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stos(三)
EsméLuca又做起了那個夢。
五歲的自己倒在雪堆中,冷意逐漸吞噬自己的夢。
他的母親不是這座島嶼上的人,他的母親來自布列塔尼。
那是一個充滿仙女、魔法與神話的地方,聖馬婁的海岸有著人魚的傳說。
年幼的他聽見他們說,母親就是那些赤身裸體、金髮在水裡飄盪的妖精。
後來乾脆用本地更廣為人知的妖怪來形容:塞壬。
在黑手黨這樣重視血緣的地方、在這樣古老純正的家族裡,他身上卻流著法國人的血,從小他就知道Mafia的原意──Morto Alla Francia, Italia Anela(義文:「消滅法國是義大利所求」)──降生於此,注定受難。
六歲時,他被送往遙遠的北國,沒見過父母一面;他的教父告訴他,如果要活下去,他得成為驕陽。
年幼的他欣然同意──畢竟太陽是那麼少見,溫暖是那麼可貴。
他成功了,十六歲歸國後,他以史詩英雄式的純粹狂暴,使得暗殺行刑者們望而卻步──他們說,他以一種復古的野蠻天真,將世界予以焚燒。
不知瘋狂為何物。他沐浴在別人的血跡中,拿槍抵上特倫托委員會所選派出來的走狗,逆光微笑:「你再說一次,我的任務代號叫什麼?」
跪趴在地的行刑隊長顫抖不已,茶色的鬍子隨著囁嚅神經質地抽動:「……奧、奧德修斯……」
下一瞬,一聲槍響驚飛塔頂白鴿。
Luca慢條斯理地甩了甩手上的血跡,他不喜歡這個稱號,那讓他想起自己不幸的母親,但他鋪張殺人,現場留名的習慣,確實很有奧德修斯的風采──其中也許還夾雜著親族的譏諷,想讓他在流離迷航中,被死亡與復仇浸透純白的西裝。
教父告訴他,如果不爬到高處、讓人恐懼,等待他的會是一輩子的逃亡;但教父沒有想到他幹得那麼好,僅僅兩年,義大利境內基本上就無人敢動他了,大半歸功於自己狂氣兇殘的做派。
暴力的後遺症滲透到和平的維度間,當Luca被醉醺醺的人壓倒在酒店純白的床單上時,他有些煞風景地想到,這是一種新的刺殺方式嗎?
這種想法只晃過一瞬,他就無從思考下去了。
Luca瞪大了眼,看著跨坐在腰上的作家彎下身,勾著他的脖子,輕輕在他頸窩蹭了蹭,與之接觸的肌膚立刻泛起了一片紅意,他尷尬無措地感受到那股灼燙仍在蔓延,燒上他的臉頰耳後,一路順著吞嚥的喉結向下,滲進肚腹。
他慌張地想轉移注意力,於是他開始思索情況是怎麼變成這樣的──但是,他那除了訓練就是逃生和宰人的日子裡,實在沒有什麼可供參考的立足點。
他微微低頭,凝視著閉著眼睛的Ike,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對方長長的睫毛在瓷白的臉上落下小小的陰影,身子隨著呼吸淺淺起伏。Luca忍不住微微屏息,某種柔軟的感覺在心裡盪開──從第一次見面時他就覺得,這個人真好看。
天一亮,Ike震驚地發現自己躺在陌生的酒店。
他掀起被子來一看,隨即卸下重擔──自己喝酒後那黏糊勁實在容易誤事。
他揉著額角試圖回憶昨晚……昨晚……他拐一隻小狗去喝酒……順便借酒壯膽……試著去體驗什麼叫異國豔遇……然後他酒勁上來……睡著了……
睡著了……Ike呆呆地回味這三個字,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啊對,那隻狗……那隻狗!
Ike坐起身,有些驚慌地扒著頭髮,瞇著眼睛,看見一坨黑黑白白的東西蜷在沙發上,一坨模糊的燦金讓他確認了那人的身分。
他四下摸索,發現眼鏡被人放到了觸手可及的床頭櫃,鞋襪已除;一種混雜了羞恥的幸福感逐漸飽脹,看向蜷縮在沙發上,似乎睡得並不安穩的那人,他驚奇萬分──原本以為對方是裝純,原來是真純。
噫,他喜歡。
Ike提出結伴同遊。
之後兩周,他們至少看了十座教堂,Luca一度以為Ike是宗教狂熱分子,Ike則笑著說他在取材;慣於站在遮蔽物下的Luca,臉上閃過瞬間的迷茫,他有點想問問看對方,自己是不是也只是取材的一部分,但又覺得這話說起來有些莫名其妙──他開口前總是慢吞吞的,彷彿在丈量和平年代的尺度,或者朋友與朋友之間的分寸。
自從發現Ike恐鐘後,Luca都會特別注意鐘樓的方向,預先提醒沉迷於紀錄的小說家──一方面也是因為行走在烈日之下時,他總是止不住地抬眸張望,審視著制高點與反光。
這點異常如同其他類似的異常,逃不過小說家敏銳的觀察。但Ike只是一邊欣賞那白色帽簷下,怵然銳利的瞳孔,一邊淡定地想著,對方總有一天會主動告訴他的。
一天閒散的午後,Luca盯著小說家的側臉發起呆來,日頭斜射,晴朗無雲,天氣涼爽而有風。
小說家動筆書寫的時候,看起來就像融入風景裡的一張畫或者一尊蠟像,寧靜而美好。
他最近常常不受控制地盯著Ike,當Ike朝他看過去的時候,便火速收回目光;自以為隱蔽,卻不知道有個作家因為那灼熱的視線而輾轉難眠。
就是在那時,他的視線從Ike微微泛紅的耳尖瞥到遠處已經傾斜的青銅色大鐘上,行動比腦子更快,Luca一個著急,傾身向前,兩隻手摀住了Ike的耳朵。
作家瞪大了眼睛,愕然地隨著對方的動作微微仰起頭,四目相對間──遠遠望過去,就像捧著愛人雙頰,即將動情擁吻的一對愛侶。
日光突然灼烈了起來,風聲似乎停了,Ike感到空氣沉澱,凝滯濃稠。
在發白無聲的世界裡,他發現Luca的瞳孔帶著一抹紫,並不是全然的鐵灰。
然後,Ike手上的筆尖微顫。
他閉上了眼睛。
Luca微微一愣,視線從對方細密的睫毛游移到清秀的鼻尖,掃過透著淡淡血色的唇──此刻,他終於知道,那種比擁抱更強烈的渴望是什麼了。
戴著黑色皮手套的指尖從對方的耳廓輕輕滑至暈紅的面頰上,金色的髮絲隨著微風晃動,Luca斂眸,頭輕輕側過一個弧度,往對方靠近,如同軌道上終將被吸引的兩顆星體,緩緩交錯,他感受到對方細微的、輕淺的呼吸,那游絲般的氣流貼著他的唇畔滑過,還沒觸碰便已激得他頭皮發麻。
在兩人吻上的前一毫秒,一陣鈴響打破了這完美的氛圍,兩人倏然睜眸,Luca後退一步,無措地掏出手機,滿臉紅意──Shit──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
Ike有些好笑地看著Luca方寸大亂的樣子,後者不敢看向他的眼睛,似乎想講點什麼似的,任由手機又響了兩三回,卻憋不出話,Ike忍不住喚對方的名字,並在對方終於投過來的視線中,安慰地笑了笑──神木開竅,他被可愛得好想尖叫。
Luca終於接起來電,他清了清喉嚨,臉上的紅意漸漸退去,他抬眸略顯無措地看了一眼Ike,但最終,並沒有像前幾次接到電話那樣,走去遠處迴避。
Ike彷彿看見一種逼人的黑暗再次從烈日的邊緣滲透出來,他凝視著Luca低垂的眸子,暗自揣測他想阻擋的情緒,同時,他清楚聽到電話裡的那人尊稱Luca為「閣下(Don)」。
後記.
黑手黨一剛開始是由血脈所建構起的組織,格外講究血統,有著連副手非西西里人都會被傳統派拒絕甚至暗殺,以「純潔組織」的先例(教父馬塞利亞曾命令盧西安諾殺死其副手,只因其副手為猶太裔)。
所以看到Luca金髮紫眸可以當黑手黨老大的時候,就覺得這可以是一個切入的點,私心想讓他的母親來自凱爾特民族(個人喜好),但選擇哪裡就查了很久了的資料,最後定位在法國布列塔尼。
布列塔尼有人魚傳說,所以Luca母親被當地人汙名化成西西里島附近的塞壬海妖來源有自,而塞壬又是《奧德賽》的一環,彷彿Luca難以擺脫這部史詩的陰影;此外,布列塔尼的代表格言是「不光榮毋寧死」(Kentoc'h mervel eget bezañ saotret),與上一章提到的Kleos相互呼應──銘記光榮的狂氣流淌在布列塔尼之子的血脈裡,POG。
每個黑手黨家族基本上被一個「老闆(Boss)或者Don(西班牙語中對公爵或貴族的敬稱、或稱「閣下」者)」所控制。順便一提,《唐吉訶德》的唐也是Don;吉訶德爵士、吉訶德先生會是更準確的譯法。
Ike說過自己喝醉後會很affectionate,所以寫了貓貓撒嬌,嘿嘿卡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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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0補充
行刑隊和委員會的部分是參考這一段文字:
「在義大利,凡是有黑手黨的省份都有一個委員會,委員會可以在任何一個家族的勢力範圍內殺人,而不用通知其家族人員。當委員會決定殺人時,它就組織一個行刑隊,行刑隊長有權挑選隊員。他們的行動除執行者外其他人都不知道。」
「委員會上面還有一個由11人組成的委員會,稱11人委員會,地點設在巴勒莫,它凌駕於所有黑手黨家族之上,也是黑手黨的最高權力機構。11人委員會裡面有一個教皇或教父,這是黑手黨內的最高職位。」
這一段也是第四章一些對話的鋪墊,以及我選了巴勒莫做為兩人初遇背景的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