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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語

  集結新老演員和演藝圈各大菁英的劃時代影集《航海世紀》,從情報公布起便話題不斷,如今正式播出,更是迅速成為社會現象。公司趁熱打鐵替Fernando Sinatra安排了不少工作,而話題人物本人在這方面也沒閒著,籌備許久的珠寶品牌「Sonnet 116」即將上市,除了他這個創辦人親自代言外,他還需要一位異性模特兒和他搭檔拍攝宣傳照,以彰顯品牌多元泛用的設計;經紀人以為洞燭機先,自顧自蒐羅了公司裡所有與他年齡相仿的女性模特兒的照片,悉心排版成一份數十頁的文檔,「你有心儀的人選嗎?」然而因通告量大增正忙得焦頭爛額的Fernando Sinatra似乎連動根手指下載資料的時間都撥不出來,直截了當甩了個網址回去:

  「幫我問她有沒有空。用我的名義。」


  剛結束雜誌訪談,Lieselore Margreet Appelhof就收到了經紀人的訊息。經「First Fig」和「雋永」兩場知名時裝秀的檢視,雖然她資歷尚淺,卻正式憑藉自己的名字而非設計師外公的姓氏,成功躍入時尚界大人物們的視野;各方奼紫嫣紅千奇百怪的邀約短時間內如紙片般飛來,她也因次有了選擇工作的權利,挑揀了幾次後經紀人摸透了她對工作的偏好,之後便在她的允諾下直接替她安排行程,可這會她點開訊息,經紀人傳的竟非行程表,而是罕有的意願詢問,來自公司上下向來最炙手可熱的模特兒兼演員Fernando Sinatra本人,邀請她參與全新的珠寶品牌「Sonnet 116」的宣傳照拍攝。

  六年前,她初入公司,曾和這位大名鼎鼎的前輩見過一次面。被星探相中那時,十五歲的她仍是個浸淫於憎惡與苦痛之中的混沌少女,而二十三歲的Fernando Sinatra,已是這新興公司不可或缺的台柱之一;他是她當初的面試官,換言之,是曾經手握她生殺大權的、令她聞風喪膽的奇人異士。如今這位大人物竟親自給她指派工作,誠惶誠恐都來不及了,傻子才會還浪費時間思索拒絕方式,她連忙去信給經紀人表達自己的強烈意向,深怕對方突然反悔另尋他人──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可不是像「First Fig」那會向Ms. Duffy求情那般,低聲下氣就要得起的,相較Ms. Duffy對她明確抱持一定程度的期待與青睞,Fernando Sinatra的心態如何始終雲裡霧裡,他們自然不是敵人,可她總忍不住將他當作魔王降世,面試時對方油鹽不進的冷肅面孔至今仍歷歷在目,每思及那副眉眼她便反射性地打起寒顫。

  看著經紀人迅速傳過來的檔案名稱,她才後知後覺感到忐忑不安。若於前輩面前出盡洋相,定會成為自身模特兒生涯的一大汙點。她平時不追劇,可因應公司要求協助宣傳,她姑且還是接觸了Fernando Sinatra戲份較多的某些集數;《航海世紀》係由多位編導攜各自團隊分別拍攝後集攥而成,說白了品質因此良莠不齊,先不論給前輩負責的劇情和呈現手法如何扁平且僵硬,她勞累一日後還得看這種模稜兩可的東西,呵欠連連也就算了,這編導似乎特別喜歡由下往上掌鏡的取景器視角,導致她總在睡意朦朧間突然被前輩睥睨眾生般的眼神嚇得差點拿不住手機砸了自己的臉面,一部中世紀奇幻冒險影集登時成了毫無意義的三流驚悚片。所幸沒到中段她已能掐準鏡頭切換的無趣規律,甚至頗有餘裕心疼起那本應丰神俊朗的死氣沉沉,特別篇更不用提,編導差勁透頂的癖好昭然若揭,派出自家於時尚圈內享負盛名的員工參演,結果非但被如此輕賤還遭辯稱是藝術,而公司對此竟無任何表示,真不知上層對這位前輩究竟是重視抑或冷處理。

  「再怎麼老生常談,再怎麼意興闌珊,這也是Fernando Sinatra的故事」,這自我開脫的方式簡直令人哭笑不得。一連串肯定與推薦中唯獨Fernando Sinatra主演的幾集評價不上不下,就某種程度而言平平無奇得標新立異,她躺倒在床瀏覽《航海世紀》於各大社交平台掀起的各式討論,「聲名狼藉也是聲名」,默默無聞的的編導有了主演的名氣加成,此一役著實一鳴驚人。最終她只於社交帳號上發了張手機屏幕的相片和某次秀場偶遇前輩時前輩主動要求的合照,內文附了幾個Tag,事情便算揭過了──長篇大論反而會被追蹤者察覺到業配或公司指派任務的痕跡,在這資訊爆炸的時代,即便就這麼點字數也不會顯得敷衍。

  得虧其他編導優秀,否則這影集根本紅不起來啊。


  即便於各工作場所多次偶遇,Fernando Sinatra對Lieselore Margreet Appelhof的印象,始終停留在四年前的面試。當時他真不知道公司星探從哪拎來這形容枯槁的姑娘的,整個人細得比上世紀的病態審美更加瘦削,骨架上蠟黃的皮囊隨空氣流動飄飄蕩蕩,任誰都難以置信註定萬古流芳的傳奇設計師Russell Appelhof的外孫女,竟是這副老態龍鍾寒酸落魄的模樣。十五歲的她拒絕他人攙扶踉蹌著跌進會議室,分岔的髮絲、塌陷的雙頰、超齡的行將就木和隱隱散發的屍臭令人發怵,一身純黑的寬鬆洋裝使她看上去陰鷙可怖,搖搖欲墜立於視線中心時宛若自地獄破土而出的死靈。他盯著那雙因脫相而略顯凸出的眼睛看了許久,最終只沉默地簽名畫押,自顧自離開了會議室。

  那淺色瞳孔中,碎滿了劫後餘生的瘡痍。她是如此生意盎然,如此絢麗而扣人心弦。

  「Mr. Sinatra,今天請多關照。」

  「讓我們共創最出色的作品吧。」

  掛著一如既往的體面表情,他忍不住想起片場那些場飾演沉默而冷情的珠寶商人時,總算無需以偽善得完美無缺的容止於大庭廣眾下談笑風生的日子。即便事前確認過「First Fig」和「雋永」的秀場影片、估量過虛擬成像與現實的落差,此刻時隔六年再度與Lieselore Margreet Appelhof正面交鋒,老實說,他有些失望。當然,他從不錯看任何一位人材,而Lieselore也的確具備包括傳奇設計師血統在內的、作為模特兒得天獨厚的資賦,如今的平步青雲,便是最為直觀的證據。他從不後悔自己當初做下了整場面試最關鍵的決定,可自那之後,他便再沒見過Lieselore那樣震懾靈魂的神情──兩年前在設計師Appelhof的紀念秀場,他親眼目睹少女《傷痕》的異狀和一旁男士淌血的手背,隔天下午少女一如既往前去公司參加培訓課程,和他於走廊偶遇、向他頷首時目光游移,昨日他們還盛裝打扮對彼此親切問候,而少女那雙眸色太淺,太容易窺視,太容易望穿魚死網破的沉默。可惜他並非心繫蒼生博愛且濫情的神明,無暇在乎第三者的疾病與苦難,縱使後來於某間甜點店意外碰上Nassir Truman Clarke,兩個皮笑肉不笑的傢伙為社交禮儀勒贖而交換名片,Lieselore終究與他非親非故,而擅長順藤摸瓜並不代表能夠隨意指涉任何軼事。

  他不問過程,只求結果。如今的她,和公司裡所有模特兒一樣、包括他自己,都不過是被工作社會化得百無聊賴的平凡人罷了。作為「Sonnet 116」第一季新品宣傳,穩妥些其實也不失為一種銷售計策,他們雙方都有一定的粉絲基數,最壞的結果也不至於到乏人問津。

  品牌理念、創作靈感、設計巧思、莎士比亞、十四行詩、愛情,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全都是寫來應付外人天花亂墜的演講稿──該珠寶系列被命名為「愛與死的讚歌」,能夠在愛慾最盛的瞬間迎來死亡,是對所謂「愛」亙古不變的唯一解答,在拍攝中他們扮作戀人,換上純黑的簡約禮服,以冷酷的姿展現如火般明媚熱烈的情愫,為本次工作的一大挑戰。從站立到躺臥,他們十指相扣,手臂相交,親吻,擁抱,紅絲絨椅道具因廉價而僵硬,他讓Lieselore靠在自己身上,要求她戴著鍊墜與戒指的手輕撫他的面頰:年輕人們與時俱進,公司內男男女女誰和誰組成固定搭檔,當時他在高層威逼利誘下也參與了這媒人似的分發活動,至於他自己則因「壓倒性的氣場」的宣傳標語,加上與身為電視台主播的胞妹Olivia Sinatra水乳交融深植人心而倖免於難,然而不得不說,這荒唐決策的後續收益相當可觀,特別是Lieselore Margreet Appelhof和Malcolm Gerard這對螢幕情侶,上過各大時尚雜誌封面,收過不少綜藝節目和戲劇客串邀請,可惜兩人都想專注於模特事業,公司也並未強迫──那群老傢伙從來只敢要脅他一個人,倒不怕哪天他接受了其他公司的挖角帶著機密文件遠走高飛──或許是因為和異性配合慣了的緣故,即便對象換作陌生他人,Lieselore也絲毫沒有展露出任何不安情緒,配合上可圈可點,調整與融會貫通的能力更是出乎意料地協調,想來她雖然身為伸展台模特兒仍是隻方嶄露頭角的雛鳥,但在平面領域已打下了相當穩健的基礎,快門捕捉到的所有畫面皆不用費心修圖,和某些仰仗背後公關團隊橫行霸道的所謂名模相比,無疑是位省心且效率的、水準高於及格線的合作者。

  「眼神再狠戾一點,不要牽動臉部肌肉。」他看著她的眼睛,霎時明白她曾經歷一段刻骨銘心但無疾而終的愛戀,而拍攝愈往後段進行,這份情感愈顯得累贅無用。縱然做過諸多功課,看過再多與品牌構念雷同的實際案例抑或藝術作品,他們畢竟既非專業演員又無演繹天賦,在毫無相似命運歷程的前提下要揣摩得栩栩如生,是為模特兒生涯中一大挑戰。說到底,模特兒和演員其實沒有太大區別,這大抵是公司擅自投遞履歷讓他出演《航海世紀》的原因之一,哪怕初次見面他就知道自己與編導未來的相處直到殺青也不會融洽、知道編導的實力無法讓他歸結出任何收穫,仍是憑藉早已根深蒂固的社畜本能和職業操守完成了所有戲份,並相安無事地參加了殺青宴,而後為維護自己的業界形象持續著最低限度的交際……直白點說,明明邀約不斷,公司千挑萬選卻給他選了份最糟糕的劇本,進劇組整整兩個月竟是利潤無限趨近於零的六十二天,然而公司卻對這筆覆水難收的投資滿意到創辦人親自委託該位編導繼續創作以他Fernando Sinatra為中心的作品甚至敲定了拍攝日程,這未經他允許的一系列決定簡直荒謬得令人髮指,若非親愛的Olivia對兄長尷尬的處境樂在其中,恐怕他早把公司資產掏空大半後若無其事地逃出升天了。

  「……先休息一下吧。」

  見Lieselore的表現毫無起色,他輕輕推開對方,朝經紀人示意拿了兩瓶水過來。拍攝已達尾聲,Lieselore正拿著未開刃的匕首抵著他的咽喉,聽聞他的提議,如釋重負般鬆了口氣:「抱歉,我……抓不到感覺。」「沒事,還有時間。」目前進度比預期快了四十七分鐘,若不擔心食物塞牙縫,尚有餘裕能享用蛋糕和馬卡龍,他邊安慰女孩邊檢視照片,「不用心急,妳做得很好。」其實這種水平的成品已經能夠放進燈箱了,可他總忍不住想起六年前她怵目驚心的眼神,那雙海藍寶石似的眼珠久違地撼動了他的五臟六腑,人生分明與螻蟻無異地短暫而微不足道,可當他撥開血絲望進她眸光反射中歇斯底里的荒城,猛地發覺一瞬竟能如此喧囂浩渺。

  「妳有恨之入骨的人嗎?」

  休息室的隔音相當出色。她彎腰解下腳上的跟鞋綁帶,鞋跟叩落在地發出沉重的悶響。

  「……如果我說,Russell Appelhof是被我殺死的,您相信嗎?」

  「我相信。」

  似乎對他的不假思索感到不解,Lieselore仰起臉,表情有些空洞與茫然。然而於他而言,六年前的憤恨、提到外公時無懈可擊的笑容、直面《傷痕》的恐懼與惶惶不安,她身上所有歧異總算在這樣聽似不合理的可能性中得到最合理的解釋,死亡乃重生之必然,如今Lieselore積累的一切成就,全源自於Russell Appelhof的銷聲匿跡。「把我想像成他。」既然找到突破口,他就不拐彎抹角了,點到即止不僅是為顧及Lieselore的情緒,更是為了時間控管,沒有人不樂意提早收工,而一方面他還得進一步確認照片品質,一方面他和Olivia約了晚餐,那孩子向來討厭他因工作導致約會遲到,不知已為此鬧過多少回彆扭──永遠將工作擺在第一位,是他所能想到的、最能合理掩飾不合理交際的唯一方案,是他作為現實而非《航海世紀》中的Fernando Sinatra,此生唯一且駭人聽聞的錯誤。

  「Mr. Sinatra。」

  「嗯。」

  「那位編導很了解您呢。」

  他突然大徹大悟。


  「Sonnet 116」第一季的推出,獲得了空前絕後的迴響。「愛」與「恨」往往只有一線之隔,她與Fernando Sinatra隔著匕首對望的照片雖然因兒少不宜而無法登上各大廣告看板,卻因店內型錄和店鋪網站大受關注,不僅她的人氣水漲船高,連經紀公司其他模特兒的社群帳號也增加了不少追蹤者,一季一次的大型海選報名資料雪片般湧入公司信箱,高層甚至考慮找她作面試官,意圖複製過往的成功,將她打造成第二個Fernando Sinatra。

  「你覺得那雙劊子手的眼睛,有辦法登上大雅之堂嗎?」

  「有何不可?」

  Nassir一如既往地將茶杯推到她面前,奈何她今天沒心情喝茶,抬手便將瓷杯撇到一旁。

  「Nassir,你知道我和Mr. Sinatra最大的差別是什麼嗎?」

  男人挑了挑眉。

  「他有自己的故事。」

  ──而我所擁有的一切,全都依附亡魂而生。

  六年後的今天她才知道,原來自己看著外公的眼神,與外公當初看著自己的眼神,竟毛骨悚然地別無二致:偏執、狂熱、殘暴、喜悅──喜悅,喜悅漫溢而出,她看Nassir的面頰上同樣長滿了喜悅,猶如細密的皺紋向下延伸,眉間、眼尾、唇畔,直到他整張臉被油彩淹沒,五顏六色潑瓢般四濺,恰似繁花勝景,勝似繁花勝景。

  「Nassir。」

  「嗯?」

  「……你要不要買首飾?報我的姓名有打折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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