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arch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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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 Nigra

00


  場景的開頭永遠都是從那條河開始。

  時間是晚上、深夜或是清晨,總之天空暗得和河是同一個顏色,路燈還沒熄滅,在河的對岸稀稀落落,閃閃爍爍,像灰裡掙扎的餘火。嚴格來說那並不是河流,只是一條挖太大條的廢水水溝,但史蒂芬總是叫它河,就如同他也是這般稱呼老家所有的灌溉渠道。

  天氣有點涼,但他們並不覺得冷,狂奔後的熱量還在胸膛裡流竄,燙得要從口裡吐出恍白的霧,替代上週不小心抽掉的最後一根菸。他們在水溝旁席地而坐,史蒂芬甚至直接躺下,任由連身工作服上沾染更多塵埃。這也許證明他們已然跑得夠遠,夠安全,又或者冷涼的水泥地面可以讓他們年輕氣盛的腦袋清醒一些。


  「你覺得他會發現嗎?」


  「別那麼緊張,兄弟。」史蒂芬會說:「湯姆這星期根本不在城裡,而且他要是有那麼精明,就不會現在還在做組長——小組長。」


  他感覺自己笑了一下,可能因為當時的他沒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又或者翹班實際上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翹班去喝酒也只是青春的延續,放假的前曲,杜魯克斯市裡到處都有比垃圾處理廠更好的地方用以消磨週五夜晚。


  「等下去哪家?」


  「Hanging Clock。」 「Bluegrass & Brews?」


  他們永遠對餐廳與酒館的選擇缺乏共識,於是兩人對視一眼,聳聳肩,掏出一枚硬幣,你反面,我正面,倒數擲出,硬幣旋轉,翻面,再旋轉,那是屬於他們的默契,從掌下拱開的縫隙窺探交託隨機的命運,即使選項不過從二擇一。

  而他總在落下前清醒。


01


  「嘟嚕嚕嚕嚕......」「碰!」「磅。」


  接連的三聲打破房內晦暗的寧靜,窩在床上的人定點三秒後翻了個身,四秒坐起,第六秒發現還在震動的手機躺到了地上,一句髒話從嘴裡飄出,帶著睡眠被干擾以及手機意外跳樓的怒氣,第二十七秒才滑開通話鍵,面對惱人的現實。


  「山姆,早安——以及晚安,我想你大概剛睡醒,但現在時刻是晚上七點,剛好趕得上晚餐時間的尾聲,在夜晚真正來臨前可以多點準備,你想吃什麼?義大利麵如何?我希望你有速食以外的答案。」


  「......」


  「你不喜歡義大利麵的話,可以考慮壽司?東區新開了一家日式料理,應該還算順路。」


  「山鳥(Chickadee)。」山姆皺起眉頭,完全沒在晚餐的提議上發表自己的答案,他在稱呼的停頓間給自己一次深呼吸的時間去選擇措辭,不讓起床時的爛脾氣佔去太多篇幅:「講重點。」


  被稱作山鳥的人笑了起來,也許是對他的開場白感到滿意,或為工作夥伴的毫無反應感到惋惜。與沉著臉收聽的男子不同,自手機喇叭穿透而出的呼息輕快、愉悅、帶有活力,中性的嗓音聽不出年紀,只知道相對年輕;句式與詞彙使用美式英語,口音則與中心區的人們差不了太多,但也並未完全融合,彷彿在最後一道邊線承認自己是這座城市的外來者——即使他無從查證。


  「委託來自中心區。」


  與詳情無從驗證的公司業務長期合作並不是山姆的風格,他謹慎保守,瓦倫丁的事業風險遠遠高於平衡,但身為人力仲介公司——島(Isle)的一員,山鳥總是能幫他攬上那些暗地裡進行的生意,總歸還是讓他的生活免於流落街頭。

  合作至今邁入第七年,山姆尼格拉早已錯過抽身的時機,要怪就怪那個把人拉進來之後就消失無蹤的傢伙,以及無法放棄的自己。


  「你知道 Elliot Collins 的案子嗎?」


  「那個墜樓的記者......一個月前?」


  「目前還無法確定他跳樓自殺的原因,基本上應該和他曾經宣稱擁有的那份文件有關......至少大家是這麼認為的。」山鳥說:「但總有人在關注別的東西。」


  「現場的東西應該已經被警方扣留了吧。」山姆說:「潛入警方這種事我才不幹。」


  「時間已經過去一個月了,被認定無關的項目現在在 Collins 遺孀的手裡,對方只是想找一些東西......這是你擅長的範圍吧?」


  不好說。山姆想,他的運氣總是很糟糕,找東西這種需要倚靠直覺還需要上天眷顧的事情,他從來沒信心能做得和修水管一樣好。

  手機震動兩聲,山姆將接受音訊的媒介改為耳機,以空出手來檢視方才送達的委託資訊,委託人、地址、金額、電子鎖的密碼、周遭地圖、以及一些和島合作的慣例手續。資料縝密周全,指令明確,山姆突然覺得被工作吵醒沒那麼糟糕,這次看起來有機會早點結束,也許。


  「山鳥?上頭沒寫要找什麼。」他說,反覆查看後又接著提出:「還有找到之後怎麼處理。」


  「這部分將進行口頭說明。」山鳥的聲音還是那麼愉快,語尾些微上揚,似乎覺得十分有趣:「委託人想找一個舊打火機,黃銅材質,表面有類似家徽的刻印。」

  「附註,沒找到也沒關係。」


  山姆尼格拉停下了正在做出門準備的手,發出一聲咕噥似的哀嚎,他不確定這是否比找到東西還更好、更快、對世界更沒幫助,只知道早點下班是一場空談。


  但他畢竟沒什麼選擇。


  「好吧。」他聽到自己說:「告訴我她想怎麼找?」


02


  他沒找到打火機,理所當然。

  只是在漆黑的辦公室內翻出所有能翻的東西,撕毀幾張沉舊的檔案號碼,打碎更多的陶瓷與玻璃,將灰塵與腳印留在一起;衣物堆到床上,再滾著床單落下,衣櫥與酒櫃必須空蕩,書架掏空,暗櫃反置,才能確認裡頭空無一物;保險箱與首飾盒要刻意略過,支票簿摔入傾倒的高級酒漥,報廢,於是財物無損。

  最後一步,是在落地窗前語帶威脅,用紅色的血。


  "...I myself will search for my sheep and look after them."


03


  「你覺得她想做什麼?」


  清晨的冷意在杯旁凝成一到細白的霧,隨著快速流失的熱度搖蕩離去,山姆尼格拉看著對岸的路燈,微弱的人造光源無法打亮整座城的角落,被遺忘在汙濁的溝旁,偶爾掉入誰的眼裡,記憶裡,偽裝成河,在下個陳舊的夢裡發酵。


  「不知道,詐領保險金?」


  山姆隨口回答,不是很在乎,他從來都懶得去深究委託人的理由動機,在少有光亮的日子裡,知道的多不一定比知道的少要來得幸福、長遠、平安喜樂。


  「不能是更有創意一點的答案嗎?例如......重新喚起大眾對這件事的關注?給搜查當局與政府施加壓力?」山鳥說:「強調失去丈夫的悲痛還遭受不明威脅的孱弱遺孀的形象,為自己的慈善事業打廣告?」


  陰謀論似乎讓山鳥比平常更聒噪,山姆敷衍地應著耳機內嘈雜零散的語句,對工作夥伴的喋喋不休習以為常,他則為自己點起一根菸,看著陰沉的水面發起呆來。

  不管是什麼理由都與他無關,已故記者的書房帶有被搜查侵入的痕跡,除此之外沒有太多變化,人類生活的劃痕淡化矇塵,連同書房主人摔碎的氣管肺葉,靜止於四週半前,缺乏任何搬移與修補的嘗試、挖掘與哀悼的佈置,於是杜魯克斯的風仍從破碎的落地窗灌入,再空虛退出。

  如果是他,山姆尼格拉想,至少會把那個洞補起來,加個窗簾也好。


  「山姆。」他親愛的人力仲介業務終於在他沉默許久後捨得將偏移許久的話題拉回,與他討論委託的結尾:「確認沒有找到打火機對吧?」


  「對。」


  「那你有找到其他東西嗎?」


  例如什麼。山姆想問,但空著的另一隻手稍微捏緊了口袋內側,比二十五分硬幣要沉的小巧圓形貼在布料之間,上頭刻有扭曲變形四位的數字,4675,意義尚且不明。它和一張字條、一綑鈔票一齊塞在某件大衣裡頭,為素未謀面的打手提供突如其來的加價要求。


    ——親愛的來訪者啊,謝謝你接受委託。

    ——請帶走袋內的所有物品,一個也不要留。

    ——請勿轉知,請保持緘默。

    ——完成委託。


  「山姆?」山鳥問:「嘿,你還在線嗎?」


  「嗯,沒有。」山姆尼格拉說:「我是說,我還在,並且沒有找到什麼特別的——除了兩台根本還沒拆封的 Dyson V15 Detect,嘿,那一台很貴欸,擺在那裡生灰塵超級浪費,而且幹嘛買兩台?」


  「是啊,你說的對。」現在換山鳥敷衍他了:「也許他們感情不好到要一人一台,誰知道?」


  山姆尼格拉又隨便回了些什麼,山鳥笑了起來,任由委託的結尾慣性偏移成句句閒扯。他不知道山鳥是故意不繼續追問,抑或隔著一層電信訊號和兩個聽筒,他的欲蓋彌彰能做得比七年前更好、更完善,不至於看起來如此孤立無援。

  如此脆弱。

  水溝對岸的路燈終於熄滅,早晨的杜魯克斯即將甦醒,山姆尼格拉站在水泥地上,抽完最後一口菸。


  「話說回來,山姆,你明日傍晚有空嗎?」


  餘灰剛落,熄在水泥地上,他的腳旁。山姆沒把邀約的前句放在心上,他未曾謀面的搭檔總是這樣開場。


  「有一份來自嘉德區的委託,我想——這也是你擅長的領域。」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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