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olog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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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ile-Triggers-Aside

0


午安,耽擱您數分鐘的時間,我們需要檢查您的攜帶物品。請您打開背包拉鍊。


一點也不耽擱,儘管看吧。


假使查獲任何可疑物品,或未經申報的管制物件,我們有權依法扣押您的行李。


是的,我完全明白。


這個罐子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


牙齒,動物的牙齒,先生。


做什麼用途?


私人收藏。


您是一位藝術家嗎?


我想算是吧。請問這有觸犯什麼檢疫規定嗎?


一點也不。您可以通關了,歡迎來到貝施科涅茨。


1


米夏撕開彩色包裝,扔了一顆硬糖到嘴裡。


他入境的那天是禮拜天,聖費里西塔機場湧進上千人潮,仿古穹頂下滿是人造的聲響,櫃檯鈴聲時而上浮冒泡,白大理石地面生滿穿螢光羽絨衣的旅客,宛如珠穆朗瑪的彩虹谷。廣播旋律響起,下機通道吐出另一批嶄新的隊伍,沖散既有規律湧動的人潮。


感恩連假後是渡假高峰,機場施工因而延宕,大廳宛如傷患處處補綴圍籬,舊磚連著新牆,和這個國家同樣是開發步調不齊的面貌。米夏拖著行李向外側靠岸,欄杆前已有一列遊客高舉手機拍照。天地上下同一色調的灰白,貝施科涅茨地處高緯,深秋天候已如嚴冬,觀覽落地窗凝結成一塊巨幅冰磚,霧濛中的航廈彷彿一座袖珍瓶中船。雪已停歇,停機坪上一架飛機正在滑行。


「我沒看見你,安尼──不,我沒有走錯航廈出口──我知道、我知道,改裝成這樣根本認不得路──等我一下,我拿個東西。」


球鞋膠底摩擦地面,微弱的銀線沿石紋閃爍奔走,眼前是一座巨大的白石球檯,一杆打散了色彩的撞球四處彈跳。人語談笑間透露一股世儈的熱鬧,窗上冷得起霜,然而冰冷僅停留在視覺性的感官;況且還有柔和的空調,三層樓高的建築將冰霜與腳底徹底隔絕。暖氣吹得米夏渾身發癢,他急著離開室內,思念雪山冰凍的滋味,但首先他必須將行李自身上解開:大行李箱的輪子被地板凹痕逮住,後背包拉鍊開了一半還沒關好,背帶卡在手臂上,與體育袋的肩帶纏成一團。無論哪一樣都礙手礙腳,他把後背包放下,往前尋找一個視野更好的位置。隱微的鈴聲碰撞。


眼角餘光裡有銀鈴閃爍,轉頭便不見蹤影。


「我怎麼一個人?我當然一個人!你絕對想不到我費多大工夫才擺脫他們──猜怎麼著?東岸大暴雪,最後一班航空候補位。那群跟蹤狂現在應該還困在紐約吧,哈哈哈……哎,你不需要大叫。拜託,我已經二十四了,出國不需要兩個保鑣跟一個家庭醫生跟著,又不是去登聖母峰──至少不是這趟──」


球鞋膠底摩擦地面,微弱的銀線沿石紋閃爍奔走,眼前是一座巨大的白石球檯,一杆打散了色彩的撞球四處彈跳。他明明聽見了──阻隔千重牆堵外,在他看不見的方向,驀然浮現赫峰矗立的景象。他的雙眼被鎖住,視線隨之定向。鐘聲響徹。


「安尼──等一下再跟你說。」


2


一閃。


男人站在大廳中央,雙手握住一臺佳能單眼相機,拇指推動快門轉盤的輪軸。他舉起鏡頭,佯裝捕捉落地窗外的雪景,取景框卻不斷縮小,直到畫面只剩下一張年輕的側臉,佔據四分之三的畫面。


結霜的落地窗形成巨大的反光板,光線掩蓋過人物的細節,只能看見概略的輪廓。剪影有著狹窄的、倒三角形的下頷,嘴唇單薄,鼻尖微微上翹,典型的白人旅客面孔。那人單手拿著智慧型手機,重心向一側倚靠,傾斜地站立在欄杆前,一雙輕蔑的眼睛像是青少年或野獸,四顧巡視著。


男人將眼睛湊在觀景窗前,手指轉動對焦環,讓焦距後退,直到那人顴骨上不規則的紅斑自陰影浮現。最終,他放下相機調整感光參數。一個推清潔車的老婦經過時向他微笑,將他當作另一個觀光客。


剛下機時的陌生感也令他一時把自己當成了過客,然而男人確實是土生土長的碧國子弟。水泥紮根之處是生養哺育他的凍土,他曾與這塊土地留同樣的血液,讓雪原承接他的眼淚──闊別多年,他追逐目標跨越大洋,又一次踏上了這塊冰封大地,回歸大雪山的懷抱。


男人再一次將眼睛對上相機,取景框中的人正好轉過頭來,視線漫遊在斑斕人流當中,眼睛如火燼,焚燒奇異的杏子色,使人想起幽黯山谷迸發初蕊的朝陽。


他瞄準十字準星,按下快門。


3


歡迎蒞臨聖費里西塔機場,請各位旅客隨時留意隨身物品,避免將行李遺留在航廈建築內,無人看管的行李將需接受搜查、檢視,感謝您的配合,並祝您有美好的一天。


米夏拖著行李箱,直視前方大步前進,就不遠了──他抬起手臂,冷不防與一個匆忙的旅人撞了滿懷。


「嘿!小心你的相機。」


那人狠瞪他一眼,快步朝他離開的方向走去。搞什麼,米夏低聲嘟囔。


在這轉頭與回頭之間的縫隙,鈴聲已遠他而去。


4


兩列手扶梯連接天井,形似兩條動脈,輸送熙攘的血液至候機大廳。安格尼斯環著手臂,站立在裝飾半柱下,他身上的禦寒衣物來自碧鐸當地添購,雙排扣厚呢風衣形似戰時風格,彷彿自另一個世紀屹立至今。在他身後的牆上裝有陳舊燈箱看板,祈禱,右下角大字寫道:樞秘院青年會。


米夏最後一次更新他的班機抵達時間是當地時間下午一點,安格尼斯在十二點半抵達,而今已度過兩個鐘頭。這於他的紀律乃是滔天大罪,而對於米夏而言,不過是合理預期的等待時間。安格尼斯在新大陸上的聖母學校認識米夏,從九至十三歲的四年間與他同寢,直到米夏再一次被轉移至其他機構。若非幼少結識,他們的友誼本應無緣發展。


未萌發的苗種之間彼此都很類似,但有的能結果實,另些只能生出荊棘。每每發覺兩人間漸大的歧異,他便像遭刺蕁蟄傷,無數細小的焦躁咬嚙。


安格尼斯第三次看手錶,在心中累計友人十年以來種種罪過,盤算著就這麼走人算了。當他再次拿起手機,卻看見米夏從繽紛的人流中冒了出來,誇張地向他揮手。米夏和所有滑雪客一樣,一身刺激眼球的人工色素,只見他扔下行李,劈頭便給他一個擁抱。


「好久不見,兄弟。研究所好玩嗎?」


「──都還不錯,除去需要接待你的部分。」安格尼斯讓他放手,這才收斂生硬的態度,免不了一頓說教,「為什麼偏要挑這種時候入境,你難道都沒看新聞?」


米夏聽了只是無所謂然地笑,「拜託,哪有你說的這麼誇張──不如多擔心天氣預報,吸血鬼可沒雪崩危險。」


他不明白為什麼米夏總能這麼散漫,這之於某些人或許是一種魅力,但安格尼斯急著把自己拋進成人的世界,對任何一點幼稚都難以容忍。他皺起眉打量起眼前滔滔不絕的米夏,有另一件事情總瞧著不對勁。


「你今年沒揹背包?」


「背包?」


安格尼斯已經揉捏起眉間,「米迦爾,你的隨身行李呢?」


米夏把自己身上看了一圈,又扭頭往背後瞧,那裡的確是空的。他在腦內追溯自己的足跡,穿越彩虹谷,最終回到了那面散發霜氣的觀覽窗──


「啊!」



女人站在人行道的邊陲上,不畏戶外的風寒,以一種觀光客特有的勇氣,讓冰冷的空氣充斥肺葉。此行她將親近哀憐聖母的懷抱,由此一想不由得在期待混淆了緊張。她是貝施科涅茨人,三歲隨家人受洗,卻是第一次踏上碧國的土地,從前父母在床邊繪聲繪影的故事,即將從童年幻影走入現實。她環顧陌生的地景,追尋家人留下的記憶,媽媽說的對,這裡確實充滿了雪。


她的男伴抽菸去了,就在幾步以外。與她不同,這裡是她男人的故土,埋葬一段悲痛的過去。這將是一場成長的旅程,他們都會與過去和解,兩人的靈性也更加交融。女人這麼深信著,心情卻始終不明朗,彷彿遠方天際有陰鬱的雲層,一場風暴蟄伏待發。


又下起雪來了。


女人清點行李,打算趁他們還在機場時裝些熱水。她打開男友的登山背包,拉鍊卻卡得很緊,她捏緊了拉鍊兩側用力一拉,底下像魔術一般驀然迸出鮮豔的橘色。她把陌生的衣物抽出背包,左右展開成一件亮橘色的滑雪外套。


「這是我們的行李嗎?」


她的男伴拿起背包,翻看行李上的資料籤,悶聲咕噥,「他們搞錯了。」


「上面有寫聯絡方式嗎?也許我們能直接送過去,那樣也比較快。」


男人皺起眉頭,好像抱持強烈的懷疑,但最後同意了她的提議。女人撥打行李籤上的號碼,背過身去聯絡行李的主人。她的男伴瞪視著背包,狠狠吸一口冷煙,將半截香菸捻熄在照片上。



一張通行證在菸灰缸中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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