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盧梭對私有制的批判

如何看盧梭對私有制的批判

陸肆黑衫

2020年4月4日(生祭中國)

前言

盧梭是浪漫主義(Romanticism)思想家,浪漫主義中文也叫「羅曼蒂克」,今天人們普遍把這個詞當作一個概念來理解,大體上是指一個具有文人情懷的人,不喜歡遵循理性而喜歡遵循自己的感覺。許多保守派人士和中國的右派人士非常鍾情於盧梭。不過,浪漫主義來自於「古羅馬」這個詞。盧梭當時所處的法國已經進入追求理性追求科學的啟蒙運動時代,而啟蒙運動之前是歐洲文藝復興時代。文藝復興的主題就是以反對當時的宗教專制制度的「復古」運動,即,追尋古羅馬和古希臘的人文精神,以此反對神學對人們的思想和社會文化的控制,當時也產生了兩大反對教派——路德教派和加爾文教派。盧梭定居法國之前就是加爾文教派的。盧梭到法國之後,因私人交友關係而改成了天主教派,這是當時法國的主流教派。盧梭作為一個歷史人物,在中國的教育體系下,被描述為啟蒙運動思想家,但西方主流普遍將他歸入浪漫主義即復古(羅馬)主義(Romanticism,中文翻譯為「浪漫主義」)的思想家。這是典型的保守主義而不是當時激進的啟蒙運動的推動者,事實上,他被今天的學者歸於「反啟蒙運動」的思想家,基本上可以用感性的話來形容,就是,今天所知的浪漫主義實際上是對文藝復興時期的懷舊式的復古主義,它反對當時啟蒙運動提倡的科學理性,進而以「返璞(古)歸真」為追求。這個恰恰與中國一些文人的喜好不謀而合。然而,現代哲學家柏林將盧梭定義為自由的最大的死敵之一,蓋因其著作主要是提倡道德而不是提倡科學,而現代文明恰恰反對道德評判。

在電報平台的「自由人權研究(t.me/hefaxing)」群裡,有人向我提問,問我如何評價盧梭對私有制的批判。因此我作了以下回答。先請讀者理解一下:此番言論純屬即興發言,雖本文對原始回覆中的某寫表述稍有修正,但難免會有邏輯不通或思想前後矛盾的地方,如果有,請包涵指正。

正文

盧梭有很多批判很具有事實性,也就是說很真切,但是盧梭的批判不是針對系統的,而是針對現象的。即使現象具有普遍性,但作為一個社會系統而言,那個是結果而不是原因。這也是我們許多人會犯的邏輯思維上的錯誤。我們很多人以為「講事實擺道理」是多麼正確,但在中國的教育體系中,這句話的真正含義是:講了事實,那就是講了道理。事實本身就是道理。這個在古代或前現代或許是這樣,或許也包括盧梭的年代,但是在現代,或許也包括馬克思所生活的年代,對事實的觀察只是觀察結果,對結果的批判,實際上就是道德批判。

為什麼事實是結果?因為在現代社會,每個個體的人背後有著整個的一個社會體系在運作,中國把它描繪成「機器」,其實這是翻譯上的錯誤。原詞是mechanism,這個詞不是機器,機器是machinery或machine。其實連詞都不能理解,可以想而知是否理解現代社會的那套龐大的體系。我剛開群時就給大家講過,現代社會的運作靠的是:政府(它管理公共部門)、社會(它是民間的各種組織團體與群體,馬克思叫它作「公民社會」),最後才是個人。個人的生活狀況不是個人可以完全控制的,主要影響個人狀況的是政府、社會,而個人層面能影響自己狀況的是個人自身的觀念(這個來自於傳統習俗或家庭)。但是如果某種社會批判僅僅是以現象為目標,那麼,它可能意味著批判者認為這些現象背後的mechanism就是永遠正確的,但社會上最大的問題來自於這些mechanism,因為它決定了個人所賴以生活的社會大背景,在一個例如非常黑暗的社會大背景之下,一個個人總是很渺小很無能為力,它身上所表現出的是這個大的mechanism的無限的漏洞和無法彌補的錯誤。

例如,在中國,由於對個人生活方方面面的管控,一個人即使說的話不準確,也會被當作造謠,而謠言本身並不算貶義詞的時候,在中國這樣的大背景下,說話不準確不僅是造謠,而造謠就等於犯罪而且還被當成道德敗壞(在中國,道德敗壞相當於一個軟性的無期徒刑,從此一個人被打上「無恥」的烙印,終生活在社會的排斥中,直到死亡,不再有任何機會獲得發展)。那麼你去批判謠言滿天飛的時候,想到了中國對說錯話的自由的控制嗎?這個控制就是mechanism,但這個mechanism是反自由的,所以我們會有與現代社會對立的價值傾向,就是鄙視說錯話的人;而與此同時,在自由社會,社會運行的mechanism是我們所有人都有權利說錯話、說胡話,不會被「謠言」這樣的政治帽子打壓。我們看到很多人說話極為小心,這也是言論控制的mechanism所致,在這種反自由的mechanism以合法化的掩護背景之下,個人說話小心完全不代表中國人思維嚴謹,而是反映了中國人在言論打壓之下的無奈,很多歷史上的著作如詩歌總是睹物思情,就是這種言論打壓的產物,它實際上一點也不美,它只是給世人看到了一種扭曲的世態。我這個例子是要說,針對現象的批判往往導致批判的那個結論出錯,因為導致現象的根本原因是機制,即不同機制可能產生相似的現象,或者從另一個角度說,同類的現象,例如發燒,可能是不同病灶的反應,而不能直接得出結論說某人患了流感或武漢肺炎。

再例如許多人批中國社會道德淪喪,這可能是現時社會機制錯誤導致的結果,但我們所批判的對象不是社會機制而是作為群體的所有個人(即「沒有人是無辜的」),實際上這是因為我們有空間去批判社會上的個體,因為當我們批判社會上的個體時,我們既顯得具有批判性又很安全,但如果我們批判政府或法律本身(也就是社會機制),那我們就不安全了。

所以,盧梭忽略其所處社會的mechanism而批判現象,即批判當時社會的個人,我個人認為很low(卑劣),和今天流行於中國的對個人的行為批判是一樣的,這或許就是很多人看盧梭的書很有共鳴的原因,因為盧梭的書可以說是道德批判的頂峰。但是這樣的批判,即使言語犀利,也不能彌補其對社會機制的忽略,就好像如果醫生僅針對發燒而給予退燒藥,卻不去主動尋找病灶的話,除非是面對武漢肺炎病毒,否則基本上可以說是庸醫。

另外,我還要再說一下洛克對於私有制的態度:

洛克的理論在開篇也就是第一部分,談到了自然狀態,很多人認為洛克是在談論人類起源,實際上這並非人類起源,而是現代文明社會的理論起源,因為它假設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因而(相互之間)也是自由的。而這一社會中,人從大自然中獲取食物和進行勞動,而使得有些有能力的人將自己勞動成果中富餘的一部分拿出來與他人交換,這相當於儲存自己的勞動成果,儲存了不能暫時消耗掉的勞動成果。這裡洛克說,大自然本是公共的,但是勞動本身是個人的,因此,當個人從大自然中取出某個特定的資源(如蘋果),這個資源就成為了其私人的財產。而這樣的私人的物品,是通過私人的勞動獲得的,其價值已經遠非該物品在大自然母親的原狀態下的價值了,那個原生物品的原價值是新的被人開發出來的物品的價值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千分之一,甚至更少。因此,這個物品的價值是個人勞動產生的價值,因而必須歸勞動者私人所有。

實際上這個我們今天也可以想像,例如太陽能。原本太陽和過去歷史上的太陽是一樣的,但是在沒有太陽能的時候,這個陽光是沒有儲存價值的,唯一的價值當然也是物種賴以生存的價值,是非商業的,非商業化價值不能儲存。也就是你施以勞動,但是不會有新的成果。

遠古時期通過人的許多年的觀察和傳授發現地上的糧食是有週期地生長的,這樣人們可以脫離遊無定所的生活方式,轉而通過種植使得生長的糧食足夠活到下一年,這樣才有了人們的定居的生活方式。這些糧食也是大自然母親的,但當人不能通過勞動儲存它時,它就不具有足夠的價值讓人們可以選擇定居的生活。

因此,私人的勞動,不僅成果是私人的,而且正因為這種可以儲存的特性,使得人作為整體才有了進步。私有制作為對自由的個人的權利保護,不僅僅是文明社會所必須的,因為如果要組成一個社會,卻不保護私人的勞動和他們的勞動成果,那相當於剝奪其儲存勞動成果的權利。所以在洛克看來,私有制是組建一個現代文明社會的根本。

但有人說社會會因此存在收入不公平,洛克認為這正是對個人保護的結果,有人能力強,可以生產很多價值,有人能力弱,所創造的價值少,因此,在洛克所描述的現代文明社會,人的財產的差距可以是很大的。這就是私有制的特點。

同時,今天的西方經濟學非常發達,但是,25年前我的老師講過:如果要學習西方經濟學,那麼首先要理解其最基本的沒有說出來的假設,那就是,私有制。沒有私有制,就不存在西方經濟學。那麼為何老師這樣說?因為中國沒有西方經濟學,中國現在的所謂經濟學家都是政治經濟學家。現在的政治經濟學不需要以私有制為基石,因為現在的政治經濟學根本沒有計算能力,也就是沒有量化。

再說回私有制,實際上,洛克將私有制展開後,也就是今天西方文明社會家喻戶曉的觀念——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即使一個殺人犯,其合法的個人財產也不得遭到政府的罰沒,其私有物業不得被政府強行進入(如沒有法官令的抓人抄家)。因此私有制當然是現代文明社會的基石。然而,我們自己的思維必須符合邏輯:當我們説神聖不可侵犯的時候,並不等於它必須完美無瑕,任何制度,都是有瑕疵的。這就是為什麼現代文明社會的mechanism那麼複雜的原因,它通過各種mechanism來減少缺陷。

中國很多人沿襲共產黨的一句話:「制度是人定的」。其實,這句話本身沒有問題,它意思是,凡是凡人制定的東西,就和凡人本身一樣,都是有缺陷的,人不是神(To err is human)。但這句話的問題在於,當中國的官員宣傳制度是人定的時候,它意思是,我們中國的制度與美國的制度只是不同而已,不存在高低。私有制也是有缺陷的。我們的制度也是有缺陷的,以此為自己的反文明的所謂制度描紅。因為事實上,想要有一個完美無瑕的制度,那只有兩個地方有:1、天堂。中國人總是說,你去吧,那裡沒有病痛折磨沒有酷刑沒有打壓⋯⋯所以如果想要完美,那第一個選項就是「死吧」,我們將死用一個好聽的詞來代替,說是,上天做神仙。2、道德。在道德中,沒有任何瑕疵,每一個道德要求都是完美無瑕的。每一句話都是良善,如果道德有瑕疵,那就不是道德了,因此,人們如果不願意死,就可以用道德去批判瑕疵。這就是道德批判。前面說的道德淪喪只是談個人,對於制度的道德批判就是指出,「你這個制度(私有制)是有缺陷的」,就好像私有制曾經許諾過自己是天堂一樣。共產黨還會說,資本主義不是天堂,就好像共產黨所說的資本主義社會承諾過自己是天堂一樣,其實人家並不自稱資本主義,人家從三個世紀前,就自稱「自由社會」。如果人們所追求和捍衛的是自由,而這個自由必須基於私有制,但沒人說自己的自由社會是完美無瑕的。中國統治者故意自己造出一個論點,讓人們以為自由社會的公民都自稱自己的社會是天堂,然後再自己去駁斥自己造出來的論點。

但是一個活在人間地獄的閻王,總是對那些行屍走肉說,他們號稱自由社會,其實那裡就是瑕疵遍地而不是黃金遍地,那裡有各種各樣的不好,和我們人間地獄一樣,我們甚至還比他們強,例如我們一下子將一千萬人關在房間,說關就關,人們都自覺遵守(把人們的恐懼當優勢)。其實,有多少人死於這種封城?政府宣稱死於武漢肺炎的武漢人有2500人,但是免費的喪葬人數是45000人。這之間的差別是多少倍?但是中國去義大利的援救隊的醫生說,我看到義大利還有人在街上走,還有人⋯⋯,這就是把自己的社會當作準則,認為別人社會不如自己,自己社會一聲令下,誰也不敢違逆,自由社會的人,「不聽話」。補充一句:韓國並沒有採納中國武漢的封鎖模式,但其控制疫情蔓延的能力是舉全國之力去控制的武漢能夠比肩的嗎?

所以,政府總是拿文明社會裡的mechanism下出現的問題來與自己專制統治下人們的馴服相對比。誰知道美國最低收入是每小時十美元,相當於中國的七十元?一天八小時相當於五百六十元,這還必須包括吃飯的時間?這是最低,不是最高,也不是平均,但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是有窮人。窮人一天五百六十元收入,甚至不到(如失業者)。我們政府天天說,美國貧富不均,懸殊極大,可是誰可以說說,中國隨便一個富翁數億年收入,而有些家庭一年不足一千元,這樣的懸殊是多少倍?這是紡錘形社會與金字塔社會的區別,即,雖然都是發燒,但一個可能是流感,一個可能是武漢肺炎。問題還不在這裡,問題在於美國除政府救濟之外,還有無數的非政府機構宗教團體其他協會組織,可以向個人提供幫助而不需要個人感謝。不像中國對極度貧困的家庭發放一個月或許200元補助,卻要求受益者必須感謝政府感謝黨。到病死了,家人都必須沈默,不能哭,否則喪葬不免費,說不定還死無葬身之地,當然即使有葬身之地也必須花費七萬到十萬元甚至更貴的價錢購買墓地。知不知道國外是公墓不收錢?在人間地獄中,死無葬身之地或許是常態,在私有制的邪惡社會,那個地方居然有mechanism,讓人免費活下去免費急診免費生孩子免費死。

所以,我要勸戒各位,當你還沒有走出地獄的時候,不要去道德批判人類文明社會,因為你不知道它。道德批判雖然不需要知道被批判對象,但是道德批判非常低劣惡意和奸毒,也非常原始野蠻不開化。讓我們先著眼於現實,先學習那些mechanism,然後再學習如何通過不同的mechanism來提升文明社會的生活質量,這總比道德批判自己實際上一無所知卻深懷莫名敵意的社會強。

那麼mechanism是什麼?中國的語言目前翻譯叫作「機制」。中國把社會形容成一個大機器,說每個人是機器上的零部件,如螺絲釘。那麼「機制」是什麼?與「機器」有和不同?對所有這些的深層理解都有需要更多的專業知識為基礎。但是建立一個文明社會的契約,即constitution,則是這個文明社會的所有的mechanism中的第一個,因為它是用來限制政府,或者說預防政府非法侵害個人的自由權利的。其實我們可以想像,一個人如果有自由權利,那麼這個人就可以組織其他個人一起去發出反對政府的聲音,如香港人的佔中運動(雨傘革命)、反送中運動(時代革命)等等。如果一個人有自由權利,那麼所有的個人可以集合起來,逼迫侵害個人權利的機制終結以及非法統治的人下台,當然也可以逼迫致無數人死於不應該發生的武漢肺炎瘟疫的文盲半文盲們下台。而個人參與者,在文明社會,不會因此而喪失自己的自由,這就是constitution對個人的保護。

至於其他的問題,如貧富不均,這些是其他mechanism的目標,但是我們可以看到,即使我們不懂mechanism,我們也會看到文明社會的運行機制的結果不會淪落到中國這樣的巨大無比的貧富懸殊,那種懸殊令人像對待天文數字那樣無奈和無法改變,因為中國沒有任何針對個人的人身安全和財產的保護性mechanism,中國才是真正的不折不扣的「沒有Constitution的私有制社會」。魯迅筆下所謂吃人的社會,就是指這樣的社會只有機器沒有機制(mechanism)。這與現代文明的私有制是完全不同的。但是有了完美無瑕的道德保護,這樣的野蠻至極殘酷至極的私有制,沒有人敢批判,連這麼完美的道德大棒也不敢開口,於是批判對象轉移到比人間地獄強萬倍的現代西方文明社會。

其實盧梭對私有制的批判不適合有各種mechanism來控制非法強權的私有制文明社會,卻極為適合中國沒有任何mechanism來控制強權的私有制野蠻社會,大家可以看看盧梭的書,對比中國,看看有共鳴不?但不要以為盧梭是在批判西方,實際上,它的書就是在批判中國,一個野蠻殘酷的吃人的地獄。換句話說,盧梭或許是在批判他所生活的地理上的西方,當時的西方沒有進入文明社會,但是如果你作為讀者有強烈的共鳴的話,那麼恰恰說明,今天的中國社會就是盧梭當年生活的尚未步入文明社會的歷史時代,而不是今天的西方。這也恰恰表明了今天的中國與今天的西方的差距(或許就是劉曉波所說的3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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