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t Really Romantic

Not Really Roman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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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rigger warning:有灰色地帶的非自願性行為

你的眼神。

焦點、方向、狀態——你那一瞬間眼神的游移流轉。

你先是訝異地瞪大了雙眼,在你還不曉得發生什麼事之前,冰涼的刮鬍泡砸上了你的正臉。你反射性地緊閉雙眼,抓著領口抹了把狼狽的臉,終於能夠看見眼前一張張咧著嘴角的笑臉,你跟著笑,眼睛瞇成彎月型,尾端浮現幾條可愛的紋路。你的反應很快,在下一個蛋糕紙盤砸過來前反手把盤子扣回另個少年的頭頂,他叫出聲,於是大家哄堂大笑。

以此為訊號,周圍的幾個少年抓住你的四肢,把你按倒在地。你靈活地掙脫他們,在庭院的草坪上跑了起來,像一陣輕盈的風。我看不見你的眼神了,只見到大家追不著你,便開始相互追逐、砸起剩餘的刮鬍泡,細小的泡沫飛舞於空中,緩緩飄落在我的鞋尖。

你在想什麼呢?我在想草莓和葡萄的不相似。

鞋尖的泡泡無聲地破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視線只是多停留了一秒,再抬頭時你已經濕漉漉了,有人找到了庭院的水管,這場大混戰遂愈發動亂。刮鬍泡用完之後,角落的奶油蛋糕也被刮得亂七八糟。

泡沫與奶油全都是白色。

誰的鼻尖、誰的眉心、誰的前胸、誰的後腦。全是白色。

我想這是他們認為值得紀錄的一刻,於是社長去屋內抱出了單眼相機跟腳架,你捧起你的生日蛋糕,細心地把東倒西歪的蠟燭擺正。1跟8,你的18歲生日圓圓滿滿。

以你為中心,大家簇擁圍繞著你。開始倒數計時,閃光燈提示地閃爍了幾次。

我在最後一次白光亮起前彎腰,用食指撈起草地上的一坨泡沫,靜靜地抹在自己過分乾淨的臉頰上。

我不看你也知道你是什麼表情。但崔喆,不要看我是什麼表情。

【如何阻止黑洞的塌縮呢?】

卓若深刪去了文件裡的一行字。

他唯一持有的武器是語言,這是他最後的抵抗。

關於即將搏倒他的力量、關於「A即A1」又或是「A非A1」的爭辯、關於身體裡膨脹著要撐破他的意識——關於以上種種,他暫且不能去寫也不能再想。

為了回到██之前。

卓若深要寫下崔喆。他多麽希望崔喆會原諒自己所為的褻瀆。

如常的一日,卓若深踏進校刊社社辦時,發覺崔喆又翹掉晨間的打掃躲來社辦。崔喆趴在靠窗的長桌上睡著了,暖色的陽光灑在他的側臉,替他鍍上一層金邊,他頸後的細毛亦全被染成光絲。崔喆的睡姿毫無防備,兩手隨意攤在桌邊,毛躁的髮絲貼在他壓紅的側臉,嘴角還殘留著一點麵包屑。他顯然剛吃完早餐就趴下了,連臉都沒擦乾淨。

卓若深坐到長桌的另一端,從書包裡拿出筆記本,他習慣在構思階段用實體的紙筆書寫,筆尖停在草草寫下的一個比喻,但此刻他卻寫不下去。

窗外亮晃晃的日光,使得一切景物晃蕩起來,曖昧恍惚。恍惚中他發現自己已經盯著崔喆看了很久。看他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的肩頭,撐起白色制服襯衫,而桌椅下卻是柔軟的運動褲,褲緣靜靜貼著他的大腿肌。和自己一樣的白襯衫、運動褲,下頭遮掩著相仿的生理器官。

崔喆是男生,異性戀男生。

這種情感無法指認,亦無法言語。所以卓若深需要寫些其他什麼——崔喆以外的什麼。他垂下眼,筆尖在紙張上顫抖,一使勁,鉛筆芯便斷了,留下一個小小的黑點。

熟睡的崔喆竟然被這小動靜給擾動,他眼皮微微顫著,像要醒來。卓若深克制著不去看崔喆,將發燙的手指撐在側頸,另一隻手轉動著自動鉛筆,假裝認真構思。

「⋯⋯幾點了?」崔喆聲音沙啞,伸手擦了擦嘴角的口水印,眼睛還沒能完全睜開,迷茫地張望著。

「八點半。」

卓若深翻了一頁,崔喆揉著眼睛,「我睡了這麼久喔,你吃早餐了嗎?」

「還沒。」卓若深只是低著頭,像沉思者那般。

崔喆伸了個懶腰,把鐵椅踢回桌前,「我去福利社,要不要吃什麼?」

「隨便吧。」

「不要買回來又嫌東嫌西。」崔喆笑了,顯然想到一些卓若深的「前科」。

崔喆踩著拖鞋,原本要走出社辦,卻又折回來,他撐在鐵合椅椅背上,瞄了一眼卓若深桌上的筆記本。卓若深幾乎反射性地闔上,又覺得自己的行為有種做賊心虛的意味,於是在崔喆好奇的眼神下重新攤開來,並且解釋道:「還在構思。」

崔喆看不懂他那潦草又斷裂的筆跡,爽朗地笑了兩聲。

「反正,卓老師寫完我要第一個看。」

「喔。」

「這是要投獎的嗎?」崔喆隨口一問。

「嗯⋯⋯」卓若深的手指摩挲著頁邊。

崔喆沒追問,他笑了伸手揉了揉卓若深的頭髮。

頂著那一頭亂髮,卓若深抬起頭,捉住了崔喆作亂的手腕,卻又像被燙到一樣急忙鬆開。

卓若深看著滿是灰塵的地板,而崔喆那天然淺色的眸子裡反射著光線,他看了看牆上的時鐘,急急忙忙地往福利社跑去了。

社辦又剩下卓若深一個人。

他盯著筆記本上那句寫到一半的比喻。

【長期的飢餓會養成厭食】

崔喆第一次和他聊寫作,是高一分組做社刊,他和崔喆兩人被指派去印刷廠看印。卓若深坐在僅存的捷運座位上,崔喆一手抓著吊環,一手卻拿著某個學生文學獎的得獎集。

「你知道央樊學長嗎?」崔喆問。卓若深仰頭看他,搖搖頭。

崔喆興奮地把得獎集遞給卓若深,卓若深翻開貼著標籤的那幾頁,崔喆用鉛筆劃了線、寫了很多註解。

許央樊,那屆文學獎小說組的貳獎。大他們一屆的學長。

卓若深在崔喆興奮的眼神下迅速讀完了那篇許央樊的小說,將得獎集還給崔喆。

「⋯⋯還不錯。」卓若深想了一下,給了一個中庸的評價。然後他問崔喆,「你自己寫嗎?」

「我啊,我最近在寫一個故事。我的主角叫 Yawei,他是個演員,他在學生製作裡面演的是雲豹跟獵人,一部戲同時演兩個角色⋯⋯」

崔喆說得很認真,眼睛閃亮。

那天之後,他們的生活彷彿真的出現了「Yawei」這個朋友,同時是雲豹也是獵人的 Yawei 。

放學後他們又留在社辦的長桌邊,崔喆總是把完成的稿件印成紙本,卓若深會握著鉛筆,一行行仔細地讀過去,認真地幫崔喆改稿。

「雲豹在爬樹——這個演出會不會寫得太簡單?」崔喆終於寫完了 Yawei 上台演戲的部分,但又總是改不滿意。

「我想想,如果你想要他做很動物性的演出,也許會是平常姿態比較高比較威嚴的、靈活但是有力量的,可能會發出嘶吼的聲音⋯⋯直覺來說,聲音會選擇比較沈穩的聲音嗎?」卓若深很快便想到相應的肢體設計,鉛筆在他手指間轉動,快速地像要飛起來,他補充道:

「但也可以選擇詮釋絕種跟被獵殺、對峙跟死亡,死亡大概會是比較悲壯、難過或低能量的表演嗎?」

他換了個姿勢,把腳盤到鐵椅上,繼續說:

「如果是兒童劇,或許會是像獅子或是老虎的表演,加一點比較有個性、冷靜的角色狀態或獨特發聲詞嗎?」

「等等等,你再說一次⋯⋯」崔喆聽得興奮,在紙邊寫下許多關鍵詞。

崔喆每次社課都坐在他附近、一起翹打掃、放學後留在社辦,他們經常像這樣聊著 Yawei 。聊他語言的質地、聊他演出的意象。

有一次討論的是劇裡的「獵人」。Yawei 扮演的獵人為什麼要追雲豹?為什麼最後凝視著鏡頭說出「我將放下獵槍」?卓若深提出了好多猜測,但似乎沒有一個符合崔喆所想。他們會討論到看起來像在爭執,但又一起並肩去福利社買汽水。

有一次崔喆提出的段落更加意識流:

「 Yawei 做夢,在廁所遇到另一個人⋯⋯然後⋯⋯」

他停住,「會不會太怪?」

卓若深接過紙張,視線快速掃過那部分,筆尖敲了兩下,「你要挖進情節的內裡。」

他們總是一再聊著這部作品,然後,崔喆寫完了。

最後一個他問卓若深的問題是:「你覺得我該投那個校園文學獎嗎?」

卓若深沒有什麼遲疑,「可以啊。」

崔喆還是猶豫,於是卓若深隨口一說:「我們都去丟丟看?」

投稿截止日那天,他們一起翹了第七節。

「那個結尾的劇中劇台詞有點太刻意⋯⋯」路上崔喆還在吞吞吐吐、支支吾吾,撓抓著自己的短髮。

卓若深瞥了他一眼:「你不丟,你會後悔。」

他們將裝袋的稿件自郵局寄出後,索性把第八節一同翹了,兩人一起去吃了他們平常付不起的燒肉。卓若深給的理由是「慶祝 Yawei 跟崔喆的登台」。

——結果卻不是那樣。

亮面厚磅的紙張只印著卓若深的名字與照片。

卓若深瞪著鏡頭的照片有點尷尬,於是崔喆浮誇地把照片頁放到卓若深臉側比較,逗著卓若深:「哇,這個照片好兇啊!」

接著,崔喆闔上那屆文學獎的作品集,把作品集塞回社辦的書櫃,他背對著卓若深。

「你好厲害。」

什麼都一樣——每次社課都坐在附近、一起翹打掃、放學後留在社辦。

什麼都不一樣——崔喆不再聊寫作了。

卓若深該說些什麼?

崔喆的作品,和卓若深的作品、和許央樊的作品、和真正有才華的人的作品,全都擺在同一張桌子上過,然後,崔喆被淘汰了。

對崔喆來說是打擊吧,卓若深想安慰崔喆,卻一拖再拖。「你寫得很好」會不會聽起來虛偽違心?「得不得獎一點都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他下不了決定,終究什麼也沒說。

即使作品並沒有得獎,崔喆仍舊被選為校刊社社長,並且受到所有幹部跟社員的追隨與喜愛。作為好友,崔喆也是滿分。崔喆是細節怪,卓若深深有所感,崔喆會在午睡後幫卓若深整理亂翹的頭髮,買飯時會記得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即使他每次都說「隨便」然後再挑三揀四。

崔喆在他面前沒有偶包,會在他面前沒形象地喝可樂然後打嗝,或者一邊刷牙一邊講八卦,弄得滿嘴泡沫。

其他和卓若深不熟的社員跟學弟,因為他的一再得獎而崇拜他,甚至開玩笑地叫他「若神」。但在崔喆身邊,卓若深就是最普通的高中生,會忘記帶補教教材、上課打瞌睡、嫌福利社的東西難吃所以翻牆出學校。

日常維持到了高三的那一年,崔喆卸了幹部,書包裡的村上春樹也換成了《搶救國文大作戰》。他們還是常在社辦混過打掃時間,但崔喆不再有時間小憩片刻,他總是按著眉心背誦英文單字,而卓若深仍然坐在同樣的鐵合椅上,電腦螢幕上投稿檔案版本數來到 V7 。

他寫得愈來愈好。

跨校文學獎的截稿日那天,已是冬末,似乎只有無盡溽暑的南國之南,罕見地下探 17 度。社辦裡崔喆趴桌上睡著了,他慣常地雙手攤開,長袖半捲,露出的小臂結實。領口開著兩顆釦子,下巴到鎖骨的線條在斜射的夕陽下製造出陰影。若深盯著那些陰影的區塊很久,久到可以憑記憶描摹出每一塊陰影的形狀。

崔喆醒來時睡眼惺忪,揉著眼睛問道:「幾點了?」

「五點半。」卓若深答道,「我剛投完稿了。」

他們都知道這指涉的是跨校文學獎。

崔喆瞧了他一眼,像是想說什麼而沈默,最後卻是扭頭打了個噴嚏。

「如果得獎,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個願望?」卓若深說得很快,手指緊張地貼著褲縫,又覺得自己這姿勢有點蠢,於是將手收回制服褲的口袋裡。

崔喆眼睛泛著水潤的光,愣了一下,然後輕笑,「好有把握喔?」

「我說『如果』。」

「好啊。」

崔喆一邊將桌上散落的全模考卷收拾進書包,一邊答應。

他答應得太輕盈。

卓若深一鳴驚人,拿了個新詩、散文、小說的大滿貫,其中小說得了首獎,決審紀錄裡,評審們說他天才、鶴立雞群、新世代的冉冉新星。

頒獎典禮在某間大學的文學院會議廳舉辦,他提前一週告訴崔喆頒獎的時間地點,並且花一週排演又推翻如何向崔喆提出那個「願望」。

他一直在搜尋那張臉。

「小說組首獎——卓若深。」

掌聲響起,他按照彩排好的路線走上台,白熾的燈光使他瞇起眼睛,他的視線仍然飄向觀眾席。

燈太亮了,場地太大了。

他想,崔喆應該在台下的什麼地方?

「恭喜,很難得在學生文學獎看到這樣的作品,未來可期。」頒獎給他的作家說道,卓若深點頭,擠出笑容,接住那個有點重的首獎獎杯。在攝影師的呼喊下,他看向鏡頭。

鏡頭好像要吸去他所有的靈魂。

閃光燈啪地亮起,那一瞬間他回到了崔喆的18歲生日,回到了全社一起去民宿包棟幫崔喆慶生的那日,他在又不在的那日,他自己彎腰在臉上抹泡沫的瞬間。

而此刻沒有崔喆。原來有比那時候的孤寂,更加孤寂的瞬間。

下台後工作人員請得獎者到會場外走廊上跟背板一起拍團體照。遠方是姍姍來遲的崔喆,從走廊另一端小跑過來,身後跟著一個女生,抱著一袋飲料,卓若深看得見她的笑容。

卓若深站回隊伍裡,攝影師按下快門,同時他聽見走廊那頭傳來女生說話的聲音,和崔喆低低的笑聲。

他腦中不合時宜地迸現,他會以生機盎然來寫那樣的笑、那樣的兩個人。

卓若深逃跑了,他知道不應該這樣放鳥專程來找他的崔喆,但又不知道如何面對。他混在人群裡離開演講廳,一個人搭公車回學校,手機在兜里震了幾次,他沒看。

推開門,空蕩蕩的社辦裡誰也不在,長桌靠窗的位置留著崔喆壓皺的幾張廣告傳單,卓若深坐到那對面,打開了筆記型電腦。昏暗的空間裡,只有螢幕的光線映亮他攏起的眉頭。一個新的文件檔案被打開,手指懸在鍵盤上,然後第一個字被重重敲下,接著第二個、第三個⋯⋯

螢幕上的字瘋狂增生。

靜靜鹹鹹的淚也不受控制地黏滿了臉頰,水珠滴上鍵盤,被他的手指隨意抹開。從他靈魂所掏出來的字句那樣的——白。白是白天,是少年如砂糖融化在窗外亮晃晃的日光裡、是滿臉的奶油與刮鬍泡,是塞在抽屜的稿紙與試卷。如此無害、柔軟、純真。

白是卓若深,白瓷器皿密封著不該汩汩流出的眼淚與體液。這只別緻的器皿是他人的造物。

所有的寫作都指向一個人。

用一種無關與那個人的語境。虛無而隱匿主詞的情愛指涉,皆咬著小心翼翼且一碰即碎的哀傷。

然後不再無害,漸趨赤裸、危險,變得黏膩、令人作嘔。

他想刪除,手指卻在 delete 鍵上顫抖,最後他關上了電腦。

老舊筆電的風扇聲被掐斷,社辦重新歸於靜默。他終於能聽見手機的震動,桌面堆著多則未讀訊息。

【崔喆:你在哪?】

卓若深抹了把臉,然後打字:

社辦。

操場漆黑,只剩下遠處大樓零星的燈火。崔喆爬上了升旗台,拍了拍身側的位置。卓若深坐到他旁邊,接過超商的啤酒跟飯糰。滑進喉嚨的液體有點苦、有點刺,不是他現在這個年紀享受的味道。

他們默契地沒聊今天的事,像平常那樣漫無目的說著話—— Born Sexy Yesterday 的電影公式、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戲劇體系、誰被逼著做了「蘇菲亞的選擇」。什麼都聊,就是不聊頒獎典禮的缺席。

「你、你說過⋯⋯」直到紅暈爬上了他們青澀的面孔,舌頭開始打結,卓若深才開了口,「如果我得獎你要答應我一個願望。」

崔喆頓了一下。

「⋯⋯對。」

「現在,我要你實現。」

「什麼願望?」

卓若深看著崔喆的臉,陰影裡隱沒的線條逐漸模糊,骨碌碌溜轉的眼珠卻那麼醒目,點點星芒,好亮。

真的好亮,明明理論上只有遠處微弱的光線,眼睛卻亮得像穿透迷霧的探照燈。令人近乎落淚。

卓若深發熱的手指握著鋁罐,拇指摩擦著罐身上的水珠。然後他放下了鋁罐,手指先是觸上崔喆紅的耳朵,然後摸著他的鬢髮。

卓若深湊過去,吻住了那歙動的薄唇。

那個吻很短,卓若深溼漉漉的舌頭伸過來,輕舔了一下崔喆有點脫皮的唇。崔喆的嘴唇開始發抖,或是卓若深自己在發抖。

不能確定。但他的腦袋昏呼呼地想要知道答案。

崔喆卻猛然推開他,跳下升旗台。

「你⋯⋯你等我一下⋯⋯」崔喆的聲音被冷風吹凌亂,他跑往操場,在跑道上一圈又一圈的跑了起來。

卓若深躺在升旗台,看著星空。今天看得到星星。

「現在摔下去好了。」

摔下去就什麼都不用想了,但卓若深動彈不得,他只是躺著聽崔喆邊跑邊大叫,一圈,兩圈,三圈,叫聲忽遠忽近。

他數著,直到數字模糊、意識也愈來愈模糊。

崔喆終於發洩完的時候,卓若深已經睡著了,小巧的臉蛋在光線下反射著微弱的一道水痕。崔喆將纖細的少年背到身上。

好輕。

崔喆背著他走過操場、穿過校門、步上夜晚的街道。一盞又一盞的路燈,將他們交疊的影子拉長。背上的人不斷在睡夢中呢喃,可行路的人總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麼。

只是有一瞬間,好像有兩個音節,特別像某個名字。

托著卓若深大腿的那雙掌心出了汗。

天花板熟悉的花紋出現在視界,卓若深才察覺自己躺在自己房間的床上。全身肌肉痠痛,腦袋像是被下了緊箍咒,宿醉讓他想吐——他也真的衝到廁所乾嘔。

鏡子裡的自己長出了鬍渣,眼睛下有青紫色的黑眼圈。卓若深摸摸自己的下巴,完全記不起來自己怎麼回到家。

手機上有幾則訊息,最後一則是凌晨一點。

【崔喆:我到家了。】

卓若深還是腦子混亂,他努力回想著前一天——頒獎典禮、社辦、升旗台⋯⋯

回憶彷彿碎片,他又重新回想——頒獎典禮、社辦、升旗台⋯⋯崔喆很近的臉⋯⋯然後⋯⋯

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他又想吐了,他抱著腫脹的腦袋彎下身,這次胃裡翻攪的酸液全部都吐進了馬桶。

崔喆比他早到社辦,他沒有坐在長桌前,而是靠在窗邊滑手機,一聽到開門聲立刻抬頭。比起看起來憔悴的卓若深,崔喆看起來跟平常毫無差異。

卓若深拉開鐵椅,椅子在地面上拖曳出刺耳的吱聲,崔喆望了過來:「你記得昨天的事嗎?」

「不記得。」卓若深沈重的頭顱砸在桌面上,聽到崔喆的詢問,有氣無力地轉向崔喆。

不料,崔喆毫無表情地盯著他看了幾秒,然後笑了。

反常的表現讓卓若深僵住,「我、我有做什麼很蠢的事嗎?」

崔喆拉了把椅子坐在窗邊,逆光讓卓若深看不清楚他的表情,語氣倒是平靜到令人發毛,「沒有,你說要我實現願望。」

卓若深的心臟狂跳起來,「我⋯⋯我許了什麼願望?」

「你要我送你那本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自傳。」崔喆說得很自然。

卓若深愣住。

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自傳?他確實很想要那本書,但⋯⋯他會把難得的願望花在這上面嗎?甚至沒有要一本絕版詩集之類的?

「可是你後來把願望用掉了。」崔喆聳聳肩。

「⋯⋯用在哪?」

隔著一層冰冷厚重的玻璃,窗外忽地落起了雨,沒有開燈的室內,光線因此暗了下去。卓若深想要看清楚崔喆的眼睛,但崔喆偏過頭去,只有玻璃的倒影裡看得見那雙淺色的眸子,雨水又朦朧了倒影。

一切模糊。卓若深瞇起眼睛,看不清楚窗裡的崔喆。

「你要我學小狗叫啊。」

「什麼?」

「汪汪。」崔喆面無表情地叫了兩聲,「你看,我實現了,所以沒有第二次了喔。」

卓若深怔忡片刻後,以極為緩慢的動作搖了搖頭,他那顆腦袋瓜裡正一片混亂。小狗叫?什麼鬼?這什麼鬼願望?

他抱著自己的頭,懊惱卻又慶幸起來,至少他沒有失態。

「我完全沒印象。」

背對他的崔喆沒回話,只是默默看著水珠匯流聚集成大水珠,然後巴不著窗玻璃,就滑落下去了。過了很久,卓若深以為這話題已經結束了,崔喆才又問了一次:

「真的想不起來了?」

這次他說得很輕,輕得像是沒有想要被聽見、沒有想要被回答。眸子的倒影,好似有什麼東西翻攪晃動,但轉瞬即逝。

崔喆轉身,開始收拾桌上的講義。他背著書包越過卓若深離開,他的表情那麼正常,於是卓若深什麼都沒說出口。

「先走了,」崔喆沒有回頭,「恭喜你得獎。」

「⋯⋯謝謝。」

崔喆走了,卓若深在社辦看著窗外,崔喆不久後撐著黑傘走進了雨裡,然後是幾個沒帶傘的男學生衝進崔喆的傘下,幾人擠在一起,興奮地喧鬧尖叫。

這些事都不會屬於卓若深,如果崔喆不跟他一起走,並不會有其他人跟他一起回家。

卓若深心想,下雨真的很煩。

卓若深生日那天,崔喆還是把那本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自傳送給他。

扉頁有崔喆龍飛鳳舞的楷書字跡——給若深,請一直寫下去。

卓若深讀完那本書的時候是大二,史坦尼斯拉夫斯基認為,演員必須運用情感記憶等技巧回憶過去的經歷與情感。

卓若深覺得自己一直都是那樣寫作的。

即使他隱匿主詞,一旦下筆,那些與崔喆相關的情緒還是會自內心甦醒。孤獨是他一個人在社辦等待崔喆的下午,疏離感是生日派對上一臉泡沫的自己,無力是崔喆走進雨裡頭也不回。

所有感受的碎片都被小心收藏,寫作幾乎皆是對這些碎片的打磨。

他有些過度仰賴這種方法。

直到出社會第三年,某個文學雜誌的編輯約他寫專欄文章,這個月的主題是「仲夏,種下一場約會」。若深坐在出租套房的小書桌前,盯著空白的文件檔整整一週。

他試著回想約會。

他最接近約會的經歷是大學三年級的寒假,崔喆拉他去北海道。

「你不是想寫雪嗎?」崔喆問,「你看過真的雪嗎?」

那是卓若深第一次出國,從上飛機開始就是一場取材——他紀錄著氣壓的變化與失重感。到了北海道,他們為了等黃昏的光線,在小樽運河邊站了半小時,凍得兩人緊緊依偎,崔喆不知道為何一直盯著他發紅的鼻尖,卓若深卻專注地盯著水面上的倒影。

「現在可以拍了,光線對了。」

整趟旅行,卓若深拍了三百多張照片。

雪的紋理。

結冰的河。

街燈的光暈。

他寫了一篇與「雪融之際」有關的小說,順利拿到稿費。

但那終究不是仲夏,更不是約會。

他試著回想什麼是約會?什麼是戀愛的感覺?

升旗台、獵戶腰帶、崔喆眉宇間的稜角,然後是大片空白。他不記得了,從來都不記得。

「幹。」

他撓破了自己的頭皮,血與皮垢塞滿他長長的指甲,過長的鬍渣讓他面容邋遢。

【崔喆:吃飯了嗎?我帶過去?】

他如今一個人住在台北市頂加的雅房裡,除了書桌跟床以外的空間,連一張瑜珈墊都放不下。沒有對外窗,房間裡總有一股霉味。房租八千,水電另計,甚至電費是以一度五塊的費率計算。

出社會的頭兩年,還能靠著學生時期累積的得獎作品,陸續接到一些專欄的邀稿。他卸下學生身分的光環後,投成人文學獎屢屢入圍,但從來沒摘獎。低廉的稿費讓他餐餐只能吃泡麵跟白土司。

繳房租時,六十幾歲的老伯伯總是問他:「弟弟,你什麼時候去找份正經工作啊?」

他可以找一份正經工作嗎?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能放棄寫作。

設想他放棄以寫作吃飯,他變成每天打卡上下班、下班埋怨老闆跟客戶的普通人——

他有什麼資格站在崔喆身邊?

他也曾經打開人力銀行的網站,去應徵有固定月薪的社群小編,他也想過去寫廣告、美食部落格、低卡業配文,但每次都只是默默關掉視窗。

他很膽小,不敢賭崔喆會怎麼想。

崔喆的就業活動倒是進行得很順利,大學四年級他到一家大型保險公司實習,畢業後直接轉正到投資研究部,他每天西裝筆挺地出門,分析債券、預測走向、寫投資建議報告。

錢滾錢的行當,在這資本主義的世界暢行無阻。

「很強。」

有一次若深這麼說,那天他們在崔喆有樓中樓的套房喝酒,崔喆還穿著深藍色的西裝、用髮蠟把頭髮固定上去,崔喆聽了只是笑笑,扯鬆了領帶。

「很無聊,應酬、看數字、做好多沒有power也沒有point的powerpoint。」

「可是你一直升職啊。」

「那又怎樣?」崔喆把西裝外套脫下,順手丟到按摩椅椅背,整個人攤進沙發裡。

卓若深看著那張已經不再青澀的面容,臉上有明顯的疲態,黑眼圈垮到臉頰上。每天開會、加班、再開會,崔喆回家後老是躺著,什麼也不想做,只是一直滑著十幾秒的短影音——寵物、搞笑段子、美食推薦。書架上的書堆上灰塵,曾經眼睛為了文學而發亮的少年,現在只能任螢幕的光在他臉上躍動,浮誇的罐頭音效填滿整個房間。

卓若深也不曾說什麼,他希望自己不說,也希望自己不要再想起高中時崔喆捧著阪口安吾、捧著得獎作品集,興奮地跟他討論 Yawei 的樣子。

有一次崔喆喝多了。

崔喆拿起卓若深丟在茶几上的稿子,看了兩三行。

「我廢了。」

崔喆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譬若遊魂般飄到新變頻冰箱前,掏出一罐烈酒。

「什麼廢了?」卓若深坐在餐廳桌前打字,抬頭問他。

「就廢了啊。」崔喆仰頭灌了一大口,「以前我也寫的,你記得嗎?結果⋯⋯」

卓若深看著他泛紅的眼眶發愣。

「你一定要一直寫下去,知道嗎?」

「⋯⋯為什麼?」

「因為你要幫我做到啊。」

手指從指尖開始失去控制,他的手指壓在鍵盤上,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直到文件出現幾大頁的亂碼,卓若深才收回手、闔上螢幕。

「可是我快撐不下去了。」他小聲說。

崔喆只是蹲到他身旁,將臉埋在他的腿上,並沒有答覆。

但是崔喆確實聽到了,因為隔天卓若深的戶頭裡多了一筆十萬元的轉帳。

崔喆在電話那頭語氣一派輕鬆,「就當是投資啊。」

「投資你當大作家。」崔喆笑著說,「而且你不是要專心寫專欄?我怕你為了生活費煩惱啊。」

「我不需要——」

「你需要。」崔喆打斷,語氣突然嚴肅認真,像在保險公司開會,「你只要寫作就好,其他的我來處理。」

卓若深握著手機,幾乎發不出聲音。

「這算什麼?」

「投資。」崔喆又恢復了輕鬆的語氣,「你是潛力股,值得長期持有。」

之後每個月都固定有三萬塊匯入卓若深的戶頭,崔喆做為投資人從來不問績效,只是每天傳訊息來要他吃飯、不要熬夜。

說起來很輕鬆,好像解決了很多問題。但卓若深卻開始睡不著。睡不著他就寫作,因為他也只剩下寫作。他不能失敗,他必須證明崔喆的投資這次也是正確的。

仲夏,種下一場約會⋯⋯他盯著那篇愛情專欄的文件檔,輸入的游標在頁面上原地閃爍,一步也沒有前進。

他上一篇專欄被貼在臉書上,討論串裡有不少留言:

【寫疼痛寫得很好的新銳作家,但寫不好愛情故事】

【對,他的情慾描寫都很沒有說服力】

卓若深盯著那些字。他們說得對,他確實寫不好愛情,因為他唯一經歷過的是七年來的壓抑與逃避。

他打開那本史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自傳,看著那句崔喆的請託。

請一直寫下去——為了一直寫下去,他需要體驗,他需要「取材」。

「我在想⋯⋯」

崔喆為他帶來了鍋燒意麵,雖然他們都吃不慣台北的鍋燒意麵。在他的租屋處,他們沒有多的桌子,只能並肩坐在小書桌前,崔喆扒著麵,卓若深卻一口都吃不下。

「我想試試看談戀愛。」卓若深放下筷子,「就為了寫作,體驗一下戀愛的感覺。」

崔喆的筷子停在半空中,過了很久,才發出短促的音節。

「所以我們可不可以試試看?」

卓若深提議,但崔喆卻沒有答話。崔喆沒有什麼表情,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坐直了身子。

「為了什麼?」

「為了取材。」

「就為了這個?」

「對啊。」

崔喆看了他很久。

「我不要。」他最後說。

「喔,為什麼?」卓若深收回了原本想握住崔喆手的手指,他安分地坐好,又偏頭問了一次,「真的嗎?」

崔喆站起身,開始收拾桌上的餐盒,「不要把我當取材工具。」

卓若深手足無措,只能抓住崔喆的衣角。崔喆只是盯著他的眼睛,狠狠從卓若深的口袋裡抽出手機。

卓若深的密碼是出生年月日,而且從來不攔阻崔喆查看,崔喆點開了電子郵件,看到邀稿信,馬上明白了這一切。崔喆的手指在螢幕上快速滑動,下載、安裝交友軟體,然後把手機塞回卓若深手裡。

「你只是要體驗約會跟戀愛的感覺,那你就隨便找個人體驗,然後寫完稿就可以甩了。誰都可以,根本不用是我。」

崔喆的聲音有種刻意的平靜。

「我不是這個意思啦⋯⋯」

「那你什麼意思?」

崔喆等著答案,但等不到卓若深講話。

「你去做吧,」崔喆嘆了一口氣,「為了寫作。」

崔喆好像在生氣。

他不知道為什麼?但崔喆還是把他的手機搶過來幫他註冊、挑好照片、打自我介紹,甚至幫他右滑了幾個他本來沒興趣的人。

每次回家卓若深都會熬夜,打開文件寫下今晚的對象。一開始他會先記錄外顯的特徵——H是律師、K是劇作家、M是軟體工程師⋯⋯

再來是場景——夜裡穿越隧道的光影、對視後喝下的一口啤酒、車窗外霓虹般的景象、一盞路燈下懸浮飛舞的塵埃⋯⋯

慢慢寫下去,總是有些記憶慢慢顯現,自他們曖昧又支離破碎的言談,他努力串連出某些內在的圖像,像是幫他的主角整理出該有的對話與情緒。

第五次約會後,他帶著外帶的宵夜拜訪崔喆住處。崔喆正坐在餐桌前,螢幕開著公司財報。他抬起頭,像台下等待記者會開始的記者。

「這次怎麼樣?」

記者提出第一個提問。

台上的卓若深拆開裝著醬油的小夾鏈袋,「普通。」

出自於某種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他說了部分的謊言:

「他們好像都差不多。」

「差不多?」崔喆摘掉抗藍光的眼鏡,闔上筆電。

若深想了想,「重複的東西太多了,好像必須那樣對話。先問興趣、問感情史、問我在找什麼⋯⋯是不是找砲友。」

他像在重述某種實驗的觀察,但又刻意裁剪不符合假設的數據。

「我覺得寫不出什麼有趣的角色。」

崔喆嗯了一聲,「那你有專欄的靈感了嗎?」

卓若深夾了個小籠包,仔細吹涼,「寫⋯⋯手汗吧。」

崔喆的表情僵了一下,「怎樣的?」

卓若深一邊咀嚼一邊思忖。

「有點熱的、潮濕的?緊緊貼合的?在小方暗室蒸騰的?我覺得可以表達⋯⋯緊張跟期待的混合?」

崔喆低頭,避開了卓若深的視線,他像個挑剔的編輯:

「你不覺得有點俗?」

卓若深自暴自棄起來,「別說了,下一次約會我會找到點子的。」

直到第六次。

卓若深想起來一件事——崔喆高中數學最爛的章節是「排列組合與機率」。

已知:60 以內的質數共有 17 個。

請問:坐在副駕駛座的小卓,看向中控台跳動的時間數字,都剛好是質數,機率會有多高呢?

23:05,車輛停在便利超商的停車場,那個人湊過來解開他的安全帶,強烈的香水味衝進鼻腔,因此卓若深稍稍側過頭去。引擎並未熄滅,冷氣呼呼地吹在卓若深的上臂,有點涼,他盯著數字,等待分鐘的變化。

23:11,對方磨蹭著他的耳垂,他同意了親吻。為了體驗、為了素材,為了證明自己也能像普通人一樣約會。他想,他本來就是為了這個來的,截稿日也快到了。

一開始還好,嘴唇相貼還好,普通的接吻也還好,雖然有點用力。這是他第一次接吻,他想這大概就是陌生人之間的親法吧。

「把舌頭伸出來。」命令的語氣讓人覺得陌生,卓若深睜眼看了時間,23:13,然後他照做。他想起他上個月失敗的專欄也有親吻的場景,他分心地想著如何把親吻的感覺如實記下來。但那人卻瘋狂地吸吮他的舌尖,刺痛感讓他想扭頭後退,但對方卻牢牢固定住自己的臉,當他嘗試把頭往後仰,脖子被一隻大手掐住了。

被咬很痛。卓若深發出一個含糊的悶聲,舌頭被放開了,他還來不及順好呼吸,下一秒手就伸進了他的褲子裡。

「等一下⋯⋯」卓若深的聲音很小,像全部被收攏在胸腔無法釋放,「外面⋯⋯」

他看向車窗外,有人正要走進去便利商店。招牌的白光映亮他害怕的表情,他害怕被人看見、被人指認。他是卓若深,當年大滿貫的卓若深,他得過那麼多文學獎,名字跟照片都上過新聞標題。

「不會,」那個人安撫他,解開他的牛仔褲褲頭,「車子有貼隔熱膜,看不到的。」

23:37。

褲子被扯到大腿處時,卓若深還是忍不住又看向窗外。真的看不到嗎?他沒有持有過汽車,也不曉得隔熱膜的隱蔽程度。但那個人已經不在意他的問題了,手掐在他大腿根上,力氣很大,他痛得倒抽一口氣。

「你好瘦,」那個人說,「大腿跟我小腿一樣細。」

這是一種常見的讚美嗎?如今發生的一切是正常的約會嗎?他的問題不會被在意所以他沒問,話到嘴邊又通通吞嚥回去。他不想顯得沒經驗或掃興,他是來體驗的,他應該要能承受住這些。

帶有檢查性質的目光停留在他的性器上,幾秒鐘,數字還是 37。那個人粗魯地握住,他痛得在副駕皮椅上瑟縮。但同時——他羞恥痛苦地感覺到——某種陌生的刺激感。不舒服,也不完全是痛,在持續的觸碰下,他終究硬了。

「啊⋯⋯」他的聲音完全碎裂,小得幾乎聽不見。

那個人聽見了類似呻吟的聲音,力道更用力了一點。卓若深的牙在唇上留下了咬痕,近乎有一種鐵鏽味。鐵鏽味是可以被理解的,痛也是,其餘的混亂的、讓他無法理解的感受,連語言都不知道怎麼使用了。

超出語言的邊界,也就超出了世界的邊界,維根斯坦在他腦中說,但身體偏偏還在反應。

痛算什麼?

那算什麼?

「很香,」那個人湊近他頸側,動作沒有停下來,「你身上很香。」

那是不可能的,他們剛吃完麻辣鍋,身上分明都是一樣的火鍋味道。卓若深心裡想。

「外面真的看不到嗎?」

「看不到,」那個人有些不耐煩,「我說過了。」

那個人調降了駕駛的座椅,卓若深整個人被抓起來,趴在對方身上。他的臉貼在對方肩膀上,那是一件古著襯衫,男人微微出了汗。他閉上眼,不去看超商刺眼的白光,但提著塑膠袋走出便利商店的路人卻經過這輛車。

他屏住呼吸,整個人因此僵硬。

路人並未停留,但下一秒腰被摸到,卓若深敏感地抖了一下,那個人笑了。

「你好敏感。」

腰那裡會癢,若深想逃開但身體動不了,空間太狹小了,性器又被掌握在他人手上。

快感。不是快感。連這兩個字浮現的時候,都讓人忍不住掐斷思緒。一種生理性的、機械性的刺激,身體在自動運作,跟意願無關。

喘息和呻吟不像自己的聲音,如果聽起來是享受,也許他有享受?但是他又覺得沒有,真的沒有。他的雙手被抓住,指甲無意識地刺進另一個人手裡。頭不知道何時撞到東西,現在還有些眩暈。

23:53。

他盯著時間,射精過後腦子超常的清醒。不能哭,哭了就證明自己的無法承受、證明自己不該來、證明自己的錯誤。白色——白色瓷器的碎裂是清脆而決絕的。

不要想白色。不要想崔喆,現在不要想他。

「外面看得到嗎?」

那個人說,「你怎麼那麼怕被看到?」

那個人抓住若深的手,放到自己身上。卓若深意識到對方想要什麼,他的手指僵硬地握住,不確定該用什麼力道。逐漸粗重的呼息吐納,每一次都令人腦子空白,但他還在繼續,手腕被握著被迫加快速度。

「要不要去開三個小時的休息?」那個人並沒有射精,聲音裡滿是情慾和期待。卓若深的手停了下來,三個小時。他好難計算三個小時後是幾點,那三個小時會發生什麼?一個密閉的房間不就是他想寫的「小方暗室」嗎?所以這一切不就是他來的目的嗎?

「我⋯⋯我不要,」若深聽見自己的聲音了,「我想回家。」

那個人臉色立刻變了,他撥開卓若深的手。

「我去買菸。」他說,語氣冷漠。

卓若深看著他打開車門,突然感到一陣恐慌,心臟跳得很快。

「等等——」卓若深抓住車門,伸手拉住對方的袖子,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對不起,」他克制不住聲音在發抖,「你不要生氣。」

「我只是⋯⋯我今天有點累,我不是故意掃興的。你不要生氣好不好?」

卓若深理解不了自己的卑微,他害怕被丟在這個空間裡,那種微微的氣味讓他幾乎要瘋掉。但他明明想逃跑、明明應該希望這個人趕快離開。

「我就買個菸,你在車上等我。」

卓若深爬回副駕駛座,手指顫抖地扣上安全帶。那個人很快抽完菸回來了,他發動汽車。

「你不舒服?」那個人看著他糟糕的臉色,關懷了一句。

卓若深搖搖頭。

他不知道為什麼搖頭,也許是害怕會讓對方更生氣、也許是因為覺得自己欠了對方什麼,畢竟他答應上車,然後讓事情進行到一半又拒絕。也許是因為他的身體有反應,所以沒有資格說不。

路燈一盞一盞往後退。時間超過十二點,已經是新的一天了。

新的一天了。他沒有哭,盯著窗外。下車時那個人說了句再聯絡,卓若深點點頭,站在路邊看尾燈消失在巷口,然後走上樓。

公寓很安靜。他打開電腦。

一開始他會先記錄外顯的特徵——

接著是場景——

再來是動作——

今晚是一個場景,上車的是一個角色,感受只是文字。

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移動,他瘋狂追趕自己的思緒,他覺得打字好慢,他絕對不可以停下來。一旦停下來,就要面對些什麼了。

窗外天色逐漸明朗,他連續寫了一萬多字,天完全亮時,他才停下來。

情色很有用,任何意象他都可以使之變得色情。但盯著螢幕上的文字,他突然覺得噁心。

他關掉了文件,沒有存檔。他走進浴室,看那具身體,看大腿根的瘀青和脖子上的紅痕。他想起來這疲軟的陰莖今晚曾有反應,他想起喘息和聲音,想起自己也摸了對方。他沒有拒絕。腿微微張開,迎合了。

不是侵犯,他自己選擇的。為什麼這麼痛苦?

只是體驗了一次約會。僅此而已。約會是為了寫。

為了寫作,他可以忍受任何事;為了寫作,他可以把崔喆當素材,也就可以把自己當素材;為了寫作,他可以背叛自己的身體、背叛自己的感受,他可以背叛一切。

他只知道他簡直變成了寫作的奴隸。

他關掉了蓮蓬頭,裸身拿著今晚穿過的內褲,走回房間,打開垃圾桶,把內褲丟進去。過不久,又將它拿出來,塞進一個垃圾袋裡,打了幾個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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