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ght Visit
Ash車上有濃重的化學香氛味道,除此之外,幾個除臭噴瓶和消毒水就那麼大剌剌的扔在儀錶板上方,在深濃夜幕的包裹中,折射在強化玻璃上,好像駕駛馬上就會需要它。還有一個空的小玻璃罐,看起來像教會裡某個華人母親好說歹說最後脅迫他們喝下的蜆精瓶子。
「不行了,我得下車抽個菸。」小雅各跟老雅各說。
老雅各看了這名年輕弟兄一眼,沉默的戴上一枚 N95 口罩,然後遞給小雅各一枚。這是他臨時被派過來前唯一能快速買到的資源了,鄰近的藥局沒有賣防毒面具(或是在車上放個一副隨時預備)絕對能夠列入他作為舊日月宗驅魔人四十年間最懊悔的事情之一。
「⋯⋯不必吧?我是下車抽菸,不是下車清理被松鼠塞食糧的排煙管?」小雅各瞪大眼睛,有著煙癮的手指已經開始躁動不安地互相搓弄,好像它們的本職是夾著便宜香菸和劣質尼古丁,而不是做點其他的正事。這隻亟欲持菸的手對著老雅各食指中指雙指併攏,在青年人乾裂的唇上碰了兩下。
老雅各看著這個不諳世事的青年暗忖:待會小雅各要是吐在車上的話,回去該怎麼打他。
即將年滿七十高齡但仍然健壯的高大驅魔人在口罩裡狠狠的嘖了一聲,在車裡的各處抽屜和置物袋裡東翻西找,勉強找到了一個揉皺的速食店紙袋和沃爾瑪超市裝生菜的塑膠袋。雖然不知道是哪個生活習慣欠佳的實習小鬼頭扔的(恕老雅各心存歧視,這些年輕一輩的實習驅魔人大多沒有良好的生活習慣),但他在此刻心存感激,甚至願意在睡前替這麼個亂丟垃圾的笨蛋代禱,願主看守他腳前的路、賜下聖靈同在,在他身上彰顯奇蹟,好讓他那顆嶄新的大腦裡生成一些新的皺褶。
這個看起來像90年代飆車族的七十歲大鬍子委屈自己魁梧的身軀塞在這個小不拉嘰的日產二手老車裡,嘴裡罵罵咧咧但並未出口成髒,小雅各只能看見他不日將要榮譽退休的上級一張嘴藏在立體口罩後面、一叢有如聖誕老人Cosplay的濃密鬍子隨著他無聲的嘮叨上下左右滑稽的躍動。老雅各把還有一點水氣跟土渣的塑膠袋打開放進揉成一團又被手掌掍平的、裡面還被番茄醬黏成一團的速食店紙袋裡。然後按下手邊的總控,解開車門的鎖。副駕駛座上的門鎖喀噠一聲彈起,老雅各平靜地說。「現在,你可以出去了。」
需要十秒嗎?大概不必,在小雅各把門推開正要呼吸新鮮自由空氣的那一刻,就已經沒有了任何文字足以形容他忽然扭曲的面孔。開門前他有多麼急著想要抽根菸,吸氣後就有多麼急著想要回到充滿奇怪化學香氛的密閉車廂,好心的撒馬利亞人當然也會開門迎接他,只是在門關上的那一刻就把剛才製作的嘔吐袋罩在他臉上。
「⋯⋯噗嗚噁嘔嘔嘔⋯⋯嗚嘔噁⋯⋯」在除臭噴霧、次氯酸水往他身上「噗呲——」地招呼的時候,所有蒼白的文字和思想也都不足以形容被青年開門後帶進來的臭味、和青年噁心的嘔吐聲。
沒地方把水吐掉,只好把漱完自己嘔吐物的水重新吞回肚子裡的小雅各面孔扭曲地戴上那枚明白得太晚的 N95 口罩以後長嘆口氣。他憤憤地把自己的嘔吐物打結,用紙袋蓋住他不能直視的反芻物品。「上帝啊,這裡怎麼會臭成這樣?難怪迦勒他們聽到我要過來這裡都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看我⋯⋯」小雅各停頓片刻,「等等。老爹,該不會⋯⋯」
平靜旁觀一切的老雅各終於點了點頭,幽默的強壯老人眼中有了促狹的笑意。他中氣十足地「哈!」了一聲,「是,你以後就得來這裡探訪了。」
「不⋯⋯上帝啊,他們怎麼不搬家!我真的是寧可去紐約地下鐵的廁所外面深呼吸打一套張的拳也不要再吸一口這個噁心的空氣了!」小雅各崩潰地猛拍大腿,「那麼多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那麼多偶然才有人行過的曠野荒漠——為什麼偏偏要住在這裡?!」
老雅各想了想。「你有機會去以撒住的地方看看,應該就會知道了。」
「怎麼說?」能在舊日月宗成為驅魔人而不是守密人,小雅各除了膽子大還有一大優點,如同許多信心過剩而智障找死的前輩們一樣,他生來就是為了體現十萬個為什麼,還有這些提問者為什麼總是那麼煩。但是告訴他為什麼之後也記不住,不記吃也不記打。但,容易忘事的失智也是最好的守密,不在意那些秘密,就也不會成為秘密。這是天真的好處。老雅各嘆了口氣。
「你哪天去看看就知道了,記得要在有太陽的白天去,最好花一筆錢讓安息帶路。」老雅各平靜地說。現在小雅各知道了,這老爹平靜說話的時候就代表了如果貿然前去就會像剛才那個瞬間麻痺他所有感官的噁心臭味一樣——那麼答案便再明顯也不過。「那個以撒的家肯定就像這個地方的空氣一樣噁心!是不是?」
老雅各不予置評。
小雅各想了想又繼續追問,
「可是這種地方怎麼會完全沒有人煙?我是說,除了他們倆——這裡再怎麼說都是地方政績吧?地方政府呢?那些嗜血的環團呢?或者稍微好一點的 NGO 志工?怎麼沒有人來注意這個地方?這種等級的環境污染應該要被各國注意吧?怎麼連一則新聞都沒有?推特也挺安靜的⋯⋯難道是我下的關鍵字不對嗎?」
他拋出一大堆問題,
「總不會那——麼大一個港區,都是緘默地區吧?不對,這不可能,是哪裡出了問題⋯⋯一定有哪裡有問題⋯⋯幹,該不會又是聖骸倡議裡那些思想詭異的極左派搞的鬼?」
老雅各並不說話,但是像聖誕老人一樣對他眨了一邊眼睛,一點都不可愛。
小雅各瞇著一雙在教會裡被諸多女性評為美麗湛藍如白沙灘上清澈淺海的雙眼瞪他,直到老雅各幽幽回答:「利益夠大 的時候,不需要簽訂協議也能讓人自主保守秘密。」
「⋯⋯」小雅各無言以對良久,才接了句話:「難怪,迦勒都跟搭訕的妹子說他的職業是記者。」
「是這樣嗎?」老雅各說,「那他還挺幽默的?我以為他是個嚴肅的小伙子。」
「才不咧,他只是在你們面前嚴肅。那個笨蛋臭雞雞。」
「⋯⋯你罵人的用字遣詞應該要跟你的年紀一起成長才對,你已經二十五歲了。」
安靜片刻。
「我們停在這裡幹嘛?義神港的『探訪』難道沒有其他地方要去了嗎?」小雅各問。「如果是這樣的話,這裡應該有一些神秘機構吧?像是什麼⋯⋯再教育營之類的,值得人權關懷的噁心機構?」
老雅各又用鼻腔後方奇怪地笑了一聲:「我們等人來就行。」
「He or She?」小雅各再問。
老雅各(很有耐心地):「看狀況。」
「『狀況』通常代表⋯⋯?」小雅各開始憂心。
老雅各從鼻腔後方笑了一聲:「不一定,各種狀況——看樣子今天的狀況很好。」
「嗯……?啊,來了!」
他們抬眸,看向駕駛座中間的後視鏡。
一輛發著噗噗聲、彷彿老舊的偉士牌機車的破爛二手野狼125從不遠處晃悠地騎行過來,在同樣老舊而充滿刮痕的TOYOTA二手車旁停下。騎士沒有脫下安全帽,但老雅各知道今天來的人就是安息,畢竟如果是另外一個人到來,他們的車窗外現在會爬滿蟲蠅。
安息敲了敲緊閉的車窗,老雅各開了一小條縫,把袋子遞出去後再次緊閉車窗。小雅各遵從出發前所收到的命令,在安息出現的時候趕緊拿出手機並切到簡訊頁面。
這名現在看不見環的戴環者過去在舊日月宗的保護下活得相當良好,至今沒有任何人知道她為什麼離開、為什麼與以撒同流合污,還被人煞有其事的關在這個光靠呼吸就可以殺死一個人的人為環境災難之地。明明她擁有出入的鑰匙,還可以騎這輛破車到她想要的地方,卻裝得一副行動受限的模樣。
『以撒還好嗎?』老雅各說,小雅各快速輸入後送出。
機車騎士閱讀,比了一個手勢:OK。
『你還是應該找時間再去申請一個銀行戶頭,匯錢給你也方便得多。』
機車騎士用雙手食指打了一個叉。
『身體狀況還好嗎?』
騎車騎士聳肩,雙手一攤。
『走之前留個小費吧?』老雅各開窗,把那個空的玻璃瓶遞出去。
騎士清清喉嚨,咳呸!一聲往裡面吐了口痰,給了他們一個中指。
小雅各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切,包括安息接著把紙袋塞進大衣口袋裡,騎車走人。
「⋯⋯她怎麼變成這樣了?紀錄上的安息不是個可愛的小女孩嗎?」他從包包裡挖出一個充滿摺痕的透明L夾嚴肅地自言自語,被按了戴環者的血的紙張具有高度文字保存性,過去的照片和文字紀錄都妥善地留存並證明了機構裡的女孩擁有一頭微捲的長髮、白皙的肌膚、有如寶石的綠色雙眸,在鏡中的身影如同奇幻小說裡的華人天使。老雅各虛蓋上蜆精瓶蓋,裡面那團一路上含在口腔裡的口水凝結成坨,密集的水泡在瓶中逐漸消失,成為一灘戴環者的普通體液。汽車裡的空氣明顯變好了一些。
「她現在在跟聖骸倡議那些暴發戶混在一起是怎麼回事?雖然以撒也沒有特別跟我們簽約,但是⋯⋯等等,難道以撒不是驅魔師?」
「沒錯。」老雅各轉動鑰匙,發動這輛破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