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t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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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夫人。

  那氣質溫婉的金髮女士曾對自己說過,每天都會是全新的一天。

她記住了這句話。

  



  鳥囀清脆、清風徐徐、樹影婆娑。

  白色的扇形尖耳因接收無數自然聲響而一顫一顫,像是鼻翼牽動般感知這個世界。說到底,五感才是自身抑制與外界產生聯繫的媒介,倘若失去這層關係,身體反而會變成束縛靈魂的空殼:這或許是幼兒探索未知空間的優先選項為牙齒與四肢的原因。

  

 

  「唰。」


  皮膚與布料摩擦的聲響在室內響起,纖細手腕穿過形制巧妙的袖口,隨後在空蕩的左臂戴上袖套。百褶短裙、半身馬甲、不對稱設計的長襪扣上防滑夾,將領結綁成蝴蝶結後別上黑桃領針才是真正著裝完畢。

  柴郡貓凝視鏡中自己的同時用手順了順無端翹起的白髮,正準備轉身時忽然蹙起眉頭,伸手往後頸撫去。

  

  那是布料無意間擦過皮膚所導致的輕微不適,比起鈍痛與搔癢,更像是脆弱的表層無法承受任何觸碰。

  

  


  奇怪的感覺。

  她嘶了一聲收回探入衣領的右手,開始回憶自己是否做了哪些事情導致後頸受傷……不,沒有傷口的觸感,真要說的話比較像是突然的鈍痛?柴郡貓思考一會,確定沒有任何人觸碰或攻擊導致而作罷。當然,惡作劇暫時也不在考慮範疇內,她相信沒人敢對自己這麼做。

  

  

  「……算了。」

  

  與其探究這些,不如早點去玫瑰園看看,剛好能摘下一些帶著露珠的花給夫人當作裝飾。

  或許,夫人今天的狀況會好些。

  

  「……」

  

  即將踏出房門的腳步一頓,柴郡貓停止了腳步。

  她最後一次回望等身鏡:白髮、異瞳、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面容。鏡中的少女看著她,而柴郡貓亦是如此。

  掌心蓋上紫色的那方,她看著自己白髮藍眼的半張臉,鋒利的虎牙露出,卻在極短的時間內歸於平靜。

  

  

  「不過是眼睛。」

  自己和「那個人」的聯繫,便是這雙燦如寶石的罕見瞳色。

  

  

  「喀噠。」

  

  門闔上了。

  

  


  

  

  

  

  凡間與仙境終究會走向殊途。

  現實與夢境無法相互融合,即便能悄然影響,卻無法改變各自世界的色彩。愛麗絲或許沒有察覺,自身所的流淌時間與仙境是相互違背的概念,各是兩面極端。

  她的時鐘完好,秒針順著軸心運轉。但仙境的所有人早已失去時針與分針,只留下空無一物的錶面。

  

  所以,即將成長為「大人」的孩童會在最好的年華淡出這個世界。

  

  

  柴郡貓這才意識到在時間面前自己與愛麗絲的聯繫有多麼脆弱。等到那個棕髮藍眼的女孩再也無法現身仙境之後,她們將隔著現實與虛幻的界線,依靠記憶緬懷彼此。

  會遺忘嗎?還是說時間會保存所有,不會像有著缺口的沙漏帶走一切?

  

  


  

  「伯爵夫人保持清醒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艷紅的花園裡,君臨頂端的皇后端起紅茶垂眸品嚐,隨後抬眼注視長桌彼端的少女,唇角彎起,「該怎麼辦呢,柴郡貓。」

  

  危險的顏色、危險的宮殿、危險的君王。

  不屬於這裡的白髮少女想著,不論過了多久,抑或與當今國王多麼相愛,這女人依舊是不折不扣的瘋子。若不是為了夫人,她完全不想獨自一人踏入食人花一樣的地方。

  明明都是紅色,還是夫人的花園更好看。

  

  

  「夫人很喜歡妳的陪伴,對吧?」紅心皇后笑著向柴郡貓開口,「就連宅邸的花園都是紅玫瑰,真想去看看吶。」

  

  後者沒有接話。出於敏銳的直覺,她知道自己只要當個安靜的聽眾就好,不必回應。興許是表面上乖巧的模樣取悅了皇后,紅髮金眸的女人將方糖添入杯中,狀似不經意開口:

  

  「作為照顧伯爵夫人的獎勵,我來告訴妳一個不算隱匿的『秘密』吧。」

  

 

  以前都是自己找毛蟲進宮來跟進這兩人的情感進度,儘管覺得老友很有趣,但這樣的愛情之路總覺得少了一些阻礙與刺激。嗯,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停滯不前。顧慮也好,厭惡也罷,這些東西在尋求愛情的路上都可以捨棄才對。可惜伯爵夫人太保護這孩子,關於愛情的真諦是不會跟對方說的。

  雖然惋惜柴郡貓沒辦法長成自己喜歡的模樣,但作為戀愛方面的前輩,還是能替這兩人增加一點刺激才對。


  而現在自己有親手佈置任務的機會──她怎能錯過?

  

  紅心皇后交疊食指抵著下巴,眼眸彎起,看上去心情十分愉悅:「妳知道毛蟲和獨角獸……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嗎?」

  


  紅玫瑰因風搖曳,艷色如血水滴墜。

  

  

  


  

  從鮮紅的花園來到宮殿之外的森林並不會花上太多時間。

  蓊鬱的綠意將下午的光掩去大半,風拂過髮梢是陰涼且溫和的,但這些都沒有讓柴郡貓停下腳步。她順著記憶往深處走去,最終在巨大的蘑菇前佇足。

  氤氳霧氣模糊了兩人的界線,連同視線也一併消除距離感。

  

  

  「妳來了。」

  黑髮金眸的少年坐在蘑菇上,右手撐住身體,左手持著細長煙管,波瀾不驚地呼出一圈水煙,「柴郡貓。」

  

  「和紅心皇后的下午茶還愉快嗎。」

  

  

  「愉快?」比起回應,柴郡貓更像是細細咀嚼著這個字詞,配著自己的血肉嚥下,「比起這種問題,你這家伙才是──」

  

  她甚至找不到詞彙來形容對方。

  因為無法理解。

  

  

  在那個玫瑰園中,聽著紅心皇后微笑訴說某人過往的白髮少女第一次體會到何謂「空白」。她沒有端起茶杯,只是拿著湯匙的手有些虛浮,像是沒用多少力氣。隨著話題深入,異樣的情緒在胸口翻滾,最終匯聚至四肢百骸,冰冷的外層包裹一簇熾熱。

  

  

  無可救藥?骯髒噁心?

  這種感覺究竟是什麼。

  

  

  柴郡貓無法理解過去的毛蟲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不是愛,也無關感情,為何能容忍對方觸碰自己?還是說身體的歡愉大過一切,能讓對方壓下厭惡進行親密接觸?

  全部,她都無法理解。


  所以,比起以往還要憤怒的感受率先包裹柴郡貓的身體,促使她來到森林找到對方問罪──即便還未真正意識到氣憤的原因究竟是什麼,她只是順著一股衝動想要向毛蟲表示自己的感受。

  

  

  「你果然是隻爛蟲。」

  柴郡貓躍上蘑菇,一把扯住毛蟲的衣領。

  

  「看來紅心皇后和妳分享了一些不應該存在的『過往』,」從對方的態度來看,自己和獨角獸的事情最終還是被那個女人說出去了。

  毛蟲並未反抗,並且試著輕聲安撫柴郡貓,「事情的全貌和妳想像的不一樣,柴郡貓。」

  

  

  「那也是事實,別試著轉移話題。」

  「紅心皇后不會無端告訴妳這些事情,妳覺得她為何要這麼做?」

  「不就是為了證實你有多無藥可救。」

  

  

  真有這麼令人上癮?哈。

  少女說道,「所以不用管對象是誰,只要會動就可以了,是嗎。」

  

  既然如此,自己算什麼?

  

  

  「……」

  

  沉默讓巧舌無法如簧,於是毛蟲並未言語。總是面對柴郡貓維持的笑意衰退,這讓少年的面色難得沉寂下來,回歸他最初淡然且冷漠的本質。但柴郡貓並未注意到這些,她繼續以言語嘲諷試圖激怒毛蟲,卻換來對方平淡的一句話:

  

  「既然好奇,也未嘗不可。」

 

  

  即使沒有明說,但柴郡貓明顯是用「髒東西」的眼神在看待毛蟲。可後者對此僅是微妙地忽視,畢竟自己在少女心中究竟是何種形象已有自覺,況且他的個性可做不出落寞或失望的模樣……嗯,或許柴郡貓期望看到這些,隨後當作新掌握的玩具肆意嘲弄一番。

  

  「你這隻只會在森林裡抽煙的臭蟲如果敢碰我──」她威脅著,似乎遺忘了最初主動跑來的人是自己,所幸毛蟲不會在這種時間點表明。

  

  

  

  樹蔭匯聚的點點墨影搖曳,將黑髮少年的身姿籠罩其中。毛蟲傾身欺近柴郡貓,讓對方的後背抵上樹幹的同時順勢將寬大外衣順著肩頭滑落,衣料摩擦,落在了草地上。

  

  「噓。」

  

  將豎起的直指壓上眼前柔軟的唇瓣,他睜著金眸直視柴郡貓的雙眼,也不怕她發難咬上自己的手指。

  

  事實上,柴郡貓的確這麼做了。

  最初的停頓不過是暫時的空白,待思緒重新流轉,憤怒宛如星火率先燃起。她看不透毛蟲的一舉一動目的為何,所以將對方所有的舉動歸納於不懷好意和自我意識。

  

  不了解,也無法理解。

  

  

  沒有親吻與愛撫,只有一方刻意引導,另一方挑釁似地拉扯馬甲與襯衫,試圖用暴力剝開所有阻隔肌膚的衣物──這注定不會是充滿柔情與愛意的開始──柴郡貓不准許自己的衣服被觸碰或弄髒,於是只有毛蟲的衣物退去大半,敞開的襯衫只有一端搭在肩頭,外衣早已散開於地。

  出於自己也不明白的原因,柴郡貓扯下領結綁在毛蟲的脖頸來控制對方的行動:多出的部分被當作繩子握在手心,躺倒在地的同時一腳踩上毛蟲的肩膀,一邊拉緊綁帶迫使他露出脆弱的喉嚨。在這個距離,柴郡貓能清楚看見皮膚被勒出的紅痕與喉結起伏。

  


  他沒有反抗,這代表──


  柴郡貓忽然意識到,這是第一次有人毫無保留地給予她「選擇」的權力。

  

  「……明明只是隻噁心的蟲。」

  

  

  毛蟲聞言輕笑,並未有更多表示。

  現在的他比以往更加沉默,平日戲弄柴郡貓的神色全然消失,而是以一種克制且溫和的方式接收少女的所有。

  


  補償心態?還是無所謂?

  柴郡貓無從得知,可她確實放鬆原先緊繃的領帶,讓對方得以重獲呼吸。

 

  於是,獨屬兩人的盛宴再次拉開序幕。

  

  

  悄然開綻的蓓蕾在兩人身邊舒展紅與白的花瓣,少年的手指探入,沾取晶瑩稠蜜覆上兩片肉唇之間磨蹭,像是替柔軟的蛋糕抹上奶油讓表層光滑且平整。

  柴郡貓不會將背後主動曝露於毛蟲面前,也不願直面那雙金眸,於是只能側身捉住鋪在草地上的煙紫外衣,試圖將細膩的布料劃開幾道口子。

  毛蟲忽略──更正確來說是沒有點破少女的意圖──對方正在蹂躪自己外套的舉動,繼續將花蜜均勻塗在外口。就在柴郡貓不由自主扭動腰際時,中指順著她的動作滑入內裡,最前端的指節曲起、退出,隨後保持非常緩慢的抽插頻率逐漸深入。

  

  等到柴郡貓回過神時,原先只能吞下半截手指的穴內已經能塞下整整一根手指,並且向第二根邁進。

  

  同樣都是人體的「入口」,將手指強行塞入唇瓣中只會被牙齒咬出血洞。但另一端則不同:越是排斥或羞恥只會讓穴口收縮,主動吞吃著不屬於自己的長型異物。

  有時甚至會索要更多。

  

  兩根手指伸直將原先小巧的洞口徹底撐開,毛蟲確認除了原先的花蜜外還會有其他濕潤的東西混入後,這才真正抽出糜爛不堪的工具,略有黏性的液體在骨節分明的食指與中指留下水光。他就著這些液體撫弄自己的性器,確定柴郡貓的側臉依舊通紅且不願說話,這才將頂端靠近穴口向對方耳語:

  

  「可以嗎?」

  

  好不容易努力適應異樣感的少女咬咬牙,將臉埋入自己的雙臂中:「……要做就做。」

  紳士行為對於柴郡貓來說並不會增加好感──沒有抓傷毛蟲的臉就足夠寬容──既然時間無法倒轉他們就能看著沙漏繼續流逝,並且繼續走下去。

  

  

  伸手覆上百褶裙下的大腿,在布料遮掩中屬於毛蟲的性器沒入濕熱內裡:像是最開始的那樣前端淺入,確定身下的人沒有任何不適後這才繼續挺進,勃起的肉柱在緩慢推送中逐漸被女體吃下。柴郡貓的牙抵上自己的腕部試圖將呻吟藏起,卻在最後洩露了些許動靜。

  沒有疼痛與不適,酥麻和難以言說的快感侵蝕理智,試圖將她的意識沉入更深邃的境地,或許再也不會有清醒的時刻。只因柴郡貓從未想到……和對方做這種事的感受會是如此。不是單純的抽插或交纏,說是肉體關係,更像是語言回歸最開始的型態,他們用觸碰來交換訊息。


  她甚至有種自己被安撫的錯覺。

  

  

  柴郡貓微微側過臉,藍色的眼睛瞥向毛蟲。此時那雙金眸中凝視的存在是自己,也只有自己。

  所以是不一樣的……嗎?

  在毛蟲眼中,「柴郡貓」只會是「柴郡貓」,而不是其他人?

  

  

  因感受到視線而抬起頭的少年與少女四目相交,他對此回以笑容,很輕,像是一片葉子落在土壤,最後與花泥一同等待下一個季節的到來。

  但這抹翠綠終究無法回到樹梢,畢竟,屬於他的沙漏即將迎來最後計時。

  看著柴郡貓無意識開闔的唇,毛蟲立即俯首,想聽清對方究竟說了哪些話。

  

  


  

  「你在這裡做什麼?」

  

  沒有料到一開門便看見某人的柴郡貓睜著銳利的藍紫異瞳,耳朵直直立起,「因為森林被煙燻烤過度所以打算搬家的話,紅心皇后的監牢更適合害蟲居住。」

  

  

  「真嚴厲。」

  即便被對方警戒著,毛蟲也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悅或失落的模樣,面上依舊是笑容,「難道不好奇我為什麼出現在這裡?」

  

  「不好奇。」

  

  「也是,畢竟好奇心是會殺死貓的。」

  


  又來了,自說自話。柴郡貓的耳朵下壓,瞳孔在光照下依舊細長,她不喜歡這種狀態的毛蟲,端著自己看不懂也聽不明白的模樣,像是準備了無數陷阱等她跳進去。

  

  無視了少女近乎化作實體的敵意,毛蟲細細打量著房內擺設:窗簾、地毯、床鋪、沙發……所有物件在那雙鎏金的眼中無所遁形,最終隱沒於眼底寂靜。

  乍看之下,並沒有奇怪的地方。

  將目視所及的資訊整合完畢後,他瞥了時鐘一眼,隨後做出略微思考的模樣移向面色不悅的白髮少女,彎起唇角:「今天很適合開茶會,柴郡貓。」

  


  對方嗤笑一聲,唇齒間的虎牙隱約可見。

  「這就是目的?森林沒有紙筆可用,非得親自上門?」

  

  「可以這麼說。」

  毛蟲沒有說出柴郡貓根本不會看邀請函的事實,依然保持無懈可擊的微笑,看上去老派且優雅,充滿英國紳士獨特的氣質──可惜對方完全沒有這樣的聯想。

  

  於是少年欣賞了會柴郡貓張牙舞爪的模樣,生動且鮮明的情緒在那五官精緻的面容上演繹出喜怒。即便對方不知曉,但毛蟲確實喜歡這樣的柴郡貓。

  像是朵怒放的水晶花,在光照下流轉藍與紫的火彩熠熠。

  


  一如往常,他微笑著重複這句心音。面對自己的戲弄依然易怒的柴郡貓讓毛蟲確定她並未隱藏任何事情,否則對方就不會是這個反應了。雖說人心難懂,但毛蟲對於柴郡貓的情緒反應可謂熟稔,除非封閉自我,後者並非擅長使用面具示人,所以能優先將柴郡貓從懷疑名單上刪去。


  那麼,莫名在記憶中出現的「空白」是怎麼一回事?


  雖然腦海中浮現了紅心皇后與獨角獸的面容,但注意力依舊在現實的少年僅是偏著頭聆聽柴郡貓要自己滾出去的威嚇,唇畔的笑意不褪。

  

  「看來今天確實不適合外出。」

  

  「嗯?」

  即時止住話語的柴郡貓警覺地瞇起眼睛,這家伙又打什麼主意,「想做什麼,爛蟲。」

  


  「只不過是妳成功說服了我。」

  按照此時的氛圍來看,紳士應該在合乎對方意願的情況下牽起小姐的手前往他處。但白髮少女可不會給毛蟲這種機會,於是少年逕自將視線移向門口。

  

  柴郡貓咬著牙,「莫名其妙的傢伙……特地過來浪費我的時間?」


  如果不給她合理的解釋,恐怕毛蟲的臉上會多出幾道難以解釋的爪痕。

  


  站在陰影裡的毛蟲凝視柴郡貓,他忽然覺得比起承接一室朝陽,冷凝的月色更加適合對方。畢竟日光過於煥發生機,試圖驅散樹下陰影時只會被層層綠意擋下,無法照進林蔭。倚靠房內一角的少年側過臉,周身沒有任何日照。隨後轉頭凝視滿臉莫名的柴郡貓,看上去並沒有想要深入解釋的舉動,只是逕自走向門的位置準備離去。

  

  「我會在森林等妳,」他說,「任何時候。」

  



  毛蟲就這麼離開了宅邸。

  等對方的氣息徹底遠去後柴郡貓這才放鬆肩膀,隨後找尋這空房間是否有被任意移動的痕跡。這裡被當作閒置區使用,若非找尋夫人喜愛的骨瓷茶具自己不會隨意跑來,所以她才不相信那傢伙只是「路過」,一定有陰謀等著字句跳進去。

  

  少女就這麼東找西找,最終將目光移向一個應當不會出現的東西。

  收拾乾淨的木桌上,正放置一個造型奇異且細長的玻璃瓶。

  

  

  

  

  

  仙境有時就像夢一樣,愛麗絲說道。

  夢?坐在樹枝上的柴郡貓停止晃動的雙腳,低頭看著樹蔭裡的棕髮少女。

  

  嗯,大概是……突然長出翅膀或來到完全陌生的地方,也許是生活周遭不會出現的場景,天堂一樣漂亮的地方。對我來說,一開始出現在這裡的時候還以為再也沒辦法回到同樣的夢境了。

  愛麗絲摘下一朵白花,手上編織花環的動作未停。她的手適合揮灑顏料化作現實,也能將野花製成皇冠為他人加冕,於是棕髮少女向自己的友人伸出手,邀請對方來到身邊。

  

  柴郡貓也會做夢嗎?

  

  老實說,柴郡貓不記得自己是否有主動跳下樹枝。

  透過這個回憶,她只明白被留下的人才是最痛苦的──與最新的夢境一起,讓自己在睜開眼睛時甚至無法分辨哪裡才是「真實」。

 

  她無聲開闔著唇,雙手緊緊握住床單。

  在那個不知是否會成真的夢中,最先消失的是愛麗絲,接著自己成為了「伯爵夫人」。

  最終,永遠失去了那個人。

  

  這絕不是愛麗絲所說的「夢」,沒有彩虹與奇幻生物,只有無盡的恐懼和孤寂纏繞在她的心臟上,試圖勒斷自己的呼吸。

  既然不是「夢」,難道會是其他東西……?柴郡貓蜷縮身體,試圖在紛亂的思緒中找到最合理的解釋。

  


  

  「……我只想問你一個問題,為什麼要伸出手?」

  「那時……你明知道那時我一定會握住你的手——而這便是你死亡的原因,不是嗎?」

  

  「我無所欲求,直到遇見妳。」

  「所以我的故事便開始了。」



  無欲無求。

  柴郡貓重複了一遍。

  


  如果讓他們之間的界線回到最適當的位置,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些匪夷所思的事情?白髮少女反手擁住自己,這樣的觸碰讓她漸漸穩定下來,能開始思考更深入的細節。


  重回過往、倒退時間、消除──

  她徹底止住了顫抖。

  

  臥房寂靜了會,不多時,床單摩擦與雙腳落地的聲響透過空氣傳達至室內的角落。穿衣、梳髮,在等身鏡前與自己相視的少女面色鎮定,與方才在床上冒著冷汗的人截然相反。

  月光下,她那白髮似是散發微光,一雙眼瞳出眾異常。

  

  

  

  如何能留住你?

  我給你貧瘠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一個久久凝望孤月之人的悲哀。

  一個從未有過信仰之人的忠誠。

  

  如何能留住你?

  我該用什麼來留住你?

  

  

  

  

  純白玫瑰綻放的花園裡,白色餐桌覆上白色桌巾,白色衣裙的皇后望著白髮少女微笑,紅茶的熱氣將她唇畔的弧度淡去些許,只留下優雅的印象。


  同樣的時間,相似的地點,不同的女主人。


  第二場茶會在白皇后的領地裡舉行,比起紅心皇后的花園,柴郡貓在這裡顯然和諧許多:以配色而言,並且僅限於表面上。精緻的糕點與餐具整齊排列於小圓桌,正中央是一個精美的玻璃罩,不知是何種特殊的甜品需要保護。因為距離較近,所以柴郡貓能清楚觀察對方的一舉一動,這讓她保持警戒的同時注意到自己能掌握談話的可能性。

  

  白皇后放下茶杯,對著圓桌另一端的少女無聲嘆息。

  

 

  「妳的困境已經沒有其他解決辦法了,是嗎。」

  「……」

  「不必太過驚訝,可憐的孩子。比起這樣沉淪下去,要不思考該怎麼『結束困境』會比較好呢?」

  「所以──」

  「是的,我知道,這也是妳參加茶會的原因。何不試著許願,或許會有奇蹟出現呢,柴郡貓。」

  「什麼意思?」

  

  

  溫柔的女人掀開圓桌上唯一的刻著複雜格紋的玻璃鐘罩,把裡面的東西展示給柴郡貓,「妳要讓這一切劃下句點。」

  白皇后將自己親手創造的造物交付茫然少女的掌心。

  

  無名的黃金羅盤轉動指針,最終停在哭泣的女人圖像上。

  ──遺忘女神的眼淚可以幫助妳實現願望。

  

  

  

  

  柴郡貓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離開白玫瑰園的。

  興許這瓶眼淚真的擁有異樣的魔力,所以才讓她握住藥水瓶也能將記憶挖出殘破的空缺。五指不自覺發力,指甲因擠壓玻璃而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音,但這些並未傷及藥水瓶半分。意識到自己正在做什麼的柴郡貓趕緊放鬆拳頭,以免玻璃瓶真的在眼前碎裂。

  

  「只要讓毛蟲喝下藥水就好。」

  柴郡貓想著,如果自己也遺忘這段記憶的話說不定會重蹈覆轍。所以由她負責記住這段記憶,並且保持安全距離就能讓毛蟲安然無恙地活著。

  ……那傢伙不能就這樣死掉。

  

  用手按住胸口,柴郡貓開始構思能執行的時機與計畫。若是她親自下手,毛蟲大概不會有太多防備才對,但事後對方起疑的話該用什麼說法圓過去?

  

  她陷入了猶豫。

  明明得盡快執行,可一旦柴郡貓凝視藥水瓶試圖在毛蟲的茶杯倒入遺忘女神的眼淚時,她卻罕見地停下動作,似乎不太確定自己是否真的該這麼做。

  

  

  為什麼要猶豫?

 

  

  拿著玻璃瓶的手在停頓幾秒後,最終選擇了收回。她知道昨晚留在後頸上的點點紅色未退,這是自己第一次「默許」那個人在自己的身體所留下的痕跡。

  實際體會後,柴郡貓這才後知後覺發現這種極度親密的觸碰並非全是厭惡和骯髒。可再多的情緒她品嚐不出更多,只明白自己不討厭,就連宅邸裡的用來會面的空房間也順眼許多。

  

  ──若要概括,便是月色照映的腐敗黑土能開出最漂亮的野花。

  所以柴郡貓暫時不想放棄這朵花。

  

  這或許是自己躊躇不前的原因?

  

  自拿到藥水那天算起沙漏翻轉多次,如今已過十二次的日升月落。她明白繼續下去只是拖延,可終究找不到適合的時間讓少年喝下藥水:柴郡貓試圖說服自己,但用處不大。

  

  時間讓她的焦躁與沉默越發異常,已經累積到當事者無法裝聾作啞的地步。

  

  

  

  躺在床上的柴郡貓心想,這樣會是正確的選擇嗎?

  

  因摩擦肉壁而產生的水聲將她的注意力拉走,少女將臉埋在枕頭裡努力保持安靜,以免進入時的衝撞讓自己洩露奇怪的呻吟。幸虧毛蟲並未刻意引導她發出叫嚷,只是細緻且規律的將穴口撐大和收縮,一次又一次。

  比起被入侵的疼痛,認知到貼著自己後背的人在耳邊說話更加吸引柴郡貓的注意力。

 

  白濁在交合處流淌了些許,然後藉由反覆摩擦取代了花蜜。少年的手扣住柴郡貓的腰部,眼前是因為撞擊而不斷顫動的臀部。雖然他們的身體在這個空間的夜晚裡逐漸契合,但從表面看來毛蟲與柴郡貓並未有更多的交流──性愛便是性愛,不等於浪漫和柔情。即便毛蟲扮演付出與關照的一方,柴郡貓沉默著接受,依然無法徹底化解後者心中凝固的結。

  但不可否認的是,桎梏其上的冰霜早已消融大半。

  

  將少女困於身下的毛蟲傾身,柴郡貓卻想著最近隨身攜帶的玻璃瓶似乎不在口袋裡,也許自己在踏入這間空房間時隨手放在書房?明天早上必須確認才行。

  思緒有些迷迷糊糊的她瞥向毛蟲,腦中開始模擬對方又要說些甚麼不著邊際的話。

  

  「發生了什麼?」

  

  結果卻出乎少女的意料之外。

  

  「柴郡貓。」

  伸手觸碰對方光裸的肩膀,毛蟲試圖喚回她渙散的精神。他們交疊的身影藏在月色無法照映的房間一角,只讓鋪著白布的沙發承接兩人的重量。

  

  

  「不用管。」

  已經脫力的柴郡貓壓下耳朵,反正都暴露了,她也不和毛蟲裝傻:「這不關你的事。」

  

  可毛蟲嘆息著垂首,黑髮遮擋了金眸的色彩。

  「妳想讓我喝下那個玻璃瓶裡的東西,不是嗎?」

  

  

  白髮少女猛然撐起身子。

  她瞪大眼睛,藏在深處的秘密被知曉縱然讓人一片空白,柴郡貓完全沒有料到這件事情會被毛蟲知曉──他為什麼知道?知道了多少?

  

  與震驚到無法給予即時反應的柴郡貓相比,毛蟲只是拿出不應當出現於此的玻璃瓶。他凝視柴郡貓的神情,隨後無聲一笑,率先將瓶中的藥水飲下一半。

  他明白,完整生命所擁有的情感並未一味的喜悅和歡樂,並且這瓶藥水只有在自願的情況下才能順利發揮作用。

  而主動喝下的動機是因為他早已知曉少女真正的想法。

  

  

  玻璃瓶因掌心的溫度染上餘溫,毛蟲再次飲下藥水卻沒有立刻吞嚥,而是伸出右手捧住柴郡貓的後腦讓她無法閃躲,隨後親自餵她喝下另一半的液體。

  陌生觸感與驟然接近的鼻息一同襲上,柴郡貓僵住,異瞳中清楚倒映對方的影子,她似乎從未真正「看過」這個人,直到此時此刻──氣息的厚重與唇部輕柔的接觸,抑或五指深入髮絲的力道,所有感官都在表面並非夢境。

  

  仙境或許是人類的夢想之地,可對原生居民來說,這世界便是他們的現實。

  

  午夜、月光、宅邸裡閒置的空間。

  他們擁有第一次,同時也是最後一次的吻。

  

  無味的液體最終由柴郡貓和毛蟲分別飲下各半,屬於兩人的沙漏開始倒流,可被刪去的部分只能化作肉眼不可見的塵埃於空氣中消散。於是沙漏倒流的模樣只剩假象,最真實的便是柴郡貓與毛蟲的時光就此失去,所有感悟和相觸時的迷戀退回從前,他們似乎從未共同前進過。

  

  冥河之水消失,只餘曾經當作容納的空瓶作為存在證明。

  懸在毛蟲頭頂的達摩克里斯之劍從未消失,只要有人主動向前一步,劍身只會開始搖搖欲墜。少年閉著眼主動抽離,趁著柴郡貓發難前與對方以額貼額,靜靜感受她的喘息與呼吸。

  今晚過後,他將不再有如此靠近柴郡貓的機會。

  

  除非劍身鬆動。

 

  

  

  

  

  該用什麼才能留住妳?

  

  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營字造句,不和夢交易,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的核心。

  給你早在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黃玫瑰與其記憶。

  給你關於你生命的詮釋,關於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

  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我給你,我書中所能蘊含的一切真理和堅忍。

  

  如何留住妳。

  我用什麼才能留住妳。

  


  

  

  藥水瓶的表面刻有精緻的紋理,瓶身是一手能輕易握在掌心的大小,但本該裝有液體的內裡沒有任何東西,只剩下空殼在此。

  屬於女性的手伸出,陽光將她的肌膚染上一層溫度,連帶讓玻璃瓶閃爍寶石般的虹彩。似乎十分好奇原先的瓶中物,少女端詳起這具空殼,試圖找尋蛛絲馬跡來驗證自己的猜想。如果自己沒有記錯的話,這瓶明顯是藥劑的東西似乎曾在哪裡出現過……

  

  「喀噠。」

  

  指甲接觸紋理的瞬間響起剔透地敲擊,興許是窗外陽光灑落的原因,此刻被柴郡貓拿起的瓶子比起玻璃更像是不受污染的白水晶。風掀起紗簾,將她的側臉模糊輪廓,僅能透過布料落下的瞬間看見白色貓耳輕微顫動了一下。

  

  確實想起了什麼,卻無法看清藏在記憶深處的畫面。

  

  像是原本知曉蘋果是何種滋味的認知被人從腦中倒流了時間,只留下完整無缺的蘋果仍在手中的觸感。殷紅的表皮沒有齒痕,唯有剛洗滌過的水滴順著圓弧的外型滑下,墬於看不見的記憶深淵。

  

  

  「夢?」

  

  柴郡貓垂首低語,可停頓的動作顯示她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為何會說出這個字,而是利用敏銳的直覺試圖洞悉背後的秘密──就像是被迫抹除──察覺到自己的思維不知不覺被帶到奇怪的地方,擁有貓耳的少女露出嫌惡的表情,「噁心的感覺……」

  

  將玻璃瓶隨手放回桌上,柴郡貓轉身離開臥室,一如她心血來潮進入這個空間般隨心走出,打從一開始便沒有目的地在屋內走動。

  來到門邊即將踏出腳步的身影微頓,她最後看了看沒有任何使用痕跡的臥室,肩膀不自覺放鬆下來,接著後知後覺想起今天早上起床時自己居然迷迷糊糊來到了這裡。

  

  「明明是沒有人住的房間,」柴郡貓喃喃自語,「先去找夫人吧,等等要準備下午茶。」

  

  

  最終,少女還是忽略了所有訊息。

  無法道出的夢境,作為空房卻莫名出現的玻璃瓶,以及肉體對於此處的安定感。

  

  這些情報宛如雲煙,隨著柴郡貓闔上門的瞬間隨風消散。現在的她不會知曉這間臥房代表了何種意義,以及玻璃瓶裡原是無色無味的液體。

  

  倘若問起,這應當是被稱作冥府的亡靈暫居之地,那裡的河中女神虛攏掌心,接住自己不斷落下的淚水。那是遺忘之河,亡魂須飲此河之水以忘人間事。

  祂仰望無光的地下國度,啟唇預言──我該如何留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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