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Heart Will Go On
東長期賽季結束的隔日清早,手機信箱中第一封收到的不是祝福也不是問候,而是來自女友的分手信。揉著睡眼惺忪的眼,宮城內心毫無波瀾地打開訊息,內容簡扼明瞭。
「我感受不到你的愛,分手吧。」
選擇在賽季結束後告知,大概是來自善解人意的她給予的最後溫柔吧。
在職業選手的忙碌生活中維持感情並非易事,這是宮城給自己找的薄弱藉口,實際上是早已心知肚明籃球帶給他的充實感遠大於和女友到百貨公司購物所耗費的時間。
兩人認識的契機來自於隊友的介紹,爽朗的笑聲以及有話直說的直率性格是宮城對她的第一印象。沒有拒絕對方主動的追求和具備明顯意圖的邀約,順理成章地,宮城和女孩,成了男女朋友。她很聰明,套上男女朋友名義不過才短短兩個月就看透了宮城的心思,最終甚至連電話都不願意打,草草選擇以最簡單不費力的方式化下結尾。
並非感受不到她的魅力,只是,缺少了撼動心臟的熱度。
升溫不了的感情抵達終點只是遲早的事,宮城早已有了預感,只是剛好結尾在今天罷了。
久違的不必早起練習的早晨,打算在床上多享受一點難得的慵懶,宮城闔上手機,丟到了床邊,瞇上眼,腦中再次不受控地浮現起那副刻印在記憶深處的挺拔身影,逐漸模糊了意識。
*
宮城和三井在高中時曾交往過一段時間。
告白的是三井,暗示的是宮城,如同籃球場上的一拍即合,除去那些一如既往的小吵小鬧,彼此的存在讓原本只有籃球樂趣的高中生涯增添了數不清的繽紛色彩。
他們一起在體育館討論戰術,煩惱人員配置,在憂愁時給予彼此支持的眼神,在傍晚的教室交換秘密的吻,在無人的家中初嘗情事,一年的時光像是過了有一輩子那麼豐滿,卻又短得彷彿轉瞬即逝。
三井畢業當天,宮城做到了將近完美的表情管理。即使途中走了歪路幹了不少至今仍不敢再次提起的蠢事,繞了一大圈摔得遍體鱗傷,三井還是選擇回到了最初立下誓言的地方。因此宮城希望笑著送他離開,即使刺進心臟的酸澀強烈到令人反胃。
三井離開後沒多久,宮城便忐忑地在業界知名人士的推薦下報名了公費留學。
最初,宮城並沒有抱持任何希望。美國,那可是美國啊。自己沒有流川楓和澤北榮治可稱霸全國的球技,甚至連被算進神奈川前三後衛都岌岌可危,前往籃球發源地,聽起來無非只是天方夜譚,所以他從來沒有和三井提過這件事。是直到某天回家,安娜拿著協會的信封,用著絕對會被隔壁抗議的音量大喊衝到自己面前的那一瞬間,宮城才聽到了命運齒輪轉動的聲響。
事前準備一天一天如火如荼地進行,剛成為大學新鮮人的三井為了大學球隊忙得不可開交,原先一週一次的見面頻率逐漸減少為一個月一次,宮城好幾次話都到了口邊,卻又無可自拔地迷失在三井暌違的體溫和親吻之中,逃避似地將掃興的話語延遲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出發前三個月,三井才終於得知。
那天,他們約在了一間三井最喜歡的手工漢堡店,等餐的空檔,宮城用吸管攪著可樂,看著不斷浮上的白色氣泡,告訴了三井自己被選為了當年度的獎學生,四月起將前往籃球國度——美國。三井瞪大眼,呆看著他沉默了數十秒,接著便用足以讓全店側目的音量,緊抓住宮城的肩,大聲道出恭喜。這頓餐沒有出現宮城預想的責備和爭吵,而是在討論往後的計劃中,和平落幕。
在宮城擬定的離日計畫中,三井的溫柔和理解最終還是成為了最大的阻礙。
在感情和現實的天秤面前,宮城優先選擇了現實。
既然連自己都無法保證一年後會在哪裡,又怎麼有資格綁住對方的未來?就在還來得及將這段關係歸咎於年輕氣盛時踩下剎車吧。
出發前夕的夜晚,宮城坐在桌前,拿出紙筆,寫了又揉,揉了又寫,耗了整晚才驚覺,自己對於三井的回憶和情感根本無法透過幾行字道盡,他最後只寫下了簡單的兩行字:「感謝你的陪伴,原諒我的任性,我們到此為止吧。」
出發當天,三井陪同宮城一家來到了機場送行。登機手續結束,安檢閘門前,宮城時隔多年看到了母親眼角的淚水。安娜用力抱了他一把,將據說是在神奈川縣最有名神社求來的御守遞了過來。金色刺繡的必勝二字,宛如穿過了皮膚直達心頭,宮城笑著摸了摸安娜的頭吩咐:「妳現在就是宮城家的臨時隊長了。」
「交給我吧。」長大後益發有宗太影子的安娜回給他自信一笑,右拳輕輕捶在了他的胸口。
宮城知道,安娜從來不需要自己操心。
母親和妹妹的告別結束,宮城深吸一口氣,揮了揮手將站在一旁皺著眉頭、眼角發紅的三井給叫了過來,還等不及將預備好的台詞說出口,三井就一個向前,不顧眾人視線地將他擁入懷。
這是第一次,兩人在公眾場合進行如此親密的舉動,他瞥見了媽媽和妹妹驚訝的神情,遲疑了一瞬間,宮城最後選擇了閉上眼,任由三井急促的呼吸在耳邊呼嘯而過。
最後一次了。他想。
三井鬆開雙手時,宮城已經整理好了表情。他笑著拍了拍三井的肩,說了聲謝謝,並趕在三井回話之前,以最快的速度將昨晚寫的信塞進三井手心,頭也不回地,拉著行李箱快步邁向登機口。
那是宮城最後一次見到三井。
幸好到了美國後的忙碌生活讓宮城無瑕思考除了籃球以外的任何瑣事。
籃球大國不同次元的技術水準遠超過他的想像,光是要縮短實力差距和學習外語就耗盡了大半精力,即使到了難得的休假日,自主練習依然塞滿時間表,他半強迫似地讓自己每天回到房間時只能累癱在床上失去意識。而這當然也是避免自己去想像分別那天,三井在他身後可能露出的表情的最好方式。
時間是最好的良藥,光陰荏苒,一切的刻苦銘心都將在時間的沖刷下淡去。
半年過去,宮城曾以為自己也適用於此道理,然而他還是在某個閒暇午後,無意間聽著老舊收音機隨機播出的知名情歌,被措手不及地捲入了回憶浪潮。
Love can touch us one time
And last for a lifetime
And never let go till we're gone
深情的女聲伴隨著悠揚的長笛環繞在房內。
宮城看過那部電影,故事圍繞著隨著災難沉沒至海底的陳年舊物展開,女主角的回憶被一件件從海底撈起的物品所喚醒,直到最後,她才發現原來摯愛從未消失,只是永遠被保留在記憶中最美好的一刻。
宮城深信睹物思人的道理,所以他將關於三井的所有事物都留在了日本,就像當初他把宗太的一切都留在了沖繩的洞窟那般。直到結束留學回到日本,宮城都沒有再次打開那道通往記憶的櫥櫃。
*
手機震動喚醒了意識,宮城抬頭看向牆上指著早上九點的時鐘,坐起身伸了個懶腰。昨日比賽所累積的疲累還殘留些許,體力已恢復了將近八成。他翻開手機,確認收到了兩通未接來電,一通來自家裡,另一通則是安田。
這次賽季是宮城回到日本後加入職籃的第一場公開比賽。
他在回國後立刻接受了挖角,隨即便進入了職業球隊的密集練習。超出預期的匆忙行程造成他即使早已回到了日本,仍連續數個月都抽不出空來和親友敘舊。而今天,就是延遲了好幾個月的返鄉以及和老友餐敘的日子。
換了身輕便的休閒服,買了通往湘南的車票,轉了幾趟車,懷念的綠色電車到了眼前。
透過玻璃窗眺望的海面波光粼粼,數十年如一日的海風吹拂著耳畔,宮城的思緒飄揚到了青澀年代的過往。
*
那是在兩人交往不久之後所發生的事。
那時,宮城剛接下隊長職務,每天過著跟時間賽跑的日子,嚴苛訓練加上隊長職務,睡眠不足是首先碰到的問題之一。
不確定是那陣子真的太過疲累,還是三井的肩膀太讓人感到安心,平時總是在前一站醒來的宮城,那天直到抵達終點站前都沒有恢復意識,而一旁的三井,竟就這樣讓他靠著,默默坐到了終點站。恢復意識的那刻,宮城半是遷怒地問了三井為什麼不叫自己起床,三井卻只笨拙地回了三個字,不忍心。接著又抿了抿嘴說,累的時候我的肩膀隨時讓你靠。
最後兩人還是傻傻地原路坐了回去。回程的空蕩蕩車廂只裝載著打著瞌睡的上班族和夏晚的涼風,這次兩人的意識都很清晰。在寬大的座位上貼著彼此的大腿直到下車,是當時的他們能做到的少數幾個微不足道的對於社會的挑戰。
明明是早就看膩的湘南夜景,宮城卻覺得那天江之島燈塔的燈光和星空顯得特別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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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械廣播聲提醒著下一站即將抵達此趟的其中一個目的地——安娜跟母親所在的地方。
他們現在已經不住在團地了。
有了宮城免去的學費和職業賽的收入,宮城家的家計終於得以撥雲見日。他們搬到了新家,仍是在看得見海的地方,不過母親已經不像以前那樣時不時就往海邊跑了。聽安娜說,母親找到了新的興趣:種花。選的品種是在東京需要細心照料的扶桑,她把盆栽放在窗邊的櫃上,和宗太跟爸爸的照片放在一起,那是房間中可以照到最多陽光的地方。
雖然宮城在畢業後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母親和安娜還是留了一間房給自己。裡面只放了幾件簡單的換洗衣物,其他都是高中時期所留下的物品。
明明是自己的房間,卻沒有絲毫的熟悉感。
吃完母親久違的親手飯菜,說是一定要趁今天把堆在角落的紙箱給整理乾淨,安娜立刻把自己趕回房間。一陣子不見,家中大小事似乎都已掌握在安娜手裡,看來宮城家的隊長,最適任的不是總愛往外跑的男人,而是安娜這顆宮城家最重要的定心丸。
紙箱內的物品理所當然地沒有分門別類,早已無用的教科書和精心保存的籃球月刊被塞在了一起,當年最心愛的太陽眼鏡和球鞋也被放在了同一箱。到了這種程度看來不全部拆封拿出來是無法整理了。宮城無奈地捲起了袖管,撕開被封箱膠帶給封存的回憶。就在拆封到第三箱時,一只黑色方盒滾到了腳邊,連帶把宮城撞進了回憶深處。
啪地一聲輕輕打開,裡面躺著的是一顆鈕扣,是三井在畢業典禮那天親手給自己的那顆。
腦海中依稀還記得鈕扣待在手心的炙熱溫度。
畢業典禮那天結束,兩人回到了難得無人在家的宮城房間。
一關上門,三井就把宮城壓在房門上失控地親吻,彷彿宮城才是要離開的那個人。宮城一邊回應著三井的吻,一邊緊握著右手掌心的紐扣。注意到造成不自然姿勢的原因來自於何處時,三井笑著把宮城緊握的右拳拉到了唇邊,給了一個如同宣誓般的吻,接著留下了意味深長的話語:「將來,我會送你一個不用緊抓也不需擔心掉落的誓約。」
他們在夕陽餘暉下抱著彼此,直到星空灑滿黑夜。
凝視著有些褪了光澤的鈕扣,宮城好像又嗅到了記憶中榻榻米的氣味。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他把黑盒再次闔上,試著將偷溜出來的過往記憶鎖進記憶深處,可惜的是關於那人的回憶就像是一股香氣,早已滲進四肢百骸,宮城能做到的只是選擇性忽視這一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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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回了一趟老家最後卻花了最多時間打掃房間,宮城覺得有些哭笑不得,但無論如何臨時隊長的吩咐,不管多不情願也只能遵守,等到安娜心滿意足地放他走時,外頭的天色已經泛上了一層橘紅。
新家離湘北高中不遠,勉強還在徒步圈內,和安田的晚餐還有些空檔時間,和安娜和母親道了別,宮城抓起背包,朝著熟悉的方向衝刺。
這是宮城畢業後首次返校。
湘北的壯舉並沒有止步在赤木以及宮城的這一代。不時關注高中籃球界消息的宮城很清楚去年湘北在IH留下的史上最好的成績。美國留學期間,宮城曾收過安西教練的親筆信,裡頭寫著鼓舞以及新世代湘北的情況,即使仍比不上海南跟陵南的穩定發揮,但在每場比賽中展現的無限可能性和出乎意料,還是讓湘北在縣內闖出了不小名聲。
「命懸一刻」,彩子豪邁撇下的書法字雖然已被撤下,但將每場比賽都當作最後一場豁出一切的湘北精神確實被代代傳承了下來。
籃球打擊地面的聲響從遠而近傳來,不打算驚擾任何人,宮城低調地站在門口靜靜觀察。
部員數量與當年相比多了將近兩倍,其中沒有任何顯眼的髮色,沒有擠在門口的年輕少女,也沒有搞不懂規則來亂的部員,看起來正常多了,宮城想,但又好像少了些什麼,試著回想當時總覺得煩人的拌嘴聲和少女們的尖叫,竟也感到有些懷念。
場上正進行著四對四的對決練習,宮城從幾道穿梭於場上的身影中欣喜地發現了幾顆珍貴的原石,是加以琢磨就有機會成為萬眾矚目的紅寶石。
宛如從靈魂深處迸發出的能量、閃耀著希望的眼神,當年的他們是否也是以同樣的姿態追逐著每一個明天?彷彿忘卻了時間,宮城興致勃勃地觀察部員們的表現,直到十四號球衣的孩子投進三分球的那刻,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的眼神竟無意識地追尋著記憶中那人的身影。
情何以堪,宮城只想一掌拍醒自己。
籃球落在地上的撞擊聲,宛如敲打回憶大門的聲響,腐朽的門鎖眼看就要碎裂,而宮城選擇在那之前離開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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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逃離般狼狽地離開了湘北體育館,宮城走在湘南的夕陽餘暉中,感到一股茫然襲上心頭。當初說要就此打住的是自己,為何又在時隔多年舊地重遊時被回憶擾亂心弦至此地步?
他開始有點後悔跟安田約的餐廳只在隔壁一站處,可以的話他現在就想衝去車站搭上一班能夠直達東京租屋處的特快車,縮進被窩,將耳機塞進雙耳,讓搖滾樂手的靈魂吼叫殺死自己的紊亂思緒,直到失去意識。
然而,就算重要的友人不會介意改期,但宮城知道,最近幾乎每天都在加班的好友是提早了一個多月調整行程才好不容易喬出了時間。他們雖然持續保持聯絡,但也很久沒有好好坐下暢聊了。因此,即使他全身上下都想立刻逃離這片被思念綁架的土地,他的理智也不會允許自己這樣做。
*
安田預約了一間面海的居酒屋。
雖說是居酒屋,但並不如印象中的居酒屋那般吵雜,鵝黃色的間接照明提升了店的質感,掛在泛黃木牆上的風景油畫、裝飾在店內各個小角落的微型蠟燭,和貼在牆上的手寫菜單形成了絕佳的平衡感。最奇妙的是,這間店內的BGM放的不是熱鬧的流行音樂或是演歌,而是西洋抒情樂。
真是間好店,宮城在心裡佩服著安田的品味。
提早了半小時抵達,爽朗的老版並不介意讓自己先入座等待。他被安排坐在面向廚師的吧檯位,翻了翻飲料單,宮城點了一杯烏龍茶。賽季才剛結束,這段期間培養的規律生活還是讓他下意識地避開了酒精。
「小哥是本地人?」老闆切著砧板上的鮪魚,隨口開啟了話題。
「算是吧,國中跟高中在這裡讀書。」
「很久沒回來了。」宮城凝視著老闆熟練的把鮪魚切成一片片均勻的厚度,漫不經心地道:「很多東西好像變了,也好像都沒變。」
「這世界就是這樣,沒有永遠不變的道理。你來的路上看到對面海岸上的那顆石頭了嗎?我每天在這裡開店,覺得它每天看起來都一樣,但在幾年前某個颱風天過後的清晨,它毫無預警地就裂成了兩半。」老闆拿起手中的菜刀,誇張地在脖間比劃了一下,繼續說:「不過,換個角度看,我現在正在處理的生魚片,它們最美味的狀態只能維持頂多五分鐘,可是美味的記憶,將會在人們心中保留到永遠。」
「人類的感情,是將人世間事物轉換為雋永的調味料。」老闆看著精心完成的生魚片拼盤,彷彿在看待一道藝術品。
宮城沒有回話,只是看著老闆把那道與其說是生魚片,更像是盛開花叢般的鮮豔料理端到了隔壁桌。
就算搬了家,畢了業,離開了湘南,出了日本,偶爾在腦海中一閃而過的那人身影,依舊如此清晰的原因,或許就是因為加了過多名為感情的調味料。
但那又如何呢?推開人的是他,不聞不問的也是他,事到如今,就算承認那人其實從來沒有從內心離開過,也無法否認人事已非的事實。
宮城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人生絕不像童話故事般順遂,他被命運捉弄過很多次,摯親的接連離去,生活環境的巨變,還有曾經毀滅過一次的初戀。
宮城並不後悔當初的決定,若再給一次機會,他也會做出一樣的選擇。那時的他跟三井,都太年輕了,年少的弱小肩膀並不足以承擔誓約的沉重。
他狡猾地選擇了書信作為別離的方式,就像當年他收到的那封要他一人前往屋頂的挑戰信一般,沒有後路可逃。
牆上的時針指向了晚上七點,安田還沒出現,手機靜悄悄地,沒有收到任何新訊息。可能又加班了吧。並不在意多等好友一些時間,宮城伸手翻開了手寫菜單,決定先來研究老闆匠心獨具的餐點內容。他驚喜地在菜單上發現了少見的沖繩蕎麥麵,以及像是燒賣或是小籠包之類根本不會出現在傳統居酒屋的料理,正當他在期間限定的蒸煮金目鯛和蟹肉可麗餅之間猶豫不決時,忽然,隔壁的位子有人坐了下來。
「不好意思,這裡已經有人、」將眼神從菜單中彷彿快滴出汁的可樂餅照片中抬起,宮城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來人。
「安田不會來了。」三井理所當然地坐在了宮城為安田留的位子上,向服務生點了杯生啤酒。一切自然地好像兩人昨天才剛見過。
等待啤酒上桌的期間,宮城的腦袋處在完全停擺的狀態。為什麼和安田約了晚餐,來的會是三井?啤酒上桌,沒有乾杯,三井逕自灌了一大口,轉過身看著宮城說:「是我讓安田約你出來的。」
過多的資訊量讓宮城腦中的千絲萬縷仍處在迷宮找不到出口。
「別怪安田,是我拜託他這麼做的。不用這種方式的話是見不到你的吧。」
三井看起來像是下班後才趕過來,初夏的炎熱在三井的額頭留下一層薄汗,冰啤酒似乎沒有完全驅走悶在身體裡的熱氣,他隨意地撥了撥瀏海,用沾著些許啤酒泡沫的嘴唇,繼續道出前因後果。
「我看到你從美國回來的消息後,就一直嘗試聯絡你,安田說你們都很忙,根本沒有時間約出來見面,在那之前我也試著聯絡你的家人,我去過以前你住的地方,卻發現你們全家都搬走了。」三井悶悶地說。「我甚至以為你會不會永遠就待在美國不回來了。」
三井的臉上浮上一層帶著自虐的苦笑,看向宮城的眼神卻溫暖得讓他不知所措。
「我們搬家了,搬到隔壁站。」宮城拿起烏龍茶,潤了潤莫名乾燥的喉嚨。
「這麼近?早知道多走幾步路,搞不好就可以遇見安娜或是你母親了。」
三井毫無拘束的態度,讓宮城感覺他們好像不是好幾個年頭沒有互通消息的戀人,而是只隔了幾天沒見的朋友。
你要吃點什麼嗎,我肚子好餓。三井翻起菜單,和研究了老半天的宮城不同,三兩下就從前菜點到了最後的結尾菜。宮城猶豫片刻,在金鯛魚和螃蟹可樂餅中選了後者,卻被三井笑著吐槽不管到了幾歲味覺都還是跟小孩一樣。
「為什麼要來找我?」宮城乾澀的喉嚨吐出了最簡單明瞭也最想得知的問句。
「為什麼不來找你?」
「你看過信了吧。」
「嗯。」
「你該不會以為用那種信就可以打發掉我吧?」三井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宮城,好像等待數年無消無息的戀人是什麼誰都能做到的容易事。
「你不生氣嗎?」宮城忐忑地問。
「當然氣,原本想說見到你想要先給你這個負心漢一拳。」三井望向他,眼神深處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苦澀。「但實際看到你的臉就氣消了,而且我早就發過誓不再對你動手。」
腦中頓時浮現那年來自三井的告白。
下課後的空教室,吐在他左耳的誓言,除了結結巴巴的我喜歡你以外,還夾雜了幾句對於當年暴行的歉意。宮城從來沒有忘記過。
「你離開後好一陣子我很無法諒解。」三井的語氣毫無起伏。「我都已經做好了遠距離的準備,卻被你用幾行字一腳踢開。」
好不容易做好了無論耗費幾年都要等下去的心理準備,卻在最後一刻被判了出局。
球場上還有三次機會,宮城卻狠狠地讓自己一次下場。無可奈何和困惑,帶給了三井好幾個失眠的夜,甚至還影響到了大學籃球隊的表現,十拿九穩的三分球一連好幾天出現失誤,引起隊內一陣譁然。三井不是沒有嘗試透過其他管道聯繫宮城,安田被下了緘口令,他又聯絡不上宮城家的其他成員,就這樣,時間一點一滴流逝。春去春來,焦躁淡了,思念則更濃了。三井花了很多時間思考他跟宮城之間的事,包括那封信的原因和宮城真正的想法,當然還有未來的事。
升上大學三年級,沒有例外,三井加入了社會這個巨大齒輪所舉辦的淘汰賽,不得不去思考如何在理想跟生活間拿捏平衡,同時,他也親身體會到了世人目光的辛辣。然後三井終於發現,宮城選擇和自己分手的原因,或許只是因為看到了很遠的未來,是年少的自己不放在眼裡的很久很久以後的未來。
三井看到宮城回到日本,加入職籃消息的那晚,久違地徹夜未眠。
那人回來了,終於回來了。
若宮城因為理性按下感情的暫停鍵,那這次,就讓自己為感性再度按下播放鍵吧,三井想。
「我現在只想和你好好聊聊。」
*
生魚片拼盤、明太子玉子燒、螃蟹可樂餅、沙朗牛排,最後再加上一盤加大的炒麵,宮城啞口無言地看著擺滿了滿桌的菜餚,就算是餓到前肚貼後背,宮城也很懷疑早已不是高中生的他們是否有辦法將整桌擺平。
這又讓宮城想到高中時,有一次三井父母出國旅遊,留給了三井一筆不斐的生活費,三井趁機存下,並告訴他,要將這筆錢當作他們少得可憐的約會經費。他們選在了一個勝賽後的夜晚,一間氣氛頗佳的家庭餐廳,點了滿桌的菜色,連平時不喜甜食的三井也因為機會難得而多點了一份草莓蛋糕。即使宮城趁三井不注意時把上面的草莓給一口吞下肚,三井也不介意。
三井後來又去過幾次那間餐廳,然而不知道原因為何,沒有一次的料理比得上那天和宮城的晚餐,尤其是那塊缺了草莓的草莓蛋糕。
*
回到日本後,宮城的生活幾乎被練習和比賽填滿,即使偶爾跟隊友來場慶功宴,性質也更接近同事間的應酬。
已經快記不起來,上一次坐下來和人好好吃一頓飯是何時的事了。
三井呢,三井有一起吃飯的對象嗎?
「你過得還好嗎?」宮城鼓起勇氣拋出了最簡單卻也最讓人最在意的問句。
三井頓了下,嘴裡咀嚼著牛肉,口齒不清地回了三個字:「還可以。」緊接著在吞下口裡那口菜後,娓娓說起這些年來,宮城所不知道的三井的故事。
大學三年級,三井和其他大學生一樣進入了就職活動的關卡。日復一日準備書面資料,面對一次又一次枯燥無味的面試。他運氣不錯,順利拿到了幾間內定,內心卻始終埋著一絲違和感。某日,他回到母校探望後輩,看著安西教練指導著退休前最後一屆的孩子,回想起了當年的自己。三井永遠不會忘記安西教練帶給他的影響。
隔天,三井回絕了所有內定,轉而報名了籃球教練執照的講座。如何幫助選手成長、跨越難關,一直都是他深感興趣的課題。現在,他在安西教練的推薦下,任職於神奈川縣的某間國中。
「安西教練給了我很多建議。」三井感嘆著,眼裡盡是道不盡的感謝。「多虧了安西教練我才能拿到證照後立刻找到工作。」
「那你呢。」三井把話題轉給了宮城。
「你應該已經知道了,回日本後就加入職業球隊了。」宮城給了一個毫無新意的答案。
「我看到你的精彩表現了。」三井笑著捶了下宮城的胸口,就像當年在球場上互動那般自然。
「⋯⋯謝謝。」既然任職於籃球相關工作,關注職籃消息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宮城想。
「我這次約你出來不只是為了敘舊而已。」三井吸了口氣,終於道出了正題。「不瞞你說,前幾年我也交過女朋友。」
宮城一點都不意外,在那之後他也交了幾任,何況是在大學廣受異性歡迎的三井。
「但是啊,一點都不順利,我忘記了她的生日,也忘記了交往紀念日,她罵我沒有心,在大街上狠狠甩了我一巴掌。」我生平第一次被女生打,但好像是自作自受。三井輕鬆地像是在說一件跟自己不相干的事。
「然後某天我開始作夢。夢裡有個男孩,他總是走在我的前面,他有著捲捲的棕髮,帶著單邊耳環,他穿著紅色的七號背心。而這個夢,總是在我伸手抓住他的手時就醒了。我發現我忘不了這個男孩。」三井苦澀地笑了笑。
「我後來決定,等到下次見到他,一定要好好抓住他的手,絕不放開。」三井側過身,輕輕握住宮城有些冰涼的手,緊盯著他逐漸濕潤的雙眼:「宮城,我想要待在你的身邊。」
一生中被同一個人告白兩次的機率有多少?
宮城的肩膀止不住地顫抖,他想起了在美國輾轉難眠的那幾個夜,異國的不安讓他渴望三井的體溫到了將近發狂。高中畢業後,宮城在無數場比賽中看過許多技術精湛的三分球,但卻永遠不敵當初那個國中生所投出的劃過藍天的美麗曲線。
兩人在球場上交會的眼神、床第間的呢喃、還有最後被三井抱住時的皮質夾克的觸感,宮城從來沒有忘記那些種種。
如今他們已長大成人,各自走過了不同的路,遇見了各式各樣的人,有了不同的人生體悟,知道了天涯何處無芳草的道理,卻也知道了心的位置若不騰開,無論遇見何種鮮花終究是枉然。就跟當初沒想到他會回來籃球社一樣,自己終究是低估了三井的毅力。
宮城有些無可奈何地笑了笑,回握住了三井那好像長了更多繭的大手。這也讓他想起了當年三井跟他告白的場景。
感受著手心的溫度,宮城沉默了幾秒鐘,像是終於做下了決定,猛地站起身,從錢包掏出了兩萬塊放在櫃台,拉住三井走出餐廳,只留下呆愣在原地,看著兩人離去的身影,喃喃說著年輕真好的老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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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我已經做好覺悟不會再見到你了。」宮城拉著三井的手,露出複雜的笑容,在無人的街道說。「我沒想過你會一直等我。」
「我也沒想到自己竟然能等這麼久。」三井任由宮城將自己拉著,即使他的夾克還遺留在餐廳的椅背上,也絲毫不在意。「我不只一次想飛到美國去找你。」
宮城感受著今晚不斷以超乎平均速率跳動的心跳,向前踏了一步,他仔細端詳三井的面龐,即使褪去了少年稚氣,增添了幾絲有些陌生的成熟氛圍,那粗獷濃密的眉、無法掩藏情緒的大眼,以及,下顎上的那道疤,都和記憶中的一樣。
肌膚底下宛如有熱流在翻騰,宮城握緊拳,直直望向三井深邃的瞳孔。深藏在心底已久的話語已經呼之欲出。
「我也從來沒有忘記過你。」
熟悉又陌生的氣味瞬間環繞住了宮城的全身。
三井抱住了他,強而有力卻不粗魯,是他記憶中熟悉的方式。宮城感受著三井的心跳,撲通撲通地打著節拍,跟他的一樣,像是在呼應著彼此。
夏晚的海邊,即使沒有白天炎熱,卻絕說不上涼快,但此時,宮城只感受到一股無法形容的舒暢感,彷彿看到了迷宮裡象徵出口的光,也像是乾涸已久的花鋪久逢甘霖。
他們擁抱著彼此,沉浸在彼此的氣味中,過了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長,又好像只有五分鐘,直到聽到居酒屋老闆急急忙忙的腳步聲,才尷尬地放開了彼此。
老闆走向他們,臉上瞧不出一丁點厭惡或是震驚的情緒。
「本店可不是黑心餐廳。」老闆開了個玩笑,把一元不少的零錢交到了宮城手上。
轉身離開之際,老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手指向了海一端的岩石,說:「這就是剛才我跟你說的那塊斷成兩半的石頭。」
接著,老闆看向他們,繼續開口:「雖然原先聳立在海平面上的岩石美麗壯觀,但在成為了兩顆普通的石頭後,他們才能夠靠著彼此,度過更多個年跟月。」
老闆的聲音像是今晚他們聽到的最美妙的旋律。
「祝你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