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birth

Rebirth

江語

  「Lies,身體狀況還好嗎?」

  「沒問題。謝謝你。」

  「First Fig」的時裝秀,Malcolm以公司相關人員的身分,戴著訪客識別證、拎著兩袋慰問品來到後台。「裡面是舒芙蕾和蛋奶酒……啊,這份是妳的。」

  「謝啦。我記得你等會有安排吧?不會來不及嗎?」

  「那邊延遲了一點,沒事。」

  Malcolm似乎還想和他聊幾句,同公司的模特兒Arabela一雙手伸過來,把人給撈走了。她暗自鬆了口氣,事實上她可緊張壞了,走秀到現在她還未曾如此緊張過,得幸虧抵達會場之前吞了幾顆藥,否則胃痛肯定又要犯了。

  她的身子這回病得特別久──抑或自己早年對生病的感知全沉默進了血肉瘡痍裡,如今肩胛骨上那道疤仍銘肌鏤骨,也只剩肩胛骨上那道疤黯淡猙獰──看醫生、服藥,半個月過去她不僅上吐下瀉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甚至好幾次給熱粥嗆著差點燙傷嗓子,導致她有好一陣三餐換不同包裝的白吐司啃,後來連配水都險些嚥不下肚。養病生活索然無味,這段時間她瘦得脫相,形體好比早午餐盤內的炒番茄,站起來便是一枝風乾後的蘆葦,枯燥凹陷簡直不忍卒睹,即便恢復正常飲食,在經紀人和Nassir輪番盯梢下,她也只能放棄那些速成保養品和臨時手術,腳踏實地兢兢業業地按公司行程表操課。任何急於求成的東西都會戕害身心縮短職業生涯,公司這是重視她,她不該有任何怨言,即便厭惡以的少一缺二的狀態上伸展台,這也是她自作自受,除了秀後負荊請罪,她實在想不出其他彌補方式了。

  這場秀,是她三番兩次向設計師俯首貼耳,不屈不撓對經紀人死纏爛打,才勉強保留下來的、病中唯一一個工作行程。緊張自是理所當然,「First Fig」是國際頗負盛名的女裝品牌,她一直很喜歡品牌創辦人Duffy的作品,這個秀場於她而言不僅是追星成功的第一步,更是Appelhof的紀念秀「雋永」的前哨站、積攢人氣的大好機會,畢竟她絕不想在走大秀開場時被壓倒性地批評德不配位哪來的野丫頭給老子老娘滾下台,不想給外公的才華丟臉,不想給自己這長於時尚界的姓氏丟臉。縱然「外孫女」讓她在社交圈內游刃有餘,然而無論圈內圈外,都會因著這名號使盡渾身解數地對她吹毛求疵,要求她天賦異稟,要求她完美無瑕──她繼承了Appelhof的存在義務,即便病了老了,她也必須為伸展台和時裝秀屹立不搖,鞠躬盡瘁,切實履行外公唯一留給她的,最沉重也最瘋狂的鉅額遺產。

  「Lies,妳的舒芙蕾底下好像黏著東西。」Hilda走過來,指了指她手上的盒子。她本以為那只是怕她弄髒雙手而墊在下方的紙張,連忙翻起來看,才發現那是一張便條,上頭字跡比平時還要潦草,若非她已被荼毒了好幾年,大概只能走完秀後找本人破譯了:

  『祝順利。家裡見。』

  說起來,Nassir和Malcolm早在拍攝現場打過不知多少次照面了,但她從沒見兩人交談過……想想挺不可思議的,走出機構這麼多年,自己似乎總算也有了聯結他人的能力。

  「戀人?」

  「……表哥。」她將便條塞進化妝包裡,「親愛的,我真沒有戀人。」

  「妳表哥是妹控吧?」

  斜睨著Hilda表演欲旺盛的驚恐神情,她不置可否。妹控就妹控吧,能讓別人認為自己是被寵愛著的,未嘗不是一件壞事。

  「Lies。」

  「嗯?」

  「妳考慮過Malcolm嗎?」




  「First Fig」這個品牌名,源於美國女性詩人Edna St. Vincent Millay創作的第一首短詩“First Fig”,詩的內容展現對生命、對生活的熱情,當時激勵了許多青年,進而使Millay躍入大眾視野。創辦人Duffy希望每位女性都能綻放屬於自己的光彩,雖然「只開放生理女性消費」這點起初受到各界鋪天蓋地的詬病,但隨著愈來愈多女性公眾人物表示支持,不少男性也表態尊重「純女空間」,五年過去,即便今日平價仍舊褒貶不一,對女性族群而言,卻已成了「一生一定要買一次」的品牌。她從品牌創立初期便開始關注,拿自己賺的錢購入的第一套服飾就是First Fig的西裝,西裝裡布印有無花果和薊草的紋樣,是她們少數幾款將品牌標誌直接放進設計裡的商品。五年後的這場秀,設計師親自發來邀請卡指名Lieselore Margreet Appelhof,她高興都來不及,哪有理由不答應?

  造型師捋直了她的自然捲,抹上大量髮蠟,為她做了和其他模特兒相同的背頭髮型。她這次有兩套服裝需要展示,一套黑色長洋裝,一套襯衫搭配迷你短褲。她穿著洋裝在後台待命,即便是相當貼身的裙款,也不會讓人感到束縛抑或行動困難,腳上的短靴也舒適柔軟,兼具外型的鋒銳感和作為鞋履的實穿性,防身機能以常服來說也是上乘,是相當值得購入的單品之一,手提包的容量和攻擊性也可圈可點……扯遠了,First Fig可不是軍事用品店。

  關於Hilda的問題,明眼人都看得出Malcolm喜歡她。Malcolm是個好人──這並非好人卡層面的好人,而是她清楚他和Nassir不一樣,明明對她一知半解,卻彷彿能接納她的一切,青年的一片真心,往往讓她惶恐得鮮血淋漓。這並非考不考慮的問題,和她對Nassir仍懷有戀愛情感也渾無干係,她只是單純地、一如既往地畏光,對他人獻的殷勤感到惴惴不安而已。很遺憾,她從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更準確地說,她一再強迫自己不去在意,否則她遲早會被鋪天蓋地的歉疚感淹死。她可是要在這個業界裡待一輩子的厚顏無恥之徒,豈能因兒女私情違背使命?

  當初就不該答應組什麼CP。

  模特兒一個個出場了。由超級模特Lyonette Terrien開場,她的序號在最不醒目的位置,畢竟周圍都是前輩,大半與First Fig已多次合作,各個極具張力且充滿話題性,她所屬的經紀公司是新興公司,能找上他們且聘用不只一位模特兒,就應當感恩戴德了。Hilda和Arabela也算在這個業界摸爬滾打了好段時間,而她只有蒙塵的三代光環和仰賴藥物支撐的孱弱身心,即便當時欣然接受了這份邀約,此刻站在會場後方準備上台,她仍故作鎮定地感到問心有愧。她必須承認自己的胡攪蠻纏太有勇無謀,公司裡比她優秀的模特兒很多,品牌方完全能忽略並封鎖她的請求,卑劣點甚至能以撤換他人工作為要脅讓她打退堂鼓,抑或向各大雜誌社爆料她近乎騷擾的醜態,畢竟她究竟配不配作傳奇設計師的外孫女,還得由外頭虎視眈眈的Appelhof狂熱者們定奪。

  這點東西固然能夠折損一個人的聲譽,然而對她而言,也只有這點東西,傷不了她一絲一毫。收容機構外頭總是荒誕滑稽,那群陌生人也不過一則則百無聊賴的笑話,連茶餘飯後的談資都成不了,更別說造成壓力了。經紀人老愛多管閒事,自認保護她的種種偷雞摸狗的行徑在對方眼中堪比保家衛國,經常指控她的諮商師太過輕縱罔顧人倫,但事實上Nassir表現得再怎麼混帳,也是這世上最放心不下她的混帳。十二到十四歲她經歷了生老病死死病老生,她後來才知道Nassir本已辦好了離開機構的手續,然而Appelhof遭到殺害那天,機構裡的值勤人員只有他有能力處理政府定義的二級緊急案件;這位改變她人生的男士,當初其實是倒八輩子楣地被迫上崗,而後又因為這八輩子楣,愣是將期限推遲多待了一年半。父親過世或許只是個契機,Nassir長期站在生與死的交界,每天面對的不只時刻被自身情緒置於死地的囚犯,還有同樣遊走於崩潰邊緣的同事,他們一個個不斷經歷摧毀與自滅,一次次尋求重獲新生的方法,那些她回到機構見著的熟悉面孔,已故的Jantien也是,仍堅守崗位的Cathelijn也是,肯定都為此付出了相當龐大的代價。

  生命力。他們的人生在機構裡被強行壓縮,最缺也最不缺的,就是生命力。

  「Ms. Appelhof。」

  Ms. Duffy的氣場很強,即便不刻意分神,她也能掌握對方的行跡、對方的視線、對方的肢體動作。剛過完五十歲生日的設計師的聲音仍舊透著她已然失去的青春活力,當Ms. Duffy朝自己走來,她突然發現這名女士和自己的外公有些相似:他們看她時,比起看一個人,更像審視一件作品,不同之處在於,Ms. Duffy是她見過最溫暖的人,她深愛自己的作品,就如深愛自己的女兒,而她從那盈滿愛意的眼神中,望見這個世界沉痾已久的爛瘡──

  不,她得收回前言。

  Malcolm才是和Ms. Duffy相似的存在。永遠熾熱且真誠,似乎從不害怕別人走進自己的心房,哪怕遍體鱗傷也選擇擁抱利刃,堅強、溫柔、果敢、善良。

  「緊張嗎?」女士的單刀直入並無惡意,她只是詢問,就像詢問今日天氣如何。

  「Ms. Duffy,您為什麼選擇我呢?」

  她清楚即將走上伸展台、卻提出這種致命問題的自己有多麼愚蠢,但她不願模稜兩可,不願心慌氣短不倫不類地白白浪費這得來不易的機會。她強迫自己直視Ms. Duffy的雙眼,對方同樣看著她,褐色瞳仁裡一片澄明,世界在那清水河裡流動,她望見自己的身影逐漸融化,而貼著頭皮的髮絲宛若一簇簇星火,正點點地燃燒了起來。

  「因為妳的頭髮,是很美麗的紅色。」

  她突然感到一瞬的恍惚。十二歲剛入機構那年,十六歲的Jantien也對她說過相同的話:妳的紅色長髮很美,比妳全身上下任何一個部位都生機蓬勃,熠熠生輝。曾經外公總要她梳馬尾、慣常揪著馬尾打她,肩胛骨被打出傷那天,外公離開後她顫顫巍巍將髮圈取下,感覺髮絲被自己的血糊得七零八碎,像極了果園裡結實纍纍的果樹。

  「Ms. Duffy,您之前問過我,在我眼中,外公是個怎麼樣的人。」

  她攥緊了手提包的提把。

  「他是賦予我新生的人。我很感謝他帶給我的一切。」


  伸展台是一個循環,跨出是新生,回返是死亡,而她總能在起點,見到一名手持裁縫剪刀的紅髮女孩。「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報之以歌」,她心胸狹窄得要死,這一生大概都聽不下這句話,來自過往的夢魘始終讓她輾轉反側,任何與過往的關聯性都可能成為失控的導火索,她受盡折磨,敏感且脆弱,就算歌,也是毫無音律的尖銳控訴。但倘若沒有那段被百般薄待的時光,她今天或許就不會站在這裡,走到聚光燈下,走進人們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抬頭挺胸,大步流星。

  她會一次次地走回來,也會一次次地走出去,一次次擁抱那個永遠徘徊不前的女孩,然後一次次將她留在原地。

  這是她「愛」的生存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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