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 Really Romantic(3)
RU你的手指。
秋日午後的風澄澈,風掀起了窗紗,陽光曬著被你遺落在窗邊的詩集,你將餅乾丟進嘴裡,以一種撣去煙灰的姿態拍淨指尖沾上的糖粒。你的手指纖細靈活,右手的中指有兩個凸起的繭,自動鉛筆在指間花式轉動著。
你低著頭讀我的稿子,流轉的眼神快速掃過一行行墨字。
「Yawei 做夢,在廁所遇到另一個人,然後他想起那是個同齡的演員,是個⋯⋯」你讀到這裡,筆尖在文字下畫出底線,然後敲了兩下,停住。
「天才。」
我看見你睫毛在眼瞼下投影出弧形的細碎陰影,你的食指磨蹭著自己唇角的小痣,那是你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你抬起頭,眼神銳利地像要刺穿我,盯著我三秒——或者更久,我心臟跳得彷彿擂鼓,甚至讓我感覺到一點痛。
「你要挖進情節的內裡。」
你窺探到了什麼?
碎裂的鏡子反射出無數個眼珠,茶褐色的眼球裡,瞳孔縮成垂直的細縫,那是屬於貓科動物的眼睛。所有的眼睛都在看你,而你虛弱地靠在洗手台邊,穿著素色的排練服。
你纖長白皙的脖子被 Yawei 的——我的手掐住,而你皮膚微涼如白瓷,但你是活物,你的脈搏在我掌心跳動,一下、兩下、三下,如此鮮明。你的眼睛瞪大,氣流從喉嚨深處擠了出來,發出嘶嘶的聲音。
然後你的手指攀上來。
你攀上我用力掐緊你雪白頸項的手,指節分明的手、磨蹭小痣的手、轉動鉛筆的手,試圖掰開我的手指,像在著急解開枷鎖。你的手指好細、力氣好小,小得我可以無視你的掙扎。
我應該鬆手了。
導演應該喊卡了。
沒有導演、場記、鏡頭,只有我凝視你;沒有人喊停,只有日光燈滋滋的高頻聲音、只有你漸趨微弱的呼吸。
你還在努力,你的指甲用力刺進我的手背,你想要找到一個施力點撬開我。隨著時間,你的力氣一點一點流逝,你顫抖的摸索也逐漸乏力,我還是沒有鬆手。直到你總抿緊的嘴唇開始發紫,瞳孔也失去焦點。
我想要你再看看我。
你的手指。你的手指無力地敲在我的手上,然後輕輕、慢慢地滑落,最後你的指尖垂在身體兩側。
深深,我想要你再看看我。你看著我的時候,看到了什麼?
/
「欸,另一組的組長⋯⋯卓若深是誰?」
組員指著黑板上的名字,轉過來問崔喆這個問題時,崔喆的視線在校刊社的社團教室搜尋了一圈,還是無法把「卓若深」三個字與任一張臉串上。
「不知道耶,但總之我們趕快討論分工吧?」
他筆直坐著的身體內有一種不耐和躁動,但他仍然掛著笑容,與同為一年級的組員討論著社刊的主題與分工。意見太分歧雜亂,一群人反覆地繞著差不多的事情討論。
崔喆覺得有點煩,不到討厭,頂多煩悶。
他身為A組的組長,還是得好好帶領這些人做出東西,不讓社刊開天窗。
一直到下課鐘聲響起,他們都還沒搞定所有的分工,隔壁B組已經解散了。那個組長似乎還沒等鐘聲響完就收拾書包,匆忙地離開教室。
剩下的B組的組員面面相覷,有人小聲地抱怨起來:
「怎麼剛好抽到卓若深當組長啊?」
崔喆根本記不起來一年級的社員裡有這個人,可能是先前的分組恰巧都沒有合作,又加上卓若深安靜到近乎透明。總之B組會完蛋,他們會完成得更好。
這應該值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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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組的組長被指定一起去印刷廠看印,於是他跟卓若深約在捷運站見面。雖然同是校刊社一年級的社員,但若非卓若深先傳訊息告訴他自己的穿著,崔喆還真的無法在人群中找卓若深。
車廂只剩一個空位,崔喆出於禮貌,讓卓若深坐在位子上。卓若深坐在椅子上,竟然沒有開始滑手機,而是仰頭看著他手裡夾著的文學獎作品集。
崔喆輕輕吸了一口氣,心想,果然還是得說些什麼,氣氛才不尷尬。
「你知道央樊學長嗎?」他故作親切地詢問這個陌生的社員,卓若深接過了他遞去的作品集,搖搖頭。
卓若深讀東西的速度快得厲害,很快便看到最後一頁,然後就將書闔上。
「⋯⋯還不錯。」卓若深的評價很中庸,甚至敷衍,崔喆猜想他或許並不欣賞這個故事,這讓崔喆有些微妙地不爽。
難不成卓若深比許央樊更厲害?那才不可能。
但是沈默幾秒,卓若深又翻開了作品集,仔細地搜尋一番後,指向某一句崔喆寫下的鉛筆註解。
「你自己也寫嗎?」
「我最近在寫一個故事,我的主角叫 Yawei⋯⋯」出自於某種莫名其妙的慾望,崔喆居然也想得到卓若深的評價。
他就這樣講了下去。
卓若深的問題總是很犀利、很直達內核,所以他回答了很多很多。
第一份 Yawei 的草稿印成紙本後,崔喆帶到了社辦,推到被他約來社辦的卓若深眼前。卓若深的指尖仔細壓平翹起的訂書針,然後就開始拿起一支鉛筆畫線,安靜的社辦只有鉛筆與紙張摩擦的聲響。
崔喆才發現自己竟然久違地在期待。
「獵人的動機我看不出來,你有沒有想清楚?」卓若深終於讀完,那雙眼睛裡沒有興奮,但也沒有失望,但就是把崔喆逼到了無處可逃的角落。
「我只感受到他很害怕。」
卓若深把稿子推回崔喆眼前,而那種細微的刺痛感竄上崔喆胸口。也許卓若深連同他虛張的人格都看透了——不只看懂了他寫明的,也看懂了沒有寫的,甚至他並未察覺的。
如果他內心有某種征服的慾望,便是從那天開始。
接著他約了好幾次卓若深,留在放學後的社辦,將長桌前堆滿稿紙,逐漸完成這個故事。
卓若深大概也寫作,但卓若深不需要找人討論,崔喆連卓若深最近是否手上有正在進行的作品都不曉得,畢竟卓若深也說了自己沒什麼新靈感。
他們共度的時間全都屬於 Yawei 的故事。
直到公布名單那天,卓若深是負責倒垃圾的值日生,因此崔喆一個人待在社辦點開了網站。
他看到名字——小說組首獎:卓若深。
再往下,沒有任何一個欄位有他自己的名字。
他下意識地把卓若深的名字反白,他從未讀過卓若深的作品,但能給出那麼多厲害建議的人,得獎好像也不是什麼太出乎意料的事。但是某種堵在胸口的情緒,還是令他呼吸發顫。
他應該開心吧?他也是真的已經把卓若深當交心的朋友。
但是為什麼會有那種不甘願,那種被搶走什麼的感覺——不對,他根本沒有資格去跟卓若深競爭。
卓若深擁有某種才華,他們都沒有的才華。當他點進作品連結就重複驗證這件事,從第一句就讓人驚豔,調度文字的能力上乘、比喻與意象的堆疊不落俗套,成熟得不像高中生。
不像崔喆。永遠都不像。
鐵椅在地上拖動時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他將手機重重扣在桌面上,他不再去看,卻幾乎能背誦那幾句寫得極好的佳句。
卓若深為什麼凝視過自己?
也許卓若深只是一直都在凝視某種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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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喆再也沒向卓若深提過自己寫的故事。
每一次想開口的瞬間,他都會覺得話語又硬生生卡在喉嚨,像一根頑固的魚刺。
糟糕的事還有另一件。
卓若深本人很黏他,而且毫無知覺。
放學後總是在座位上盼望走廊,只為了找到他一起吃飯,討論晚餐時永遠說「隨便」又挑三揀四,但被唸個兩句又會乖乖吃完。吃飽就睏,睏了就要睡,睡亂成一窩鳥巢頭,頭總是倒向崔喆這側。時而像貓、時而像狗,跟熟人撒嬌起來理所當然,遇到不熟的同學連打招呼都尷尬到像情境喜劇。
這樣的卓若深即使到了高三,也不像跟其他人活在同一個時區。
當崔喆的書包也從塞滿小說與詩集,變成被單字書與補教講義佔滿空間,卓若深還是每天看書寫作。
崔喆則不寫作了。
不是因為害怕、不是因為嫉妒、不是因為逃避——就只是,他高三了,他要回到正軌準備考試了。體面的理由總是讓人心安。
即使他們像是兩條不重疊的軌道。
崔喆想,這樣也好,真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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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小天才在高三那年拿下跨校文學獎的大滿貫,他一次投三組,新詩、散文、小說,全都拿了獎。
崔喆答應了卓若深去參加頒獎典禮,那天下午崔喆翹了補習班的數學課。他穿了襯衫跟新鞋,他想他這次會真的為卓若深開心。
他走進了會場一樓的廁所。
洗手台前,崔喆沾溼雙手,稍微整理翹起的頭髮。鏡子裡有另一張熟悉的面孔,那張臉出現在他反覆翻閱的得獎集。
許央樊——他在心中默默指認,再次拿下貳獎的許央樊。
許央樊居然很狼狽,眼睛泛著血絲,臉頰上有著水痕,與得獎集上意氣風發的少年難以聯想在一起。
崔喆停下了腳步,雖然他猶豫是否該裝作沒看到,而愣了一下,但許央樊在那瞬間抬頭,與他的視線撞在一起——
「⋯⋯學長?」
崔喆遲疑地喊了一聲。
許央樊吸了口氣,「崔同學?」
許央樊居然認得自己,崔喆訝異了一下,但許央樊並沒有解釋,只是小聲問道:「你來領獎?」
崔喆老實地回答,「沒有,我朋友得獎了。」
許央樊抹掉眼角的水氣,凝視著他。
「卓若深?」
許央樊沒有等他回答,好像已經知道了答案。
「我們的差距並不是一個名次和另一個名次之間所能丈量的,有些人一輩子就是在你死命追趕也無法觸及的遠方。」
他低下頭,不再看崔喆。
「他就是天才。」
也許是許央樊空洞的眼神使崔喆太過震驚,當他緩步上樓時,已經錯過了頒獎儀式,他甚至找不到卓若深。
卓若深回了學校,他買酒去找卓若深。卓若深酒量很菜,一罐啤酒下肚,從細長漂亮的頸脖到臉頰都泛著不正常的紅暈,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他側著頭湊過來,給崔喆充滿酒氣的一個吻。
卓若深臉上掛著那種清純的表情,卻伸出小巧的舌頭舔他唇縫。
崔喆覺得自己要瘋了。
彷彿呼吸聲跟濕熱的吐息都黏在耳廓上,揮之不去,他為了甩掉這種錯覺而往前奔跑。可是某種胸口的無法命名的東西,卻逐漸有了語言的輪廓。
——我恨你。我永遠追不上的你,即使追不上,還是想要靠近的你。
崔喆跑過路燈,又繞圈,重複地跑過同一盞路燈,一次又一次。因為崔喆停不下來,只要停下來,那句話就會追上來。
——我恨我自己,從來沒有停止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