,即使他们近来相处密切,他们近在咫尺。可死神害怕他想起,却永远自私地觉得,少了那段记忆的杰西,经历了这些苦难的杰西,与过去的那个令人心动的身影尚有很遥远的距离。

当失而复得的时候,他却又觉得一切都无关紧要,只要那颗属于人鱼的心脏,还在他的怀抱里隔着两层肌肤不断搏动,他荒唐的爱就能继续下去——这话纯属是胡说八道!哪怕哪一天他终将要亲眼得见那心脏停止,他也会继续下去。

“这是我们人鱼交配的方式。”麦克雷快活地笑了笑,“希望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你个混蛋。”他只有大难不死的庆幸,紧紧地抱着他不愿收手,“接下来呢,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噢,那当然是……去海的深处,去海的更深处。”麦克雷喃喃着,“除此之外我也无路可走,这里离我的家乡很远,离我刚遇见你的地方也很远,怎么这么远,我时常在想……”

他迷茫而痛苦。

他爱上的究竟是过去的自己,还是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周转不已的感觉。

他爱他吗?

“你想起来了。”死神庆幸之余不住地怀疑和剧烈地战栗着,“那么这意味着我在你眼里,不再是一个陌生人了。”

至少此刻他是爱他的。

“你从来不是陌生人,你只是一个混蛋……”麦克雷坦诚地回答,却含着悲伤,“但是,也许我们刚见面……就不得不分手了……”

麦克雷不太能学得会微笑,也许人鱼的字典里没有这个概念,正因为能把痛苦抛诸脑后,所以就总是那样快乐。因为他总是露着牙齿笑,一个傻瓜,一条人鱼却有那么锋利的犬齿,搞不好他真的是狼人的后代什么的。

即使带着那些记忆,他现在是那么高兴,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红光满面。

“我就知道安吉拉没有骗我,我只要再见到她,等到她,一定就能盼到你回来……”

死神觉得自己快要被这件事折磨疯了。

“你是个傻瓜。”

“我不想听这些……亲亲我,加比。”

“为了我,就为了我……”

人鱼闭上眼睛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话了。他虚弱地环着不死人宽阔的臂膀,亲了亲他比深海的水都要冰凉的脸颊,继而是死神毫无血色的嘴唇。

“那没什么,因为我爱你,加比……那你呢,你呢,加比?”

他沉默着,只拥着他,那身影的重力却分明越来越虚,越来越轻软。死神的心里卷上一层疯狂的恐惧,快把他冰冷的身体榨干,眼前不断地发痛。

“……你呢?”

他听见人鱼急切的催促声,冥冥之中绝望地惊觉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爱你,我不想失去你。我是如此爱你,你真的要走了吗。人鱼的寿命很长,也永远都不会想起来那些令你痛苦的事,那么我对你来说究竟算是幸福还是痛苦,终其一生,为何如此呕心沥血缅怀一个罪人。

我宁可你一走了之,世界只有这么大,海面只有这么广,它永不会再扩大,我们的寿命都足以彼此折磨到这个世界毁灭,命运一定会安排我们再次相遇的。只贪得短暂欢愉,换来生死永隔,你是怎么想的,你就和很多年之前一样蠢,即使这样,我也是如此爱你,我的杰西。

他来不及了,快来不及了。

“……我也爱你。”

只能说他心里千百句中,最重要的那一句了。

“我终于盼到了你个老木头说这句话,可真不容易。”

人鱼闭上眼睛,整个软绵绵的躯体靠到了他的怀里。

“来抱抱我,亲一亲我……我走了之后,我就再也感受不到你了。”

死神含糊地回应了两声照他的话做了,久久地,竟然紧紧的不肯放手,仿佛只要他维持着这个姿势,那条违抗了神罚的人鱼就能得到赦免似的。死神就在这里,所以无论是何方索命的鬼魂也不能带走他的杰西。

这条赤色的身影如果从未在生命里惊艳过他,被死亡浸透变硬的心脏怎么会对情爱念念不忘。

他还想说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是无法死亡的,除非就让我这块老木头沉入海底,除非有一百把火枪把我的心脏打烂,除非你离开,那么我与死亡无异。

他在咸涩的海水浸泡里第一次想起了神,那个把他丢在绞刑架上送死的,被苏醒的愚民暴力推翻的古板的神。

“……让我跟你一起吧…”

不死人的嘴唇在冰冷的海水里颤抖蠕动着,他想对着人鱼消失的轮廓说,把我也带往死亡里去吧,让我跟你永远在一起吧……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我们的灵魂一同回到瘟疫爆发前满是修女的小城,去哪里都好,我们躲开陆地,永远地沉入海里,不要丢下我,以为“死神”能支配众生,最好现在把我带到真死神的怀抱里去吧。

此刻刀枪不入的杀手竟然如此无助,以至于根本无法和地狱最轻的裁决匹敌。

像这样他一生都不会开口说出的蠢话。他甚至想祈祷一下,恳求落魄的神,可话到了嘴边,就像他对麦克雷说的那句我爱你一样,浑浊不清。

他惶惶地看着轮廓动了动,最后缓缓地向他的怀中沉来,逐渐地倒向他的身后,化作与那傲人的鱼尾上最鲜艳的红鳞一样的血红泡沫,整条鱼凭空地消失在了他的怀抱之中,他没怎么见过花朵,它比从战俘嘴里涌出的暗红还要明丽一些,却比死亡还要令他绝望和痛苦。

不死人眼睁睁地看着他的情人化作无数的泡沫,一半都在顷刻之间与海水融为一体,当最后一颗泡沫在他的耳边破裂,他甚至感觉耳畔传来了爆裂的强音,它在广阔的海洋中比一滴水还微不足道,却在他的心里震耳欲聋。

那是他的恋人在对他和这个世界进行最后的告别。像一个简单的小仪式,只消宣布死讯之后就可以人去楼空。

死神尽其所能地计算着他们彼此说过的话,他们坠入爱河的时间还不到两个月,他们说的话还没有岸上任意一对新人情侣一半多……他真的了解他吗?他真的深爱他吗?

他如数家珍地翻找着自己的记忆,如同真的陷入了疯狂和执念之中。他的名字是杰西·麦克雷,有棕色的头发,红色的鱼尾,长得像狼人,是罕见的雄人鱼,操他的,这些是毋庸置疑的……这是别人都知道的,他想找出一点儿他们之间深入了解才知道的,他想回忆起他们共有而世人没有的东西。

还有呢?

眼泪很珍贵,却不会唱歌,也没有翻江倒海的本事,被人类捕住了就只能等死……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更特别的?

对了,手上的铁臂虽然不是自己造的,但是当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是他救下麦克雷,对,这家伙并非一无所有,他是一个格斗的高手,就连岸上最好的战士都没法同时挑战三条鲨鱼。如果他有一双人类正常的双腿,他愿意向这个傻瓜讨教几招,也许还能做他的老师,让他成为一个优秀的士兵,那样的话结局也许就会有所改变……

他相信一定会,因为只有假设才能让他在空虚的悲痛中聊以自慰了。

还有一个除了安吉拉之外,别人从未知晓的事情,他们彼此相爱。

还有什么?他想要他们之间罕见的事情。

他的心脏罕见地抽痛,泪腺却早已失灵。他最后的希望全孤注一掷在与杰西的重逢上,现在它就像人鱼伤痕累累的躯体一样化作了泡影,剩下的只是对过往断片式的悼念,以及真正失去所有时内心一马平川的空无与平寂。

——是的,只有一件事,他们彼此了解至深。

就是他是从头至尾唯一知道人鱼是会因为痛苦而失去记忆的那个人。但如果可以,他绝不会选择当这个人,但是他又感到满足,因为他们之间,终于有了点儿那么不轻浮浅薄的特殊的造物了。

不死人很清楚,自己熟悉那具堪称年轻又好看的躯体的每一寸,但它终究是在怀中化为了血色的泡沫,好像这么飘忽虚幻,加起来还没有彼此的记忆沉重。他们初次见面的时候,麦克雷差不多有一头剑鱼那么沉……

但是现在,连一片鱼鳞都没有剩下。

他麻木的看着那条他们为他做的假臂沉入海底,仿佛在举行一个庄严的告别仪式,就像见证了一个时代的终结那般隆重。他闭上眼睛,感觉最后一颗红色的泡沫在自己耳边爆裂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像人鱼轻抱他低语,又像他腐烂的心脏近乎疯狂的律动。

这太傻了。杰西麦克雷走后,大悲的冲击让他仅仅是感到不痛不痒的怅然若失。所剩无几的灵魂也被丢弃在了海底深处。可惜他的灵魂,将要追随着那消亡的躯体一路流浪到不知名的海域去了。

并且永无回头之日,他想,他的灵魂从一开始踏上的就是不归路。

不过好在他的灵魂终于获赦,得到了自由。这本不是一个罪人应得的奖励。在海神宽宏的怀抱里,他的罪恶和爱恋都显得那么渺小,忽然死神感到释然。

不仅人鱼会以遗忘寻求宽慰,人也会,只是人鱼是真正的忘却,人却是绝口不提罢了。仿佛骗得过自己就能骗得了过去一样。

他刚刚想起自己是加布里埃尔莱耶斯,现在就得选择遗忘了。

就像他刚和人鱼重逢,离别就来的这样突然一样。


他知道自己意料之中地会被打捞上来,损兵折将死伤惨重的黑爪号自然缺不了他这个受诅咒的武器,他并没有寻死,心只被孤独霸占,徒留一片空无一人的死寂。他苏醒后,在甲板上不受控制地呕出带着尸臭气味的咸水。

“你想知道谁赢了吗?”

“我还在这儿。”莱耶斯沉沉地回答道,“胜负应该不言而喻。”

“他们没死什么人。”她懊恼地说。

海水浸透他脖颈上陈旧的伤口,他似是感觉到什么似的用手指迟疑着摸了摸它。那是人鱼还在他的怀抱里存在过的唯一证明了。

麦克雷本身就是刻在他脑海里的一个挥之不去的伤口,并且永无愈合之日了。

“好吧,听着,我不知道失去灵魂伴侣的滋味,但是要我说……我会选择,一开始就只远观。”

她品着这句话时,脸上的血污还没有擦去,她想着化为尘土的吸血鬼,想着那一面之缘的,柔曼的身影,她曾经无数次想过海上终有一天会迎来宛如驱散夜雾的明灯一般的亮蓝色,时至如今,她离自己的梦中情人越来越遥远了。然而看看死神的下场吧,她开始不懂这是大梦初醒的失望,还是大难不死的庆幸。

尽管远观本身也并不是她自己能选择的事情。

“灵魂伴侣。”莱耶斯细细地琢磨着这个词汇,他怅然若失,仿佛一生所爱都丢在了这片翻涌不停的深水之中了,“你知道黑百合不能算是我的灵魂伴侣,同事关系。”

他组不好一个完整的句子,艾米丽的逝去也让他感到难过,事实上,他记忆中的一切熟悉的面孔都在慢慢的消亡和死去,要么就是扭曲变黑……这才是他痛苦的根源。

“……不是艾米丽。是他,是人鱼。”她似乎很是谨慎地说道,放低了声音,“……是杰西,对吧?你们不是一面之缘……你们以前曾经见过,对吧?”

她连着问了两个“对吧”,又很识时务地闭嘴,生怕不死人会暴躁地赶她离开。然而加布里埃尔·莱耶斯坐在甲板上,旁边是少见的沉默下来的墨西哥小女孩,垂暮的天空已经转成火烧一般的赤红,伤痕和眼泪,这就是麦克雷所留给他的所有,眼泪总有一天会被耗尽,但伤痕再不会消解。

“是。”

莱耶斯只疲倦地说了那么句话,他闭上眼睛,在海风中描摹出他们初见时的画面,但无论他怎么想,都只能感觉喉咙紧得发痛,就像泪腺的失灵要惩罚他以窒息代替哽咽似的,多美好的场景最后无一例外地化为鲜红色的泡沫,而后就是闭眼后原初的一片漆黑。

无需挣扎,不必寻死,没有长眠。世人感叹的时光飞逝都不再能给予你沉重的打击,这时你甚至不免怀念绞刑架为你带来的疼痛,因为它至少让你回忆起求生的气息。

那黑色化作了他腿上恨之入骨的色彩,化作大修女安吉拉拿着玲珑的书本含笑站在典雅清幽的教堂中间时裙角的色彩。化作那片临海小城地上每一颗沙土的颜色,化作初生混沌时天地间含混不清的疑云。

最后那团黑色变亮了,就像木炭被引燃后跳动的火光。他想起安吉拉声嘶力竭地呼唤自己的名字,早已不像履行莫伊拉的诅咒时那般沉着冷静,心思缜密。

没错,时光让了不起的医生变傻了。

人鱼从破碎的船舱坠落的时候……他好像看见她了。他短暂地回溯了一下,安吉拉在自己的记忆中含混不清的印象。

一生如此,理性地消除自己的恨意,想清楚之后,大致能了解,这就是安吉拉·齐格勒的故事,一个头发闪着金色光芒,眼睛如同浅滩流水一般泛蓝干净的女人,一个在交织的修女身影之中亮眼拔萃的存在。

轻易击倒特蕾莎,脚踩所谓的玛利亚,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医生,也是在神还存在于这个大陆上时最伟大的修女。

巫医也好,魔女也罢,曾遍体鳞伤踏进过高塔的牢狱,也在潮湿的地下室上,用信念刻上过英雄不朽的传奇。年轻时爱上作为军队先锋的埃及女孩,一生都是莫伊拉古魔法最完美的承继者,她也许迷茫过,痛悔过,甚至恸哭过,却从来是为世人,不是为自己。

但是不过如此。

他呢,命运罚他做称职的刽子手,徒留他的人生在空无的坟墓中蹉跎,像一具行尸走肉游离在坎坷的岁月里,所到之处血债累累。其实这些痛楚因果报应,回头细想对比他的罪孽,早就是微不足道的事情。

其实咀嚼到最后,一生尽是无足轻重。

那你呢,你是什么?

你是岸底爬上来的怪物,你是违背基因构造的叛徒。你是违背世俗的惊鸿一瞥,你是送我上绞刑架的魔鬼万千。

他想他会久久地望着寂静的海面,他想望那个遥远的点,直到自己变成一具风干的尸骨。

挂在船舷上,与逝去的芭蕾舞者一同飘摇,从这里脱落,化为药锅底部燃烧后的余烬。最后随着风向投进波塞冬冷峻的胸怀之中,只要有海水的地方,就是他的情人所到之处,他们终将在深邃的,深邃的海底重逢。

但与这些浪漫的空想相处的时间,也只有片刻而已。

到夜雾浑浊的时候,他只能叫停自己的思念,让一切温柔都沉在夜幕里死绝,当朝阳升起时,他必须和自己这副失去了一切的躯壳相安无事。

即使如此,加布里埃尔·莱耶斯,仍旧感到了一种少见的幸福,一丝凄凉的宽慰(relief)。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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