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flection
天氣很好,拉開窗簾時能清楚看見塵埃在空氣裡浮沉,陽光被窗框分割成塊,陰影被拆分成各種形狀。
當我站在窗框的陰影下,我整個人也被切得零碎。
我不喜歡太陽,雖然我更討厭滿是蟲子的陰雨天,但陽光同樣令我煩躁。光落在我身上會帶來一種癢意,像是皮膚底下有什麼東西正在蠢蠢欲動、想破開我的血肉、啃食我的骨頭。
我不喜歡,所以我有半年沒出過門了。
噢,或許更久?
不記得確切的時長了,最近的食物與飲用水都是帝摩斯替我送來,我只要待在家裡,聽著音樂、看點書、將鑑定物看完後等著送回,非必要就不用見人。以職業而言,長期不見人有點難以維持我在業內的名聲。但,比起賺錢,我這幾年更喜歡安全的活著。
茶香飄散得越發濃烈,提醒著我今日尚未用茶。我喝了一口,略重的鹹味在口腔擴散,這次送來的茶水品質沒那麼好,味道有點糟。我一邊想著下回要向帝摩斯提一提這件事,一邊皺著眉慢慢喝光。不浪費食物是我的堅持,即使是難喝的茶水也一樣不該浪費。
空杯邊緣沾著一圈暗紅的茶水,我用拇指擦去,而後輕輕舔去。我其實不是這麼無禮、會一口喝乾的人,我更常慢慢品味,我喜歡那些味道在我嘴裡變化的感覺,從淺淡的鹹味到曙光般的鐵鏽與酸味,那是生活的氣味。
但今天的心情實在無法讓我好好品茶。
糟心事接二連三,帝摩斯昨晚帶著茶水與食物來訪,同時要求我陪著他的親戚出門旅遊。不說要求我導遊這件事,光是強制我出門便足以毀滅我一整天的好心情。
我曾想問他憑什麼這麼要求我,但問句在喉嚨裡轉了半圈便被我嚼碎了吞下。他的憑據可多了,我的命是他救回來的、他的手裡還拿著我生存必須的水與肉。沒有他的話我就會活得像個普通人,然後在二十多年前開始每日迎接飛舞的蝴蝶和水面上的扭曲。
談判講求共同利益,在我無法供給更多好處給他的前提下,拒絕並不是選項。
「他們是兩個年輕人,很省心,就像遛狗。」
「報酬?」
「啊,你需要?需要什麼?」
他說得很輕巧,用那副二十年未變的模樣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我想起10歲那年初次見到他的模樣。我不清楚帝摩斯什麼時候開始飼養年輕人,或許養殖還是比購買節省,畢竟他要長期供應給我。但我想我也不需要理解得太透徹。
某種程度上我也被飼養著,以血肉與性命做圍欄。有些話不需要說得太明白,為了生存有許多事可以被容忍。我只需要最大限度地替自己尋求好處。我要求提前供應出門這段時間我所需的飲食,並在此期間多替我找些商品以便我工作。
人是不可能永遠離群索居的,我當然清楚,但我也不打算以此作為我的交際開口。
「成交。」
除去交易,帝摩斯另外留給我一句話。他說只要帶著那兩個年輕人,我一路上都不需要擔心任何反射面會給我帶來危害。
這番話有些誇大了,我想過很多可能性,若那不是謊言,唯一的解釋便是那兩個人裡頭有一個驅魔人。
驅魔人不是隨處可見,即使見到了可能也派不太上用場。我曾見過一個,但他就死在我面前,屍體像塊無用的膠泥軟而稀爛。二十多年過去,他模糊得只剩下在我腳邊停止跳動的心臟、還有那兩顆不在眼眶裡的眼睛。
裡頭有我的倒影。
帝摩斯交代給我的那兩個年輕人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驅魔人,我的猜測是對的,驅魔人本就不是隨處可見。
白髮的小女孩站在帝摩斯身旁,粉色的男孩和行李箱一起站在他們身後,他在我走近時抬起頭,那雙眼睛裡金屬流光熠熠,空白又無機,像鏡面。
像水窪。
眼睛一眨,水漥又消失了。我再看向那男孩,只見他的雙眼和普通人無二,瞳孔、睫毛、眼白都是,好像我剛才看見鏡面似的眼睛只是陽光帶來的錯覺,而它正大方的嘲笑著我因長期未照日光帶來的暈眩有多麼愚蠢。
但我知道不是這樣的。
畢竟我和錯覺共處了這麼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