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g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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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遠,我聽見帳篷內傳出驚人的響動。單薄的帳篷跟隨這份動靜顫栗,來尋我的人再也按耐不住自己的急切,放棄與我並肩同行的步伐,匆匆從我身邊越過,跨出幾個大步後轉回身來,催促我盡快前進,眼下人命關天。她的語氣克制而淡漠,五官沒有絲毫偏離;此刻接近營區中心,燈泡的亮光偏偏將她臉上的細汗暴露無遺。不得不說,她是一位盡責的隊長,在共事期間,能夠看出她經驗豐富,訓練有素,重要的是,她深得信賴。至於原因,她在剛剛已經透過自己的言行闡明。小隊走來並非全無犧牲,歷經幾番生死,麻木沒有佔據她的內心,只讓她的感情達到前所未有的充沛。她不明白我此刻的微笑,眉眼終於流露幾分惱怒:「你笑什麼?」我說,她還沒向我報備那位隊員的狀況。她肉眼可見地冷靜下來,雖說距離帶隊時的狠戾幹練還有一段距離,但她恢復了能夠正常溝通的狀態。


「事情發生在紮營後。你那時候不見人影⋯⋯現在不是追究這一點的時候。她突然發起高燒,體溫又在這之後驟降。阿蘭把結界佈好後,卡蜜拉徹底陷入了昏迷。」她絮絮叨叨,「交替守夜時,我收到她清醒過來的消息。正好你來了。」


掀開帳篷,那道驚天動地的響聲有了解答。被稱為卡蜜拉的人伏在臨時搭建的小床上,嘴裡傳出野獸一般的低吼。我把她踹得背過身去,鞋尖掀起她被汗水浸濕的衣服,女性胸罩的背帶橫在她的背肌上,一顆猩紅的眼球正破皮而出。我把她踹得更遠,她口中呢喃不止的囈語迎來短暫的停止。走出帳篷時,一隻手攥緊我的手臂。


「情況怎麼樣?」


我看向朱麗婭。我不常叫她的名字,更多是稱呼她為隊長,和她更親密的隊員就叫她朱麗婭隊長,並且,隊裡只有卡蜜拉能夠肆無忌憚地喊她朱麗婭。我的目光轉向搭在我手臂上的那隻手,朱麗婭這才如觸碰炭火一樣,把我的手臂輕輕一推,扔一般鬆開她的箝制,彷彿剛剛是我主動把手送進她掌心一樣。我無意表現出被冒犯的沈默,不過她仍是這麼意會了,臉上訕訕,又不得不拋卻教養。她再次追問:「卡蜜拉,她怎麼樣?你需要幾天來治療?」


「天一亮,我們就啟程。」我說,「她留在這裡。」


朱麗婭身邊的男人大呼一聲:「你知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已經有一個小隊在我們之前喪命於此,這可不是我們能夠輕易解決的低級異變區,遑論把卡蜜拉孤身一人留下,面對那些未知的異種!」


我懶得看他。朱麗婭失去言語的能力,好似要把我這張臉看穿。我目不斜視,不留餘地地補充:「殺了她,除非你想全軍覆沒,這是我原本的建議。但你對你的妹妹下不了手,朱麗婭。」


巴掌在我眼前停下。


我斷言:「這是最好的辦法。」


那隻手喪失所有生機,無力垂下。離開時,我的身後傳來低低的抽泣聲,來到阿蘭面前後,那些聲音早已消散無蹤。他是在前一名隊員殉職時填補空職的新人,具有罕見而出色的大範圍結界能力,即便不加入朱麗婭的隊伍,到哪裡都是眾星捧月的存在。不過,他長著一張與功名利祿無緣的臉,大義凜然,剛正不阿,一頭銀髮往後齊梳,比實際年齡老了五歲不止。他攔下我,「您最好不要獨自外出。」


「我剛剛辦完公事。」我看著他,「現在,我有一些私事需要處理。」


阿蘭望向遠處蹲在地上的朱麗婭,拿一雙冷冷的斜眼看我。覆蓋整個營區的黏膜開出一個小口。


我笑起來:「你不高興?」


阿蘭說:「我很無奈。」


走出那裡不久,這個區域就刮起狂風。手電筒的亮光在風中巍然不動,照出滿地難以辨明的肉塊,在光線從它們身上離去時,那些東西開始蠕動。我本不想理會,褲腳卻被死死拽住,當風聲在人耳邊呼嘯時,聲音就像淒厲的哭喊,在這之中,我聽出一道真正的哭聲。它斷斷續續,情真意切,說的話不難想像,也是「救救我」諸如此類的言語。我能肯定打濕我褲腳的不是眼淚。於是我向它開槍,子彈的路線和手電筒的光線一樣筆直,槍響埋入肉塊,戛然而止。不過,我腳邊的力道在這之後便消失了。


我蹲下身,仔細端詳,讓人出乎意料的是,它看起來的確有個人樣。它的皮膚有黑有黃,顏色不一,拼接而成;臉上三隻眼睛,一隻橫在下巴,似乎受到擠壓,有爆框而出的意思;面皮下的肌膚腫脹異常,血肉從沒有縫上的縫隙探出頭來,在光線的照射下折射出潤滑的水光。值得一提的是,它身上穿的還是方舟統一派遣的制服。放眼望去,路邊全是這樣的東西,唯一能夠表明它們仍存有生命跡象的活動,就是它們還在向我這裡聚集,以爬行的方式。這對它們而言是一項劇烈的運動,那些勉強縫上的人皮隨之四散,接著,他們不再維持人形,而是變成一團單純的肉塊。讓我用一個通俗的比喻:此處正是地獄。鎮內四起的謠言,惶惶不安的人心,向小鎮人民湧去的惡意,正試圖把方舟精心打造的不塵之地變為下一個煉獄。正如我眼前的景象,我想,而這需要歸功於誰,我大致有些頭緒。顯然,我來到這裡的理由不是因為尋找失蹤的小隊,它們更不是我的目標。毫不猶豫地,我拉開特製催眠彈的拉環。


彈身滾到地上,白霧在一瞬之間升騰而起。視野內一片雪白,如同置身白晝之下。鑒於這個針對異種的武器在量產前經過大量檢測,在我的預想中,那些不該面世的惡鬼本該在煙霧中失去聲息,然而,我的眼前佇立著一道筆挺的身影。直到剛剛為止,他的面貌還被瀰漫的白霧蒙蔽。我們離得不算近,但我看出來他在微笑,和我的反應如出一轍。


「你在製造災難。」我率先開口,「有違你的初心。」


如他所願,讓我姑且把他稱作罪人。


起初,他用死人做材料,在他們身上實驗不該加諸於一道生命身上的一切,而後,他向那些精神崩潰的人下手,誘導他們墜向深淵,再讓他們甘願放棄性命,為他所用。如果一切到此為止,他的罪行尚不至罪不可赦。遺憾的是,方舟對他天賜的才能予以深切的信賴,幾乎將一個小鎮的生死交付到他手上,在那個時候,他心中的人性早已蕩然無存。他要實現存在於空想中的技術,致命的是,他的能力足以讓一切得以成真。要問我為何對他的底細一清二楚,我只能說,在我有意識以來的頭七年,我被關在一片四壁亮白的空間,讀到的與其說是有關於他的文獻,不如說是針對著他的預言。他們這個崗位,站在抵禦外神的前線,他無疑是接觸著最多信息的那一個人。不管那時候有關於他的傳聞多麼神乎,作為一個人類,他不能免俗。特效藥在他身上不起作用時,迎接他的自然只有毀滅。精神上的完全異變讓他在思想上迎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此成為對人類社會的最大威脅。


沈默在我們之間持續片刻,克里斯托佛·霍夫曼沒有回話,我繼續說:「你在等我。」


他低低笑起來,眼神由下至上,「我在等你來殺了我⋯⋯這句話不太準確。實話說,我對自己從前的感覺相當陌生了。曾經我對你的存在滿懷驕傲,現在卻只能從你身上看見缺陷。」


「不妨舉個例子。」


「我留下的技術很成熟。你被生育出來,在你死後,會有另一個你來替代。一個不死的士兵,總好過別人不斷送命,可以說,你是方舟夢寐以求的存在。不過,我們都很清楚,比起像一個烈士一樣死去,你只會因為精神異變,作為一個怪物被驅逐出境。」他對我的接近不為所動,慢慢地說,「污染值是無法逆轉的。我用另一種手段重置它。只要你存在,人類可以繼續戰鬥,直到看見希望的那一天⋯⋯」


「野外生活對你似乎不是沒有影響。」我重重地按住他的肩膀,「我發現你比想像中來得囉嗦。讓我們開門見山吧,你料想到自己會變成一個怪物,你需要一個能夠和你抗衡的頭腦,可惜,與此相應的技術不是鏡像複製,無法一步到位。所以你找到伊希斯作為溫床,在這之後,我誕生了。最後,你把自己當作實驗的一部分。你現在又怎麼想?」


他笑容不改,口氣漠然,帶著令人惱火的氣定神閒。


「你受過教育,我安排過。我現在的所思所想,你應當明白才對。」他說,「異種代表著完美進化的新人類。超越死亡,超越恐懼,我既然能夠創造你,也能創造他們。」


「你向小鎮下手了。」


「你不正是為此而來嗎?」他說,「你又怎麼想呢?」


我把小刀送進他的體內,緩慢地,發力地,特意轉動著刀身。他發出一聲悶哼,我扶起他的臉,「不怎麼想,我注定和你對立。人類的存續曾是你的一切。」


那雙眼底倒映出我的面孔,一張屬於克里斯托佛的臉。事實上,一個克隆體也不該有除此之外的容貌。我聽見自己低沉的笑聲。


「為此,你連自己的意志都能踐踏,不是嗎?克里斯托佛。」


他冰冷的手搭在我持刀的手背。


「你會迎來和我一樣的結局,只要你背負著這個姓名。」他笑著說,近乎詛咒地叫喚我:「克里斯托佛·霍夫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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