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ne(打碼版)〉

〈Mine(打碼版)〉

阿沉

  隔著巨大的培養皿,A目不轉睛地望著溶液中成形的複製體、近乎癡迷地將手抵在透明的表面。

  「……成功了。」他輕嘆。

  似是回應他的注視,它睜開了眼眸、與他四目相對。半晌,它生澀地挪動手臂,將手掌隔著玻璃貼上他的──就像在照鏡子,A心想。  

  A的外貌和普通人不同,是個畸形的基因實驗失敗品,原本的目標是打造三頭六臂的人形兵器,但最後只孕育出四隻手臂、長著單邊犄角的他。A生來就無父無母,作為實驗失敗卻僥倖活下來的產品,科學家們試圖從他身上找到基因序列錯誤的部分……於是,他從小就活在實驗室裡,偶爾被拿來取樣、偶爾被使喚著做事,患上嚴重的心理疾病,由於體內人造組織的關係,基因病的發作也時不時會讓他痛苦難耐。

  然而,耳濡目染下,他成為了科學家──不被承認的那種。多數科學家以自己的職業為榮,A這種失敗的實驗產物是沒資格與他們並列的。知道自己的處境,A便抓住了某個恰當的機會逃離,蝸居在現在這間曾經的廢棄實驗室內,一個人慢慢地打造出眼前的克隆機器。

  A想,他絕對不會像打造出自己的科學家一樣、只把對方當成物品,他要的是一個與自己同樣孤獨的靈魂,能與他彼此取暖。看著溶液裡的身影,A輕輕地笑了。他在克隆時除去了造成自己基因紊亂的序列,沒有讓自己的複製體步上自己的後塵。他不需要從無辜的靈魂身上得到安慰。與其說他是善良,不如說,他在試著彌補自己的傷痛──A想看看自己幸福的模樣。

  他看著溶液裡的對方,自言自語:「你就是我。我會讓『我』幸福。」

  

  它很聽話,被A從培養裝置裡接出來後,它就乖乖地等在一旁。直到此刻、A才意識到自己克隆時可能仍然有疏漏,導致對方的色素濃度過低,毛髮都是純然的白色。幸好問題不大。

  他捧著它的臉仔細觀察,要求它閉眼、睜眼、張口、閉口,確認它的動作執行順暢。它依言照做,清澈單純的目光滿是信任和依賴。

  察覺到它試探性想擁抱他、卻又沒有得到許可而無處安放的手,A有些疑惑它對自己的親近:「你想抱我?」

  它點點頭。

  「早知道讓你當軟綿綿的女孩子,這樣我的虛榮心就能無限膨脹了,但……算了。」A戲謔地道。自己的克隆體只能自己寵著,A沒讓它等太久、矜持地道:「抱吧。」

  他緩緩地擁抱他自己。

  

  克隆技術其實還不夠成熟,就算能打造出與本體幾乎無異的複製體,還是無法完美復刻。它沒有說話能力、A不知道它在想些什麼,但從它表現出的舉止來看,和已經被現實狠狠教育過的A是近乎相反的天真。

  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從前沒有人保護他,但現在他可以保護它。A如此想著,伸手輕拍它的腦袋:「我會讓你好好的。」

  「!」聽見他這麼說,它本就白皙的皮膚瞬間染上紅暈,抓著自己長長的白髮試圖遮掩害羞的痕跡,但亮晶晶的眼眸裡卻是藏不住的喜悅。

  「……就這麼高興嗎?嗯,如果沒有經歷過那麼多有的沒的,我應該也會這麼容易滿足吧。」A感慨,伸出手指拈起它的髮絲搓了搓:「你不打算剪頭髮嗎?」

  聞言,它大力搖頭,還伸出四隻手堅決地比了個雙重叉叉。

  「好吧,反正我當初剪也只是不想再被那些人拔去做實驗而已,一直被拔頭髮,感覺頭皮都快變漏勺了。」A沒堅持,放下手來。看著它比手畫腳的動作,他挑眉:「你也想碰我的頭髮──好。但沒什麼好玩的。」

  它沒理A後面掃興的話,繞到後方一個飛撲抱住他,伏在他背上把玩他的短髮。與自己相當的重量壓在背部讓A猛吸一口氣,隨後又放鬆下來,背著對方走向實驗臺。

  跟它相處的愜意時光已經過了兩年。看看時間,他的基因病又快要復發了。每次發作的症狀都越來越嚴重,雖然A知曉壓制的藥方,但總有一天會失效。他沒時間去擔憂以後,只能站在當下,盡可能應付接下來迎接自己的酷刑。

  

  但他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A是在睡夢中痛醒的,渾身細胞像是被撕扯又重組,連開口的動作都十分困難。或許這就是自己逃跑後那些科學家沒追上來的原因,他的基因註定了他活不了太久,這些年已經是極限了。

  眼裡的世界扭曲又模糊,A努力想保持清醒,忽然感覺左額上凸起的犄角傳來溫柔的觸碰感。他猛地看過去,依稀看見一道長髮的身影──他知道那是它。但在朦朧的視野裡,卻又好像他小時候奢求過、卻不可能擁有的母親。

  它輕巧地吻他的犄角,帶著憐惜和珍重。明明全身上下都在發疼,它的髮絲垂落在他的臉頰時,仍帶來搔癢的細密癢意。A不知道這是錯覺抑或是真實,還沒釐清狀況,他就陷入了昏迷。  

  甦醒時的A誤以為自己已經死去,躺在床上擔心地想了一輪沒有自己保駕護航的它該怎麼辦、而後才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它趴在床邊端詳他的臉,確認A醒來後露出燦爛的笑容。它從床頭取來一朵盛開的水仙花,比手畫腳地解釋自己怎麼找到被冰封的球根、又怎麼把水仙培育出來──但A卻只是左耳進、右耳出。

  自己的身體狀況,他再清楚不過了。

  「……你把我的基因病轉嫁一半給自己了?」他焦急地問,抓住它的手,不小心失去分寸而太過用力。

  它眨眼,靦腆地笑。

  「這不應該──這不是你的責任,我不想讓你當我的備用器官。我只想要你好好的。」A乾澀地說著。

  它擺擺手,打著手勢說,可是自己也想保護他。

  就像他保護自己一樣。

  而且,這樣一來,他們就真的一樣啦!它親暱地抱著他輕蹭,吻去A失態落下的淚水。

  

  自從認知到自己是個實驗品,A總是下意識將自己歸類為物品,內心寂寥荒蕪。他嚮往自己沒機會擁有的幸福與安穩,希望透過它的存在補償失去的自己。

  但是它是他,他也是它。一如他傾注的愛和保護,它同樣希望他獲得幸福。A下意識回望自己曾經一片死寂的心田,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那裡孤零零地長出一朵鮮花。

  那是它培養出的盛放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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