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retext
江語「Lies,妳聖誕夜有空嗎?我和Ara組了個酒局,Malcolm也會來喔。」
「抱歉,我有約了……」
「在聖誕節有約」這件事,無論在哪個時代,似乎都會引起旁人的關注。她感覺Hilda的雙眼瞬間亮了,拽她的衣袖興致勃勃地盯著她瞧,「哎呀,咱們臭脾氣的Lies也能被人捷足先登啦?是誰是誰?戀人還是伴侶,是妳的寶貝還是妳的甜心?」
「……只是回家吃飯而已。」想聽見哪種回答的八卦心思昭然若揭。「家人」,她選擇了模稜兩可的、既非謊言亦非事實的、絕不會被繼續過問的答案,語氣淡然得事不關己。關於家庭,她慶幸自己從未向同事透露除設計師Appelhof以外的任何有效訊息,Hilda的失望溢於言表,她裝模作樣地安慰道,「要是我結交了妳所期盼的那種對象,肯定第一時間和妳說。」對方這才作罷,她也暗暗鬆了口氣。
Hilda是她進入這間經紀公司,第一位願意與她攀談的模特兒。初入大環境那會,即便Nassir評估合格,她的狀況也非常糟糕,星探相人相得不是時候,她急於離開那座蘋果園,答應得亦不是時候──誰知道出一趟門替外婆跑個腿,頂著一頭亂髮、穿著鬆垮的T恤工作褲就能在早市裡被相中呢?機遇總是來得猝不及防,可一切卻又恍如命中註定,那一年是Appelhof的作品復興元年,這個姓氏並未隨人的身故逐漸沉寂,反而討論度愈加高漲,愈來愈多人嘗試模仿、意圖致敬;外公的創作確實是「劃時代的革新」、「無法逾越的藝術巔峰」,那一張張驚世駭俗的手稿總會讓她肩胛骨上的疤隱隱作痛,可也正是《雋永》和《傷痕》,將她帶入這個業界、推上伸展台,陰魂不散地鞭策她走到今天。當時Hilda在她身旁更衣,許是擔心氣氛尷尬,隨口向她提及那毫無生氣的問題:「妳就是那個Appelhof的孫女?」她的藥剛起效,木著臉答道,是啊,我不配嗎?明明旁人沒有這層意思,她話少,開口卻經常夾槍帶棍,連經紀人都為此頭疼了好一陣。過去與她朝夕相處的只有獄方工作人員和病友,離開機構後她鎮日於果園中幫工,更是鮮少與人接觸,這般前提下產生的基礎,成為她未來拓展人脈的艱難險阻。從軍校畢業後她才開始參加業界人士舉辦的酒會,雖然起步慢了不少,但外公的名號無疑是張最便捷的通行證,就算再怎麼不想靠外公出名,人們也終會聞聲而來,給予她暴虐且殘酷的一擊後,志得意滿地離去。在這無法理喻的世界中,她已學會用適量酒精麻痺某些情緒,而這使她意外發現自己的酒量比一般人好上不少,酒會的尾聲,往往是她和不能飲酒的Malcolm在照顧酩酊大醉的同事們,苦中作樂觀察千奇百怪的酒醉生態,自然成了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之一,Malcolm甚至曾興高采烈地說,終於有人能陪他交換前輩的把柄了。可比起千杯不醉,她寧願一杯就倒,她寧願和前輩們一樣亂發酒瘋被當笑料,也不願酒過三巡仍舊思緒清晰。
「而且我可不想再被醉鬼纏著浪費時間,自己什麼都不做就算了,還要求別人也什麼都不做,睡著了緊抱著人不撒手,隔天把人家的勞心勞力忘得一乾二淨……」
「我、我有在反省了啦!不是請妳吃飯了嘛!」
人總得有個神智不清的藉口,才能暫且拋下所有體面與隱忍,讓自己內心最醜惡的一隅,偶爾出來喘口氣。
「是啊,那家餐廳可高檔了,我還想再去一次呢。」
「放心吧!我絕對不會再纏著妳了!」
她並不討厭醉酒行為本身,只是嫌自己一旦在場就必須協助善後這點麻煩。要每次酒會都醉成這副德性,別說鞍前馬後的經紀人,光她給某幾位前輩遞水卻反遭潑水就已經吃不消了,與其事後再來賠禮謝罪,不如培養點對自身酒品的自知之明,別一開始就一個勁地喝酒,免得惹事生非。
「跨年那天幫我留個位子。我先出去囉。」
「誒……誒?妳那天要參加嗎?真的?我就當妳要參加了?一定要來喔不許反悔喔?」
她朝對方揮了揮手,走出更衣室。
十二歲前的聖誕,她在外公的工作室裡度過;服刑期的聖誕,她在大廳裡和Jantien並肩席地而坐,與其他獄友及工作人員們玩交換禮物;從軍中的聖誕,他們被嚴格要求規律作息,夜間訓練結束她回到自己的房間,讀書、盥洗,宿舍十點準時熄燈,隔日清晨五點又得起床。今年的聖誕,是她真正能自己選擇如何度過的第一年,距離對Nassir彆腳尷尬的告白,只過了一個月又零二天。
Nassir邀請她到前妻的烘焙坊一同慶祝聖誕,她答應了。你可以給我一個家嗎?答案依然是「可以」。Nassir沒有食言,真讓她佔足了便宜。她進診所不再只能回診和借宿,Nassir說允許她住在那兒、不收租金地住,可惜她沒那麼厚臉皮,至今仍未從公司宿舍裡搬出來。Nassir的態度始終不溫不火,如今她後悔也來不及了:才剛決定主動跨出一步就臨陣脫逃,這絕對是她幹過最有勇無謀的蠢事。
「我可以去你家住到聖誕節為止嗎?」走投無路下,她只好自暴自棄地聯絡Nassir。而Nassir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和平穩,沿著一根電話線傳來,像安撫著一隻受驚的小羔羊:『親愛的,這裡是妳的家,妳想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離開、對它做什麼都可以。』他說得那麼小心翼翼又理所當然,竟讓她不禁心生愧疚。於是她立刻發了訊息給經紀人,連夜收拾家當,隔天早晨便出現在Nassir的診所外。
「這麼急著來見我?」
提著東西上樓時,Nassir正好從浴室裡出來,睡衣都還沒換,頭髮軟軟地垂落,鬍茬剛刮乾淨,鬢角仍有些濕潤──縱然是未經打理的模樣,她卻頭一回感覺Nassir泛著瑩瑩的光;外頭天冷,她穿著厚重的冬衣進門,暖氣蒸得她耳根子發燙,她慌忙攏了攏髮絲,嘴上不知擇路抑或不擇路地答了「是」。
Nassir笑了笑,少了鏡片遮擋的目光灼灼地看她,「早飯吃了嗎?」
「不用了,我睏了。」
「還沒睏得睜不開眼吧?陪陪獨居那麼久的叔叔吃個早飯好不好?」
她懶得理他,拉著行李要進房間,「你不是我表哥嗎?」
「我跟妳撒嬌呢,Lies。」
行李箱的某些功能好像故障了。
背後似乎有人靠近,她下意識回身,右腳於結結實實踹上Nassir的胸腹前愣是收了力道,然後成功觸發房屋的保全系統,若非Nassir及時關閉,她險些要在站穩後面對各種器械的襲擊──她倒不怕自己打輸,就怕得賠償Nassir一筆不小的維修費用。
「身手不錯啊,小姑娘。」Nassir抻了抻衣衫,饒有興致地盯著那被她掀掉了層皮的拖鞋。
「……你別說奇怪的話。」雖然現今醫療進步,但這次坐牢可不若十二歲時那麼簡單了,「我明天就去買新的,可以先換一雙給我嗎?」
「記得挑妳喜歡的。」
「啊……嗯。」
至少住這兒挺安全。望著男人拎著鞋走向垃圾桶的背影,她光腳踩在冰涼的石板地上哭笑不得。所謂一步錯,步步錯,眼下所有主動都被自己搞砸得像是心血來潮的衝動,要再這麼糊塗……罷了,她什麼醜態Nassir沒見過,反正這傢伙就只是想尋她開心,她早習慣了不把那些話放在心上。無論對自己或對Nassir,她的單相思終究是他們之間關係的累贅,她清楚Nassir沒那麼遲鈍,這齷齪心思暴露得亂七八糟後對方還能若無其事地和她開玩笑,於她而言已是最寬容柔軟的懲罰。
「最近有需要調整攝取量嗎?」
「不用,正常就好。」
說起來,「給我一個家」這般要求,某種程度上也是作繭自縛的酷刑。
聖誕夜當天,她失約了。
二十三號上午,她於工作中突然暈倒,緊急送醫檢查的結果是新型腸胃炎。這年頭的病毒兇殘得堪比恐怖攻擊,染上不容易,可一旦染上,沒躺個十天半月基本下不了床。她吞了幾顆特效藥神清氣爽地完成工作,十二小時後面對異常劇烈的副作用,將自己鎖進公司廁所裡上吐下瀉得欲仙欲死。聽聞Bell一家相當期待她的到訪,Elmer甚至為她準備了禮物,她本想再依賴特效藥前去赴約,Nassir知道後直接取消了她的房屋使用權限,除自己的房間外她哪都去不成,只能乾巴巴地躺在床上和家務AI大眼瞪小眼;在此之前她果斷拒絕了與Bell一家的視訊通話,尤其是Elmer,可不能讓天真無邪的孩童見到一個紅髮女人如此淒慘落魄的模樣,會成為對方一生的心理陰影的。
糟透了。工作全部延宕或更替人選,經紀人跑遍甲方的會客室道歉協商,而她發燒一度燒到四十多度,每次昏昏沉沉地睡去,機械手臂換熱毛巾時總能又把她活活拍醒,她醒了便肚子疼,又得待馬桶上扒著洗手台好段時間。她已經連腹誹Nassir的力氣也沒有了,機械手臂攙著她上床,替她重新蓋好被子,她的皮膚燙得像烙鐵,觸到什麼都感覺好冷。肯定是如今環境太優渥、太嬌生慣養了,無論幼時大病抑或在獄中被迫施藥,她可都沒受過如此無微不至的照護。房裡暖氣開得很強,被褥很厚,然而此刻她只想打開窗戶,讓外頭滿城風雪給自己提神醒腦:睡吧,再睡一會就好了,這副身子沒什麼金貴的命,哪一次不是透過夢魘起死回生?
迷濛中她隱約聽見Nassir的腳步聲,牆上時間顯示八點半,距離派對結束應該還有一個半小時。對方知道她五感敏銳,稍有異動身體便會做出反應,出門前妥協了將房間隔音效果減弱,以防有誰想進來關心她的狀況,結果反被那尚未退化的反射神經打進醫院。
「Lies,我進去囉。」
Nassir推門進來,點亮了一盞小燈,「還好嗎?」
「你為什麼提早回來了?」她忍不住質問。嗓音又啞又破,一出聲喉嚨便有如刀割,彷彿直要在她頸動脈上也劃出一條血口,她伸手要拿水,Nassir一個箭步上前,將杯緣湊到她唇畔。
「Rowan讓我給妳帶了點白粥,」男人坐到她床邊,「妳已經兩天沒進食了,喝一些吧?」
「為什麼提早回來?」認識Nassir以來,他一直都相當疼愛自己的兒子,Elmer也很喜歡他,不可能這麼輕易放他離開的。倘若不現在問清楚,往後肯定又讓Nassir四兩撥千金,她燒得再迷糊也不可能忘記這傢伙八年來一貫的糊弄方式,今晚她非要糾結、非要得到一個青紅皂白的答案,此刻染病就是她神智不清的藉口,是她的武器、她唯一能將自己最醜惡的嘴臉曝屍荒野的瞬間。
最後一次,真的是最後一次。如果他說,是Rowan Bell女士要他回來的……她便真的放棄了。
Nassir沉默了一陣。淅瀝瀝的水聲傳來,男人微微曲身,輕輕將新毛巾覆在她的額頭上。
「我的家人病了,我得照顧她。」
他一手抓握住她被毯裡因寒冷而顫抖的手,一手慢慢地理開她凌亂的髮絲,指側偶爾擦過她的臉龐,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皮膚竟已乾燥得生疼。燈火幽微替那熟悉的輪廓打上曖昧不明的陰影,他的眼神晦暗沉鬱,嗓音接近夢囈似地呢喃:「但我沒把她照顧好……她瘦了好多,連手指都細了……」
「……Nassir。」
「嗯?」
「你設定的AI太暴力了。」
「抱歉。換我接手了。」
那兩句話背後是否別有用心,對她來說突然變得毫無意義。
「粥……我喝。」
「好,我立刻準備。」
今後,她肯定仍會不斷陷入猜忌、猶疑不定、驚慌失措、歇斯底里的輪迴中,但只要Nassir還願意執起她的手,他就能以最溫暖的擁抱,消融十二月末的霜雪。
毋需藉口,此心安處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