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dsummer

這裡的每一吋地都發著古老的味道。米迦爾站在又一座拱堂下，紅磚砌成的圓拱鑲有一面銅盤，銘文讀道：「德西學院校友史賓利博士敬贈，一九八二年六月落成」。

百葉窗、木造扶手、花園噴泉，歷史把每樣東西鍍了層晦暗的銅色，石階的中心磨出淺窪，掐銅絲的磨石子地自六零年代開始躺在穿堂下，讓千萬雙皮鞋根的浪潮來回打磨拋光。校圖本館是殖民時代風格的市定古蹟，假使你從外牆敲下一塊磚，便會發現裏側依舊鐫刻造磚廠的縮寫。對於學生來說，閱覽室是東西兩個學院少數重疊使用的設施，許多人假托文學的馨香，躲在書架陰影下親吻坎貝爾學院的女孩。

每週五他走一樣的路來這裡，書包掛在肩上，從東堂經連通走廊。耳語尾隨他至每一個有人的角落，手指像碰見磁石的指針，視線轉來又佯裝四顧。看，就是他。從沿岸大都市轉來的洋基小子，一年級的八指男，新生資料卡上填了父不詳，但每個人都知道他是誰的兒子。米迦爾側身倚上原木櫃檯，向圓桌旁盯著他的女孩們眨眼睛，一隻手探向懷裡，將一本厚重的罪與罰應聲按在檯上。

圖書館委員是三年級的學生。男的。生了張溫厚的臉，香草口味，那種一說謊就臉紅的容貌，瀏海蓋得很低，藏著一雙長睫毛的善感眼睛；這位學長整個人落地六呎八吋，稍一抬頭就和原木書架差不多高，那非常寬闊的胸膛將西裝外套繃得像本厚書封，應當把他送進公立學校做橄欖球星，而不是用來扛一疊精裝毛姆選集。圖書員都在胸前別著一片手寫的姓名牌，但他已經知道那個名字是托帕斯。

你今天想讀些什麼？

托帕斯放下待歸位的書籍問候道，兩隻大手拍了拍身上看不見的塵屑，不知往哪裡擺好，便像個鄉下雜貨店員交握在身前。他的臉頰升起靦腆的顏色。米迦爾傾身用手肘撐著櫃檯，過去兩個月來，他都在與那雙眼睛玩追逐的遊戲：假使他放低視線，一道發熱的目光會悄悄停駐他臉上；一旦抬起眼皮，對方便會別開頭去。是不是因為個子太高了，頭才得放的特別低？他盯著圖書員努力在桌面尋找，忽然如大夢初醒，殷勤地將書本挪至櫃檯另一側，刷過條碼消磁。那是一雙勤勞的手掌，運動家的雕塑，學者潔白而圓潤的指甲。

第三排，第十八本。

左邊數來還是右邊？

左邊好了。左邊。

他勾起單邊嘴角，笑裡頑皮，但仍然友善可親。托帕斯眨了幾下眼睛，努力向他拼湊出一個會心的微笑，轉身走進背後的儲書庫。米迦爾確認那扇門真的應聲闔上，左右略微張望，便一個施力斜斜坐上櫃檯，反手拉開另一側的抽屜。抽屜裡滑出一片散亂的什物，揮開貼滿便籤的鑰匙串，一只鐵鑰匙孤零零地躺在角落。他以食指穿過細環一勾，將備用鑰匙捉進手掌心，攥拳推上抽屜。

托帕斯恰好從藏書室推門出來，他沒有將米迦爾趕下櫃檯，臉上酒窩彷彿笑得深了些，藏著什麼秘密，便一時忘記了緊張。

我想你不會喜歡這本。

為什麼？米迦爾揚起頭，流暢地將拳頭藏至背後。上次抽中字典我不是也讀了。

圖書館員發出困窘的笑聲，亮出胳臂裡揣著的童書。法語原文版的美女與野獸，米迦爾頷首哦了一聲，他們的視線連上了。少年們相視半刻，不約而同嘿嘿傻笑起來。托帕斯這回沒有閃躲，眼底晶亮，映照出一個鑲在午陽裡的金髮男孩；同一道澄金的斜陽橫過他的肩膀，他本人亦在那光底下畢露無遺：明知道自己被逮個正著，卻遲遲捨不得移去。

心臟怦怦撞著，鑰匙的鋸齒咬進他的掌心。米迦爾生性殘酷，把玩人心像河濱的孩子玩弄卵石，對於人類的愛憎有猛獸一般的敏銳。這不是第一個用這種眼神看他的男人。他還記得剛入學時同宿的一個學長，以及集訓時他幽森的眼睛，好幾個夜半他在米迦爾的床邊作祟，用氣聲喊他的名字。當米迦爾在一個假期間抽高成了個籃球後衛，那人便忘卻一連數月的魔怔，看他與其他蠢壯如木樁的男孩不再有任何不同。

是因為他的個頭相形之下還能充當作孩子？還是性悖錯者之間也有品味的偏移──高大的圖書館員又是從他身上找出了什麼，要如此珍重其事地端詳？斜陽溫柔的筆觸，使臉頰的絨毛化作溫熱的光暈，而托帕斯的手指停在書封，身蒙黃金的塵埃，以目光忘情親吻他。真是個膽小鬼，米迦爾注視那很溫熱的唇。要是他真的給對方一個吻呢？

於是他也就那麼做了。

嘴唇很短促地擦過，快的連也味道也沒嚐見，像親吻夏日的柳橙，只圖一縷淡薄的柑橘氣息──也許要比那再多一些，他想起在奧蘭多熱烘烘的馬路上，吮一口紙棍上半融的糖果，讓嘴唇尖留下甜滋滋的印子。櫃檯後的托帕斯反而凍結了，臉上翻湧許多顏色，沒有一種組織出有形體的言語。

也許他猜錯了，也許從頭到尾只是他對可愛圖書館員的一廂情願。那可不重要，米迦爾挑舌一抿嘴唇，他已經偷得他要的東西。一個女教師跺著跟鞋厲步向他們的方向走來，男孩跳下櫃檯，慢條斯理將繪本揣進腋下。

下週見，他輕快地唱道。

鐘聲大作，學生從各個處室湧了出來，白穹頂下鬨鬨地迴蕩青春的喊聲。一棟百年歷史的老校舍，用這亙古的身軀吸吐新鮮的血液，像那些接上透析機將死的老人，發著古老的臭味苟延殘喘。米迦爾將手放入褲子口袋，現在那裡有兩把鑰匙，一把是閱覽室的後門，另一把是體育器材室的倉庫。在倉庫最深處的舊體育墊後，放著一架推車、四瓶一加侖裝的汽油與一捆浸了油的粗繩。

下週五是結業式，他準備在那一天燒了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