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黎修「最後,請歡迎計劃主任——J・羅伯特・奧本海默博士。」
他從頒獎臺的陰影旁走出,迎上洛斯阿拉莫斯的陽光。大片的熾熱光線在他瘦削的臉龐打上幾塊懾人的金黃,沿著突出的五官描摹,連淺灰色的陰影都顯得有些銳利。他沒戴著那標誌性的豬肉派帽,而是任由新生的銀絲在微風中輕輕翻飛,冰藍色的眼睛瀲著沙漠熾烈的光芒,倒讓人有種透過打碎了的玻璃杯窺視的錯覺。
但遠不止於此。
「厄尼。」房門打開,羅伯特手上的馬丁尼在昏黃的燈光下搖晃。他走過去,把唱針從轉動著的黑膠唱片*上移開。勞倫斯看著他把調酒一口喝下,將酒杯放上流理台,接著手伸向一旁的琴酒瓶。
「睡不著?」
男人不置可否,酒液在杯緣碰出似有若無的響聲。「我還沒準備明天的衣服。」他簡短地解釋,酒杯斟至半滿時他打住,瓶身晃了幾晃,無聲地探詢對方的意願。勞倫斯搖頭,他眨眼,把酒瓶放回原處。
「所以——幫個忙?」直述句,語末只帶點疑問式的上揚音調。羅伯特嘴角輕勾,衣帽間的門被打開卻不關上,單薄的門板在勞倫斯的視線中搖晃。男人直勾勾望著半掩的門扉後透出的燈光,極低的嘆息消逝在空氣中,然後他站起身,朝著那光走去。
幾乎是一瞬間,人群陷入了竊竊私語和無聲讚嘆的兩難。奧本海默的西裝外套沒有扣上,底下半透明襯衫——大約是雪紡一類的質地——暈染出淡淡的膚色,若隱若現的肌膚隨著衣料的拂動如海流般浮沉。沒人敢妄加揣測,思緒卻又不自覺地朝悖德的摹想奔去。他們的主任從格羅夫斯將軍手中接過感謝狀,接著轉正身子,面向底下陡然靜默的人群。
「我希望,」大提琴般低沉且輕柔的聲音從一旁的擴音裝置裡傳出。「在日後的歲月,各位能夠自豪地回顧這段成就。然而今天這份自豪必然伴隨著深切的憂慮——」
「這件怎麼樣?」
「你在徵詢我的意見?」勞倫斯挑眉,透過全身鏡與對方相望。
「你的衣品比我好。」羅伯特答道,隨手將淺褐色西裝掛回左邊的掛桿。
「這不是......好吧,不完全是衣品的問題。」
「是嗎?」
「你太瘦了,奧比。」男人看著物理學家推過一個個衣架,接著在看見一件條紋上衣時愣了半晌,片刻後把它推到一旁,指尖微微顫抖。「你再瘦一點就會陷進布料裡。」像臥室裡那個衣帽架,勞倫斯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探過身子從另一側開始翻找,隨意勾出第一件觸碰到的衣服。
「不然試試這件——?」勞倫斯還來不及細看自己都拿了些什麼就開口問道(反正能玩出什麼花樣?他兀自想,不同色階的藍或灰?),然後他目光下移,打住,連帶著後面的話都瞬間震驚地凝滯在舌尖。
「——如果原子彈成為好戰世界或備戰國家的新興武器,那麼終有一天,人們將會詛咒洛斯阿拉莫斯和廣島這兩個名字。」
勞倫斯抬頭仰望,奧本海默的聲音逐漸拉遠,他一瞬失神,似乎看見昨天對方燃燒著的藍眸。奧比,他垂下視線,你的手——
「——再往下一點,放鬆。」
羅伯特平靜地看著他扣上袖口的鈕扣,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典型的美國小學生,他似乎聽見格羅夫斯的嗤笑,要不要替你帶個三明治?勞倫斯捉住那細瘦的手腕又放開,指尖滑過袖口時稍一用力就能感覺到對方的體溫。他們試了幾條領帶,沒有一條適合的。羅伯特皺著眉解開胸前的最後一條藏藍色領帶,轉而拉出襯衫下的領繩,「算了吧,」聲音有些悶,「這樣也沒關係。」
「夠讓人印象深刻了。」勞倫斯同意。
兩雙眼睛審視著穿衣鏡,最後羅伯特附議了他的說法。「是啊,」男人頓了一下。「這就夠了(This will do)。」
§
羅伯特換掉衣服,洗了個澡,勞倫斯回到桌前繼續他的工作,聽見房門開了又關、水聲持續了幾分鐘後停止。他順勢看了眼掛鐘,臨近午夜,他提筆記下最後一個數值才關上起居室的燈。
「奧比。」
窗戶開著,羅伯特靠坐在床緣,手中是抽到一半的紙菸,湛藍的眼蒙著一層淺薄的醉意,充當睡袍的絲質襯衫沒有扣上,瘦弱的胸膛隨著吐息緩緩起伏,也許是熱水澡的緣故,只屬於少年人的紅暈此時從脖頸處一路蔓延到耳尖,隨著橘紅色的光芒一明一滅。床上的毯子捲成團狀落在腳邊,僅敷衍地拉開邊角蓋住小腿。薄荷味揉著菸草竄入鼻腔,勞倫斯皺眉,火光在逐漸變短的捲菸前端跳動。
整座基地陷入如死一般的寂靜,周遭只聽得見被刻意壓低的呼吸聲,但更多的人在震撼中無法控制地屏息,數十公里外的火球飛速竄升,他們都在燦爛的光芒中被奪去了心神——
「別在床上。」
男人聽話地熄了菸。
像個老媽子,勞倫斯關上窗戶時不禁想,摘掉眼鏡爬上床重新把毯子解開。羅伯特維持著坐姿慢慢滑到床上躺平,接著翻過身,雙眼在黑暗中閃爍。
「晚安。」勞倫斯的聲音幾乎融化成極輕的喟嘆。他終究是伸手摟住了對方,任由羅伯特將頭理所當然地靠在他的胸口。
§
他倆極有默契地同時選擇假寐,可惜的是兩人裝睡的技巧都不怎麼高明。
平心而論,勞倫斯技高一籌,但當一個單純的擁抱開始變質,事態就已經超出控制了。
「……厄尼?」羅伯特的聲音暗啞,緊貼在他懷中的身軀發燙。「你還醒著嗎(You still there)?」
「很晚了,奧比。」勞倫斯竭力忽略對方開始遊走在自己身上的手,「不是現在,你明天還得——」
「我睡不著。」
「打一砲會有幫助?」
「據佛洛伊德的說法,恐怕是的。」他停頓了一下,「還有昨天的三杯馬丁尼。」
勞倫斯睜眼,對著那模糊的色塊吻了下去。
反正羅伯特總能找到他的唇。
§
「早有預謀。」勞倫斯評論。對方溼潤的藍眸就著夜燈的昏暗光線反射出情慾的倒影,羅伯特在喘息的間隙愉悅地低笑出聲,雙頰染上的緋紅倒平添幾分羞赧。
「我以為這在幾小時前就該完成了,親愛的。」他跪在勞倫斯腳邊,毫不猶豫將挺立的柱身吞入,灰色的髮絲夾雜著未褪的棕,在周邊映出一圈極薄的光暈。本就鬆垮的襯衫恰到好處地滑落,肩膀到後背的肌膚此刻一覽無遺,隨著動作晃蕩的米白布料危險地一路向下褪去。羅伯特拉過對方的手,在朦朧的光影中捕捉勞倫斯臉上的滿足情緒。
「我們說過的,剛抽過菸不准接吻。」勞倫斯順著伸手,在羅伯特退出的空檔用手指托住男人的下頷。視線相接,羅伯特無辜地眨眼,勞倫斯幾乎低吼出聲。他張開空著的掌心,朝著對方的髮漩壓下。
而羅伯特可說是將巧舌如簧發揮得淋漓盡致,字面意義上地。他的舌毫無阻礙地遊走,唇齒間的配合幾近完美,時不時掃過那些最為敏感的部位(老天,他到底是怎麼知道的?)。直到勞倫斯射在他口中,他甚至懂得閉上雙眼,顫動著睫毛將其盡數吞下,隨後舔舐著唇邊的濁白,舌尖扯出一條細細的絲。
勞倫斯幾乎感覺到下腹的慾望再度開始膨脹。
§
男人的手掌寬厚而溫暖,帶著長年工作磨出的硬繭,撫過羅伯特的下身時總帶來一陣戰慄,勞倫斯用另一隻手包裹住對方的手背,引導著那柔軟的指節服務他自己的性器。羅伯特低低的喘息逐漸變成破碎的呻吟,他被勞倫斯圈在懷中,周身的熱氣無疑使反應愈加劇烈,熟悉的淡香水味在鼻腔縈繞,伴隨著加快的頻率蒸發掉他的神智。他也早有預謀,羅伯特想,顫抖著下腹吐出,星點噴上被汗水浸得溼透的襯衫。
勞倫斯抱著他,將下巴靠在他肩上,溫熱的吐息激得羅伯特發癢。
「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勞倫斯說,「多少睡一下?」
他應允,勞倫斯護著他向後倒去,正好落入毛毯的中心。他轉身與對方交換了一個吻,接著縮起身子,沉沉睡去。
「——我們透過我們的作品獻身,獻身於一個團結的世界。」
勞倫斯突然覺得講者的視線向他投來,他抬眸,對上那雙慧黠的藍眼。
清晨的陽光照進洛斯阿拉莫斯的小屋。羅伯特自衣帽間走出,自然而然地繞到桌旁,替自己倒滿一杯黑咖啡。
「早安,厄尼。」
勞倫斯含糊地應聲,吞掉嘴裡的三明治。他飛快地掃了一眼對方的裝扮,鏡片後的眼神隨即閃爍著疑惑的神色。
「和昨天的不太一樣。」他說,決定點到為止。
「在法律上、在人性上,面對這個共同的危險。」奧本海默沒有停下自己的演講,目光亦然,時間短得彷彿只是一廂情願的錯覺。
羅伯特甚至沒有浪費時間跟從他的視線,只是了然地點頭。
「是啊,不太一樣。」他同意道,拿著咖啡向外走去,西裝外套上的條紋在晨曦的照耀下泛出若隱若現的光。
身邊的人群躁動,掌聲不絕於耳。勞倫斯目送著他自台上走下,再一次隱入後方的陰影中,光影流轉,在明暗變換的瞬間,便完全看不見奧本海默的影子了。
Fin.
標題取自狄倫・托馬斯《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演說場景取自電影及傳記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