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ucky7
1971年7月7日
炎熱又平凡的一天。
我翻著帳本整理老闆雜亂的營收紀錄,即使店裡開著電扇,汗滴仍緩慢地從我的頸脖緩慢沁出;難以忽略客人和老闆大聊對於紅色旅的右派觀點,我忍著不耐繼續手中作業,這是我來到義大利的第一個夏天。
或許我在錯誤的時間來到這個國家,但畢竟在家鄉也是孑然一身,不如來到一個更瘋狂的地方,哪天能出現人生的轉機也不一定。
當我整理完1969年9月的收支(老天,老闆以前到底怎麼做生意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名看上去和我年紀相仿的捲髮男孩與我對上眼。
「嗨,現在可以刺青嗎?」他咧嘴一笑,拇指向右方一撇,我的視線也跟著往店內拉起的簾幕移動。
「……今天的客人刺整背,如果你要的話可能要等五個小時。」
「Ah, però!五個小時!」他拉高嗓門搭配著手勢表達不可置信,義大利人總是這樣,和他們聊天就像看歌劇一般,但我並不討厭。
「你不知道我……好吧!我就等,今天一定要刺到。」
「啊?」我翻著行事曆的手停在空中。
「我等呀,五個小時對吧。」說完,他不接受拒絕似地一屁股坐上門側的小沙發,翻閱起刺青型錄。
「……」我多看了他好幾眼,才繼續埋頭整理亂七八糟的帳本。真是個怪人,一般人聽到這麼長的時間,不是改約別的日期就是待會再回來吧……他看上去就像玩世不恭的紈褲子弟,說不定時間多得是。
但至少他看著型錄時很是安靜,店內仍充斥著客人與老闆對紅色旅的批判。怪了,我記得上星期老闆站在相反的立場……或許這就是他的經營之道吧。
時間不曉得過去多久,正當我整理1969年12月的收支時,一片陰影籠罩在上方。我反射性抬起頭,直面男孩貼近的臉,一口氣卡在喉頭差點驚叫出聲。
「你們店不是還有一組工具嗎?」
「哈?」
「那裡呀,角落不是還有一組?」他指著老闆想汰換的工作椅,藍紫色眼眸骨碌碌地轉動。
「喔……那是我的練習工具,不過我還——」
「啊哈!我就知道!」他打了響指叫出聲,嚇了我一跳,「那你幫我刺吧,我只要線條就好,不是什麼很難的東西!」
「不不不不……」我搖搖頭用力擺著手,「我還是學徒,沒有正式接過客人!」
「沒有正式代表還是有刺在人皮膚身上的經驗對吧?」
「是……是有……」
「那就好啦!」他不由分說地拉著我的手腕,硬生生把我從櫃檯拔起,怎麼……怎麼有這麼任性又不講理的人!
老實說我有些生氣,可這又是難得的實作經驗……老闆應該聽得見這邊的騷動,如果他沒阻止我的話,就是默許了吧。
我打開檯燈、備齊工具,消毒過雙手戴上矽膠手套,男孩這時已經捲起左臂的袖子,興致勃勃地等著我了。
「我想刺這個,大小跟圖上的一樣就好,在這個位子。」他遞給我手繪的「777」圖樣,難怪一定要今天刺呢,因為是七月七日吧。我稍微剪裁過圖案紙張,放在他手臂上比對。
「這個位子可以嗎?」見他點頭同意,我也繼續前置作業,「這個大小的話是2000里拉,收你材料費就好。」
「還要收錢喔。」
我不悅地抬眼瞪他,換來他的爽朗大笑。
「開玩笑的,賜給我幸運吧!」
他沒說錯,這的確是個簡單的圖樣,但對我來說還是有一定的難度,只有線條組成代表不能用大片顏色唬弄過去,入針角度與深度必須一致,一閃神使墨量產生誤差,成品可能就會有粗細不一的狀況出現。
男孩手上有些傷痕,但這似乎是他的第一個刺青,雖然如此,在扎針的途中都未曾聽見任何不滿或疼痛的悶聲。是他原本就很能忍嗎?還是我刺得不夠深?我回頭檢查前兩個7的圖樣,確認沒問題後汰換掉吸飽黑墨的紗巾。
「你叫什麼名字?看起來不是這裡的人。」可能是忍受不了我們之間的沉默,他主動開啟了話題。
「卡米爾,我是從法國來的。」
「噢!難怪你講話有種口音。」他的眼睛又亮了起來,「怎麼會想來這裡?難不成法國比義大利還差?我們現在已經糟透了哈哈哈!」
「……講話就講話手不要動!」
「抱歉啦哈哈哈!」
「……對,我在法國過得不好,糟透了。」我將溢出的黑墨按掉,看了下他的眼睛又將視線移回去,「所以想來全新的地方挑戰看,不管結果是好是壞都是一種嘗試。」
「你很厲害,不是每個人都有這種勇氣!」他說著,手忍不住想動起來,注意到我的怒瞪後又乖乖放好,「我這輩子還沒離開過義大利,有機會的話也想去別的國家看看,不過家人應該不允許。」
「你的家庭很嚴格嗎?」
「算是吧,但他們給我很多東西。」
我不曉得該如何回應他模糊的話語,幸好收尾動作告一段落,我拿出鏡子讓他確認是否有需要修改的部分。
「噢!太讚了!跟我想要的一樣!」他笑著轉換手臂的角度查看,對我的作品似乎很滿意。「你要對自己有信心一點!我下次再來找你哈,希望到時候能看到你的專屬工作區了。」他說著,從皮夾掏出2000里拉給我……天啊,他的皮夾,怎麼看都很貴。
我捏著得來不易的鈔票,這樣被肯定的喜悅和驕傲,或許就是我在這份工作中想得到的。
「謝謝你,下次見。」
「嘿,卡米爾。」
那位男孩離開後,老闆立刻把我叫過去,一臉緊張忐忑的模樣。
「你知道他是誰嗎?」
「他?剛剛的客人嗎?」
「Cazzo……他是珀西科家的二兒子,在附近惹了不少事。」
珀西科……珀西科……
黑手黨的那個珀西科?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臉色想必也好看不到哪裡去。
「我剛剛收了他錢!」
「你完蛋了。」
「……」
糟透了。我看著他留在桌上的圖紙,今天怎麼看都不是我的幸運日。
主啊,保佑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