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in Mission 1 |今夜好眠,杜魯克斯。
Plurk @Crepe_majesty稍早前的晚間新聞正沸沸揚揚地播報著一則悲劇,一名記者在位於中心城區的住家公寓跳樓自殺。有些人悲嘆於這是一條自天父懷抱裡墜入地獄的靈魂,也有人認為世道不公,在這個難於生存的社會,自殺恐怕是唯一能解決帳單的方式。
所幸沒有太多市民懷疑這位精明的年輕記者是為何而死,警方很好地給了一個無懈可擊的說法——他們在記者的住家裡發現了大量抗憂鬱藥物。誰知道這究竟是不是事實呢,市民往往不會希望某些真相打破他們生活裡僅存的和平。結果也一如所有人的期望,這位記者的死亡不會受人長記。
這天恰好是月相盈虧的休假日,只有工業區排放的廢氣灰撲撲地籠罩著這座城區,隔絕了天父的一切照看。一輛款式有些老舊的休旅車停在路邊有些時間了,久到注意到駕駛尚未下車的人,大約都忘了這件事。車內沒有開燈,為了避人耳目,四扇車窗緊閉,裡頭既昏暗,只剩一股略為濃厚的霉味。
葛蘭.海德威坐在副駕駛座上,他將手肘倚在車窗邊,食指敲擊著他額頭側邊的一小塊漸漸淡去的疤痕。他來這裡是為了確認某些事情,和記者的死有關,但又不完全,他的自信和更年輕時相比已圓潤許多,但依然有種叫人不可置喙的堅實,因此沒人確定他為何在此。
他凝神盯著不遠處的昏暗街角,那裡的路燈壞了許久,政府不曾派人去修,估計連政府雇傭的修繕工人都害怕這兒令人不安的詭譎。
傑克森區的居民似乎很習慣成為受政府與法紀所遺棄的子民,路邊或有淌血著的麻布袋也不足為奇,儘管暗中行事也向來是他們的規矩,誰也分不清是政府先拋棄了他們,還是他們先背棄了光明。
附近老舊得不堪使用的地下餐館的霓虹燈閃爍明滅,光芒顛簸著並撲亮了半邊牆面,畫滿了嘲諷性的政治塗鴉,另一邊則是共同進步黨萬歲的字樣,儘管看得不甚清楚,葛蘭.海德威知道自己待在這一帶不是個明智之舉,這兒的共同進步黨的狂熱支持者要是把他拖下車來毒打一頓,也不令人意外。
畢竟他和前任的工黨市議員馬修.海德威長得實在太像了。要是他的父親沒有老去,估計誰也不知道他們兩個是父子而非一胎雙生的兄弟。
「呃,海德威副警監,您要不要試試?這是全杜魯克斯最美味的甜甜圈。」
駕駛座上的青年叫貝瑞.科涅特,他將腿上的甜甜圈盒遞給葛蘭.海德威,是這位新進警官花錢雇請住在隔壁的中學生,到市中心排了兩小時半的隊伍才買到的甜甜圈。
「謝謝你的好意,柯涅特先生,我不習慣在非休息時間進食。但其他同事會很樂意與您分享的。」
葛蘭.海德威這才回神過來,微笑著回應他的善意,並把目光掉轉回去。
那膩著油漉漉的糖霜和油紙包裝,油漬漸漸滲到外頭的紙盒,在工作期間吃富含油脂和糖份的食物,簡直是一件與飲酒沒有任何差別的不智之舉。
要是有人打算新寫伊甸園的紀事,做為現代的創世紀新寓言,沒有任何食物比這些甜甜圈更加適合做為鮮嫩禁果的比喻。葛蘭.海德威暗忖,杜魯克斯市警察總部最大的失敗就是從未禁止這類行為。
這位副警監年約三十出頭,在杜魯克斯警察總部裡廣為人知,他是政治世家出身,祖父和父親都曾是工黨市議員,開著賓利轎車代步,傳聞中他不小心弄壞下屬的手錶,就把腕上的綠水鬼拆下來送給對方。因此多數人相當疑心他怎能年紀輕輕就坐上副警監的位子,畢竟外界正逐漸興起警界腐敗的謠傳,不免影響警界內部的士氣。
除此之外,葛蘭.海德威出名的地方還在於他雖然談吐得宜,也很少說人壞話,但大家都隱約感覺到他其實有點難相處。至少貝瑞.柯涅特可以確定的是,其他同事十分坦承地對待貝瑞.柯涅特,也沒有排擠他的打算。事實上,他們大概還有些可憐他被分到這個副警監手下工作。
大部分的反黑組警員之所以不太樂意在葛蘭.海德威底下做事,除了他身邊的謠言,還有他的行事風格向來不循正軌。他這次的出勤沒有經過正式管道的申請與確認,但由於他也從未有過荒唐行事的紀錄與結果,因此上級多半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可他又喜歡造訪瓦倫汀家族的地盤,譬如傑克森區、阿爾比區及達林區,甚至有點樂此不疲。儘管這是做為一個反黑組副警監的本分,但他的熱衷程度已使得這件事變得有些不尋常,因此警員們的敬而遠之也在情理之內。
而貝瑞.柯涅特是剛上任的警官,他是家裡的長男,底下有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父親在他十三歲那年因事故去世,母親勉力地在北區經營一間小餐館,並把孩子們撫養長大。他有著一頭醒目的深褐色鬈髮,儘管他已經盡力去梳直它們,但來自基因的力量顯然遠遠勝過引力,他還有著很討人喜歡的藍色眼睛,以及遍布面頰中央的雀斑,這讓他在警校時期受到不少學姊的喜歡。
這位新進警官的第一志願本是內勤部門,他按照著他堅強又幹練的母親,所給他的最大的建議,就是最平凡的地方最安全,而他也覺得自己很適合這樣的工作,因此並沒有任何異議地填了志願。但不知怎麼回事,他卻被分到反黑組,並且被一腳踢到了葛蘭.海德威底下,他也只能蹭去鼻子上的一團灰,改日再尋了一個調職機會。
但至少現在他最該做的,也是唯一該做的事情,就是和這位不太好相處的上司打好關係。貝瑞.柯涅特的大腦有些受阻但飛速地運轉著,只希望在他平凡簡單的市民生活裡,找到一點點葛蘭.海德威可能感興趣的話題。
但一陣漸起的樂聲把他攪成漩渦、幾乎要將他溺斃的思索給徹底地撫平了。
In New York, New York.
I wanna wake up in that city, that doesn't sleep.
葛蘭.海德威接起電話,瞥見街角處有隻皮革袋子隱約的反光,並消失在黑暗裡,而駕駛座上的年輕警員恰好撞掉了一點甜甜圈糖屑,正俯身去清理。
「費德里科,很高興接到你的電話,想必你已經處理好了吧。」
「我不介意多得一些資料。」
「那不是重點,你肯定還不熟悉這裡的戰場。還有呢?」
「很好,有消息隨時通知我。」
他掛掉電話,並把手機收回口袋裡。而他們蹲等的昏暗街角又影影綽綽地浮現一個高壯的人影,並快速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海德威副警監!看!」
貝瑞.柯涅特指著那已消失在街角裡的身影,但葛蘭.海德威只是重新繫好安全帶,並說:「我們回去吧,柯涅特先生。」
「可是,我們不該追上去嗎?」
新進警官顯然不願意放過這個能逮住可疑嫌犯和審問的機會,葛蘭.海德威注視著那個人影消失的所在。
「你看到他往哪個方向去了嗎?」
「阿爾比區。而且離這裡最近的地下鐵也只會通往阿爾比區和達林區。」
貝瑞.柯涅特不假思索地回答,那副神情和語氣十分確信,彷彿他就在這兒出生長大。即便他先前使用了車內的GPS系統,並迷路了兩次才抵達這裡。這不像是在北區長大的普通青年能篤定回答的事情。
「謝謝你的情報,這樣就足夠了。」
「雖然錯過了晚餐時間,但至少你母親會很高興你不是留在總部過夜的。」
年輕警員有些不解地點了點頭,將已冷卻的引擎重新發動,GPS面板重新啟動的冷光撲到兩人臉上,緩緩降下的車窗飄進些許水溝的腥味,車輛駛過的風拂動著他的瀏海。葛蘭.海德威雙手環抱胸前,躺在座椅上,藍色的眸子裡倒映著掠過車邊的城市流光,恍若一張錯落繁複的蛛網在隱隱發光。
這座城市有太多秘密,葛蘭.海德威想,他還不確定該將誰的心肝先剝開來細品。
多虧主的恩賜,今日的杜魯克斯市還能夠有個好眠。
………
……
…
啊,太好了,你還在這裡。
請允許我先將時間倒流一會兒.說一段在這輛不帶標誌的警車以外的故事。
這裡是傑克森區的某條陰暗小巷,一個能公允地成立交易的地方。這兒有兩個男人在交談,靠近一點以後,你能發現他們用西語交談,一個傑克森區並不陌生的語言腔調。
「拜託!你想害死我嗎?」
他壓低嗓音,盡可能地在壓扁的嗓音裡裹上尖刺,但顯然這也不管用。他小心地四下張望,確保這段狹窄小巷只有他們兩人。
「我說過了,去找其他人,我不會再接這份狗屁工作!滾!」
「我看不出你的決心。」
「他媽的,你這個狗娘養的混帳東西。」他啐了一口,幾乎往他的臉上噴去。「他們隨時會發現有下三濫的王八蛋在洩漏秘密,你不會不知道他們——」
「這是你該煩惱的問題。」
他打斷他的話,並把一個樣式相同的皮革袋子丟到他面前,那只袋子的皮革外表都開裂得很嚴重,與那人身上的整齊服裝樣式並不搭配。大約是劣質的粗濫品,好讓一些貧窮人家能過上幾分上流社會的乾癮。
「這什麼……天殺的!」
「他們沒給過你這麼多吧?」
「靠,那個婊子這下該知道要舔誰的卵蛋了……」
「讓我再提醒你一句,別忘了,不是只有他們才有辦法能折磨你。」
「好了好了,你隨便吧。但你得給我聽清楚了,那個記者的什麼狗屁資料,我要是能拿到一點屁都算幸運,別抱太大期望。」
待到那人離開以後,這個高大壯碩的身影從皮衣外套口袋裡拿出手機,點亮的螢幕照亮他的臉,但他頭上的巴拿馬帽仍然隱去他大部分的樣貌。
唯一可見的是,他的嘴唇邊有一個大面積的疤痕,看上去還有點新,大約是近幾年留下來的;還有他按著手機螢幕的手指,使用起來似乎並不敏捷,應該是哪兒的肌肉舊傷導致的後遺症,又或許那不是他與生俱來的一部份。
「是,先生,我已經吩咐好了。但我看不出來這個方法是否有效。」
「不,我的意思是,您難道不算是做了白工嗎?」
「我…已經放出共同進步黨人與記者有過糾紛的風聲了。」
嘟。
費德里科.卡多佐把手機收進口袋前看了一眼時間,七點十五分。他還有一些該做的事情。他走出巷弄,消失在路燈觸及不到的漆黑深潭裡,他以為沒有人看見他。
今夜的杜魯克斯市尚且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