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stos(二)

Nostos(二)

Esmé

建議搭配Cécile Corbel的En la Mar食用

  那日之後又過了三天。

  威尼斯。

  天色向晚,一陣風穿過聖馬可廣場嘈雜的遊客頭頂,撫過文藝復興時期留下的精美白色建築群,搖晃了橘紅鐘樓之上,金色的天使風向標。

  帶著加百列的祝福,那陣風鑽進聖薩爾瓦多河道。

   狹窄的運河僅寬三尺左右,Ike獨自包下一艘貢多拉,凝望著運河兩旁高起的磚紅色建築,以吞天之勢將向上蔓延,將深藍色的天空裁成另一條長河,向遠方流去;微弱的光源從各家窗口透出,水影搖曳著那抹昏黃。

   船夫是個帶著濃厚法國鄉村口音的年輕人,Ike沉靜在這樣的氛圍中,卻感覺還少了點什麼,他轉過頭看向對方,亮了亮手裡的小費:「你會唱歌嗎?」

   船夫快速將錢收進口袋,連連點頭,卻道:「我會唱法文歌。」

  Ike嘖了一聲,這跟他想像中的義大利方言民謠有所差距,但他也懶得跟對方爭執,只環抱著胸,繼續看向船側搖晃的燈影與泛白的脫落牆皮。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船夫的歌聲透明而美麗,那首歌的旋律泛著童話般的輕靈,Ike發現那首歌的歌詞並不難,熟悉的字組穿過他的腦海。

En la mar hay una torre(海上有座塔) 

En la torre una ventana(塔中有扇窗)

  此時,Ike的眼角餘光注意到,對面另一艘小船正逆行而來,他禮貌的將視線錯開,保持著北歐人一貫的淡漠。

  也因此,他錯過了對面那艘小船上,那道向他投來的視線。

Las estrellas del Cielo(夜空群星閃爍)

Una y una se hacen dos(粒粒散落天邊)

  船上的人站起了身,燦金的髮色像是意外墜落河道的星光。

Maldicha que duermes sola(往昔你獨寢難安)

Vengo a dormir contigo(此後我伴你入眠)

  兩船逐漸逼近,突然間,一陣風自聖馬可鐘樓席捲而下,掠過河道,船影搖晃,兩艘船的船舷輕輕碰了一下,盪開擴散的漣漪。

  咚地一聲,Ike反射性往聲源看去,卻撞上一雙碎星般的眼眸。

  漣漪蕩漾。

Si la mar era de leche(若牛奶匯成汪洋)

Los barquitos de canela(桂皮搭成小船)

Pescaria las mis dolores(我要以綿綿愛語為餌)

Con palabrillas de amor(釣起苦難悲傷)

   Ike看著昏黃的光打在對面那人的臉上,那是一張在人群中會一眼望見、見之難忘的臉;對方明顯與本地人有所不同,一頭淡金色的髮絲,北大西洋人的輪廓,長眉入鬢,銳利英俊,杏仁般的狹長眸子微微下垂,看上去和藹可親。

  他看見對方向他一笑,在勾起那抹微笑的同時,昏黃的光源被截斷了一瞬,在那人的臉上投下兩秒鐘的暗影,方又重新點亮那人清俊的面龐。

  Ike看見那黑暗中清亮的瞳孔,一瞬失神,他友善地向對方勾起了微笑,看著對方的臉在燈光下帶著朝氣的面龐,兩艘船交錯而過,一種熟悉又模糊的悵然籠罩著他。

 

  第二次看見那陽光般燦爛的金髮,是在隔天的夜晚。

  Ike在花神咖啡館的白色露天座席上,手邊擱著奶油冰咖啡,他打開隨寫本,記錄著自己觀光客行程中前前後後被坑的錢,越寫越感到煩躁;他試圖轉移書寫的重點,未能成功。

   「先生?」Ike聽見身後傳來的聲音。

  他回過頭,撞進一抹熟悉的金黃。

  也許是因為自己的臉色肉眼可見的不好,對方的笑容迅速消褪,神情侷促,看上去竟有幾分驚慌。

   Ike的壞心情一掃而空,他笑道:「是你呀,我還記得你。」

  「你還記得我!」對方立刻重新勾起了笑容:「你還記得我,太好了。」

  「是呀,你在船上對我笑的樣子讓我印象深刻。」Ike不知為什麼就想逗逗對方,但對方似乎並沒有意識到這句話的曖昧之處。

  「船──啊,是的。」年輕英俊的男人看上去失落了一瞬,Ike眨了眨眼,正想問話,那人卻道:「我可以坐這嗎?我叫Luca,Luca kaneshiro。」

  「當然。」Ike吞下疑問,看著立刻又燦爛起來的Luca落坐於身側,不確定對方的失落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Ike意外於自己的友善以及兩人的合拍,他們像是認識多年的老朋友一般閒話家常。他告訴對方自己是來休假的作家,而當他問起Luca來到此處的目的時,對方回答了觀光,並聲稱自己是個運動員。

   他真的很不會撒謊。Ike笑容不變,覺得眼前連草稿都還沒打好就來搭訕的人越看越可愛──是了,搭訕,除了搭訕以外,這還能是什麼呢?

  他長相出色,身邊不乏向他示好的人,但他眼光極高,一直以來都清晰明確地迴避他者的追求,自己也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

  但眼前這個人……嘖。

  Ike喜歡他的活力,以及那些從邊緣滲出違和的瞬間,矛盾的瞬間。

  Luca kaneshiro有一種危險的氣息,那種氣息毫不遮掩,卻純粹地讓人以為理所當然;對方就像難以直視的驕陽,融化所有試圖靠近的、蠟製的翅膀。

   就是在這時,他們從神話聊到了《奧德賽》。

   「我知道那個故事,」Luca眼睛亮了起來:「奧德修斯戳瞎獨眼巨人後,放肆地高喊自己的本名!POG!」

  Ike被對方特別的口癖逗笑,接到:「對,那非常POG。」

  「有些人……有些人會覺得他這麼做很蠢。」Luca看到Ike眼眸因微笑而瞇起,他目光躲閃地看向純白的桌巾:「……畢竟那讓他因此被波賽頓詛咒,在海上耽擱了許久才回家。」

  Ike用戲劇化的音調嘲諷到:「啊,那是他們對Kleos(κλέος,榮耀)一無所知。」

  Luca瞪大了眼,對上小說家自信的目光。

  ” Yes……kleos……”

  他的手在桌面下握緊成拳,再緩緩鬆開:「真不愧是作家,你非常POG,Ike。」

  Ike覺得自己被傳染了什麼怪病,Luca講什麼他都想笑:「我的榮幸……你知道嗎,其實我最喜歡的是塞壬那一段……」

  作家閉上纖長的睫毛,微微仰起頭,像是在回憶。

  也因此,他錯過了身旁的人一閃而過的失態。

  Luca凝視著對方美好的的唇線,灰紫色的瞳孔罕見地流露出一抹退卻,彷彿下一秒,對方的言語就要化為利劍,在一片蕪亂中刻下新痕。

  美麗的女妖盤踞在西西里附近的塞壬島,用最惑人的頹靡之音引誘水手;過往行船無不觸礁失蹤。

  然後,Luca看見那漂亮的薄唇微啟,對方的聲音如同清泉:「奧德修斯命令水手們用蜜蠟塞住耳朵,但他自己──他自己卻沒有,他讓人把他綁在桅桿之上,在美妙的魔音中沉醉迷離、發怒癲狂。」Ike睜開雙眼,看著漆黑的天空,一旁的路燈閃耀,白皙的面龐暈著一層溫暖的黃光:「這是我聽過最棒的故事了。」

  Luca愣愣地凝視著眼前的人,聚焦在對方喉結下那淺淺的積影,下一瞬,Ike扭過頭面向他,眼裡像是閃著一整個威尼斯的七月煙火。

   暗金色瞳孔淡漠卻溫柔──Luca不知道這兩種情緒如何同時出現;在一片混亂的腦海中,他逐漸感覺到那浮出意識冰面的巨大輪廓。

  他想仿效初見,用更緊的力量去擁抱──不,不只是擁抱;生平第一次,他有了更強烈的渴望――更強烈的渴望?那究竟是什麼?

 

後記.

聖薩爾瓦多河道(rio di san salvador)真的很窄,特別從地圖上找了一條看起來特別細的;而且恰好正對著聖馬可大鐘樓,可以看看這張圖的感覺──所以風真的會直接從鐘樓下颳到河道。

船夫唱的歌是Cécile Corbel的En la Mar,這首歌有點像水手與心上人的愛語,從漂流的海上歸家的情境和本文特別相襯;翻譯其實不是逐句譯,但排版還是這樣排稍微好看些。

Kleos意指「光榮」,有著「英雄透過口頭表述,叫囂勝利以銘記光榮的狂氣作派」──這樣的內涵,個人覺得是POG最好的文學性註腳了。

這章主要就是埋伏筆。

Report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