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mière
H.L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 For God so loved the world, that he gave his only begotten Son, that whosoever believeth in him should not perish, but have everlasting life.〞
夕陽冉冉隱沒在山腳丘陵,沿岸紅楓片片凋落,順著河流一路蜿蜒,悠長無盡。
水波染上了兩種極為濃麗的色彩,乍看竟似鮮血流淌。
位於科因的某處教堂之下,有座不為人知的地窖。
幽暗潮濕又散發霉味、冷風不斷灌入帶起嗚聲,彷彿冤魂難以撫平的沉沉哀鳴,並非神職者用作釀造名產美酒的酒窖,更接近施加私刑的地牢。
磚砌的牆面陳舊斑駁,零星覆著苔癬霉斑,破碎蛛網與塵埃糾結被風吹得搖搖欲墜,鬼影幢幢下,陰森詭譎蓋過了十字架原有的信仰象徵,黑石雕刻的耶穌被懸著被釘著,神情抑鬱苦悶。
祂在受難,他亦是。
沉重的鎖鏈束縛四肢,虐毒的紅痕、鮮豔的花,遍佈在男孩瘦弱的身軀,汲取生命、侵噬靈魂,蒼白皮膚下肋骨清晰可見。
被火燒地熱燙的烙鐵貼在肉軀上,刻鏤銘印,在胸膛綻放一朵玫瑰,以晶瑩淚滴澆灌,奉獻給聖母聖子。
「嗚……」
疼啊,真的好疼,好痛苦。
可神父說,這是珍愛的表示,是罪孽的洗清。
原來救贖的代價如此煎熬嗎?
稚嫩的年紀何嘗受過這般對待,牢中天昏地暗不知晝夜,他已不記得這是第幾次哭泣,不清楚酷刑折磨究竟持續了多久。
他好害怕。
「說吧,你叫什麼名字?」
好冷、好熱、好痛。
「……▄▄▄……」
乾燥龜裂的唇吐出含糊不清的音節。
他們抱著他、親吻他的額頭時,是這麼稱呼他的。帶來幸福與喜悅的陽光,他們說過。
又一朵玫瑰。荊棘扎的他渾身顫抖,嗚咽嘶啞難聽。
「不對。」
男人的嗓音柔和卻冷戾,燭火飄忽,暗眸如深淵煉獄,映不出亮光。
「孩子,告訴我,你是誰?」
他有名字、他明明有的,他的名字是——
是什麼呢?
不,不可以想起來,更不可以說出來。
為了不再痛苦,他不能記得。
不要再來了,那些名為洗滌的椎心之痛叫他瘋狂,和將活者投入熾焰焚燒至死一樣病態扭曲。
將神父想聽的說出來就沒事了,相信神父就不會再受苦了。
神父說,他是天父賜予世間的光,金髮金眼就是最昭然的證據。
他應該由神指派的神使撫養,在無邪的慈愛與經文的教誨下成為下一個使者、傳播福音,卻被愚昧的凡俗夫婦竊走,塵世庸碌蒙蔽了他聰慧的眼、玷汙了他的身,沾染了腌臢罪孽,使他忘卻自身使命。
主的孩子,生而無罪,是那些披著假皮、訛稱愛子心切的惡魔汙染了他,便該由主的使者來消滅、終結。
「我……」
「快,說出你真正的名,我的孩子。」徹爾尼神父柔聲善誘著,好溫柔啊,可為什麼、卻像極了惡魔的耳語呢?
「我是……」
彷彿沉默了一世紀那麼久。
最終,放棄了掙扎,將過往塵封,鐵鍊的輕扯聲成了輓歌。
在蠟淚將要融化殆盡之際,聽見了自己的聲音。
很淡、很淺,被濃霧籠住的晨曜。
「盧米葉(Lumière)。」
男人終於露出滿意的笑,大掌摩娑著他消瘦的小臉,緩緩地解開了桎梏枷鎖。
對了。
不只是使秋穗豐收的金陽,是沐浴恩慈的銀白月耀、是如天使淚滴灑落墨夜的星輝、是恆冬之國絢爛華美的極光……是萬物起始、終焉。
靠在男孩耳畔,他勾唇,話音裡洋溢著失而復得的歡愉。
「你是光。」
✝
鐘聲帶給他心靈的寧靜。
盪啊盪,隨風飄遠,去到他未曾見識過的角落。
霞色透過斑斕的花窗玻璃,悄悄來到教堂內與他作伴。
羽毛筆醮著墨汁,羊皮紙上是一行行認真抄寫的工整經文,字體秀美成熟,不像一個十歲孩子會有的。
「今天也抄了很多。」欣賞完成果後,他笑了笑,在末頁邊角畫上一個小小的笑臉。
修女看到了或許會碎唸,但徹爾尼神父很寵溺他,所以沒關係。
「孩子,到這邊來。」
黑髮男人推開門,張開手,迎接嬌小男孩的擁抱。
瞧他走路時晃動的美麗金髮、眨呀眨的漂亮金眸,真惹人憐愛。
盧米葉抱著男子的腰,「今晚也要旁觀贖罪嗎?」
「沒錯。」
走廊十分寬敞,地磚樣式也頗為講究,教堂因信徒的慷慨捐贈而修築得越發富麗堂皇,他聽過其他教堂的神父指責他們「荒淫奢靡」,但他選擇相信徹爾尼神父說的,那些人是偽信者,對主不夠忠貞才會心生嫌隙妒惡。
跟著神父靠近後頭的房間,盧米葉還沒碰到門把就聽見了女性的喘息和哭聲。
進房後徹爾尼將他抱起、坐在大腿上,讓他能一邊側著身看著女信徒接受神父們洗淨的過程、一邊和男人親吻。
「他們今天哭的好厲害。」盧米葉趴在神父寬闊結實的肩膀上低聲道,對方的手探入衣領,指腹搔得他酥癢輕顫。
因為很悲傷吧。瞇起眼,他想。
急需解脫的迷途羔羊啊。神父嘆息。
一枚淺吻落在他右眼下的痣。
「你將來的職責,就是引導他們加入教會,接受指引、除去罪惡。」
✝
少年繫好了披風,背起行囊。
隨著季節遞嬗、年歲增長,徹爾尼神父已完成了對他肉身罪孽的洗刷,那些在被教會收留前沾染的邪穢紛擾徹底消失了。虔誠的信仰讓他成為能獨當一面廣播福音的使者、引導迷途者的牧羊人。
他永遠記得第一個受他幫助、重獲新生的信徒。
是一個年輕的少女,相約和情人私奔卻被無情拋棄,被視為蕩婦、魔女,無家可歸。
那陣子,他每天都會陪著她,有時一起迎接破曉、有時一起細數星星閃爍,但更多時候,他們會一起看日落晚霞,讓暖暖的光彩渲染彼此的瞳與髮。
在那些日子裡,他都會靜靜地傾聽故事,少女說的越多,對他的信任也越深厚。
直到一天,不甘和悲憤潰堤,所有委屈困獸出閘似的失控,她抱膝痛哭。
「請不要哭泣。」
盧米葉拍拍她的背,並抱了抱她。這是對難過的人最好的撫慰,儘管他忘了是誰說過。
「我帶妳去找我們教會的神父吧,他會幫妳的,別怕。」
伸出白皙的手,牽起彼此,和少女一同踏上返回教堂的路途。
餘暉映照在他長長的金髮上,閃閃發亮,涼風輕揚,好似金浪,她看得出神。
「謝謝你。」
少年笑了,天真、無暇,純淨宛如創世第一道曙光。
神愛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