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遲到二十一年的獎項

一、遲到二十一年的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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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〇年十月八日,挪威諾貝爾委員會宣布,二〇一〇年的諾貝爾和平獎頒發給劉曉波,以表彰他在中國長期和非暴力地為爭取基本人權所做的貢獻。

諾委會的頒獎聲明高度評價劉曉波的工作及價值:「過去二十年來,劉曉波已成為要求在中國同樣要實現基本人權的堅強發言人。……在中國,在海外,許多中國人正致力於在中國實現普世人權的運動。經歷了加之於身的嚴厲懲罰,劉曉波已成為在中國的人權鬥爭中最顯著的代表。」

劉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的消息傳出之後,國際社會迅速作出回應。除了古巴和委內瑞拉的少數媒體為討好中國而發表攻擊性的言論之外,世界各大媒體基本都是肯定性的評論。《紐約時報》指出:「劉曉波獲得諾貝爾獎無疑是對中國改革運動的一個強有力的推動,同時也是對其二十年來面對中共的高壓,持續倡導和平政治改革的一個肯定。」《華盛頓郵報》(Washington Post)認為:「從長遠的角度來講,劉曉波獲獎在中國國內引起的反響恐怕會超過多年來任何類似的事件。」奧地利《新聞報》(Die Presse)讚揚說:「評委們擊中了靶心:多年來,劉曉波為民主鬥爭著,為此付出了自身的自由作為代價。」波蘭《選舉報》(Gazeta wyborcza)評論說:「這是中華民族一個偉大的日子,就像索忍尼辛(Aleksandr I. Solzhenitsyn)和沙卡洛夫獲得諾貝爾獎對自由的俄羅斯來說是偉大的日子,授獎給華勒沙對波蘭是個偉大的日子一樣。這對各大洲所有熱愛自由並立志捍衛自由的人來說是個偉大的日子。這對全世界所有在押政治犯來說也是個偉大的日子。」

諸多國際組織和各國政府首腦均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談話。聯合國祕書長潘基文指出:「劉曉波獲得諾貝爾和平獎顯示國際間對改善人權的實踐和文化日趨一致的看法。」歐盟主席巴羅佐(José Barroso)說:「劉曉波獲獎向世界各地為自由和人權做出重大犧牲的人們發出強烈的訊息,這些價值觀正是歐盟的核心所在。」國際筆會會長約翰.拉爾森頓.索爾(John R. Saul)說:「授予劉曉波諾貝爾和平獎,是肯定言論自由對每個人至關重要,而他正是言論自由的勇氣指數。」前德國總統沃爾夫(Christian Wulff)在給劉曉波的賀電中寫道:「尊敬的劉曉波先生,我對您的勇氣,以及您以和平方式為中國人權付出的努力,表示最高的敬意。」挪威首相斯托爾滕貝格(Jens Stoltenberg)說:「劉曉波因捍衛言論自由與民主而獲得這一獎項。他以一種值得關注和尊敬的方式去實踐他的理念。」美國總統歐巴馬(Barack Obama)在聲明中說:「我對諾貝爾委員會把諾貝爾和平獎授予劉曉波先生表示歡迎。……諾貝爾委員會挑選了一位通過和平與非暴力途徑,來促進普世價值觀,既雄辯又勇敢的代言人。」

十月二十五日,十五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發表一份連署的公開信,信中向聯合國祕書長潘基文以及G20成員國領袖呼籲,希望他們在G20韓國首爾高峰會期間,向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提出釋放劉曉波與解除對劉霞的軟禁。公開信寫道:「我們強烈地呼籲你們親自向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表明,釋放劉曉波博士將不僅受到歡迎,而且是必需的。」簽名者包括南非大主教圖圖(Desmond Tutu)、南非前總統戴克拉克(Frederik de Klerk)、達賴喇嘛、波蘭前總統華勒沙等人。

對於中國和劉曉波來說,這都是一個晚到的獎項。在一九八九年的大屠殺之後,本來該有一位這場雖敗猶榮的運動領袖成為諾貝爾獎得主,但是,趙紫陽的沉默,方勵之的避入美國使館,知識分子群體性的潰敗,學生領袖的輕佻,使得無人擔得起這一獎項。趙紫陽離戈巴契夫有很大距離,方勵之離沙卡洛夫也有很大距離,工人當中沒有湧現出華勒沙式的人物,「天安門母親」群體也還沒有出現。直到二十一年之後,諾貝爾和平獎的桂冠才落在劉曉波頭上。

劉曉波本人從未主動去追求諾貝爾獎。他說,這個獎是給「六四」亡靈的,但死者顯然不能獲獎。其實,劉曉波一直認為,中國最有資格獲獎的,是以丁子霖為代表的「天安門母親」群體。早在二〇〇二年一月十日,全美中國學生學者自治聯合會便應「天安門母親」支持者的要求,發起為「天安門母親」爭取二〇〇二年度諾貝爾和平獎提名的活動。

這項活動得到劉曉波的全力支持。次日,他便撰文為「天安門母親」大聲疾呼:「我以謙卑的敬意,全力支持『天安門母親運動』角逐二〇〇二年諾貝爾和平獎。」他列出的原因是:「她們有勇敢和智慧,更有愛心、耐心和信心,與威嚇、監控、跟蹤、拘留、查扣人道捐款……相周旋、相抗爭。她們一個個尋訪,一點點積累,不放過每一點線索,讓血的事實變成活生生的具體細節,讓這些血淋淋的細節變成人們的記憶,見證『八九』運動,見證『六四』大屠殺,見證這個社會的靈魂,見證這十二年來中共政權的種種倒行逆施。『六四』後,母親們在恐怖政治中所進行的人道救助,是大陸民間最具道義感召力和最有成效的人權事業,並得到了國際社會的廣泛的支持和讚譽。」

劉曉波認為,中國人權狀況的改善,中國社會的民主轉型,「六四」是一個不能繞開的結。因此,他呼籲說:「把諾貝爾和平獎授予『天安門母親運動』,就是對中國人民爭取人權、自由和民主的最大國際支持。」他還邀集國內八位學者寫文章支持提名「天安門母親」獲諾貝爾獎。

「六四」是劉曉波心中永遠的痛,對丁子霖等「天安門母親」,他付出了滿腔的愛。二〇〇六年,在他的倡議下,經過獨立中文筆會理事會投票決定,將本年度「自由寫作獎」授予丁子霖。

劉曉波竭盡所能地幫助「天安門母親」群體,成為丁子霖夫婦等受難家屬最忠誠的支持者。二〇〇八年十二月七日下午,蔣培坤病重住在北醫三院,半身不遂,講話都很困難。丁子霖不讓親友去看望,可劉曉波夫婦執意要去,彷彿冥冥之中他預感到第二天會被投入鐵牢。那天他們夫婦倆在蔣的病床邊坐了半個多小時。

探視結束走出病房前,劉曉波突然告訴丁子霖:《零八憲章》的事情可以告一段落,他正聯絡國際上的一些漢學家連署提名「天安門母親」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他認為這是為明年紀念「六四」二十週年所要做的最重要事情。

旅居紐約的政論家胡平也在文章中證實了劉曉波在這一事件上的不懈努力:「就在被捕的幾天前,他和我在Skype上通話,還特地叮囑我轉告中國人權,繼續為『天安門母親』爭取諾貝爾獎。」

第二天,劉曉波被警察從家中帶走,無法親自推動提名「天安門母親」為諾貝爾獎候選人這件事。正如作家孟濤兒所說,一個人進出牢獄,要麼變成病人、失落者,要麼脫胎換骨成為一個硬骨頭──還有第三種可能,就是成為一名「諾貝爾和平獎得主」。一年十個月後,劉曉波成了諾貝爾獎得主。

流淚撒種的,必定歡呼收割。冥冥之中,有一雙看不見的造物主的手在操縱著這一切。

二〇一〇年十月八日下午五點,是一個足以寫進歷史的時刻;而史書裡的這一頁,奇異得又彷彿像是一部小說,甚至一個預言。這個獎遲到了整整二十一年。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雖然數以千計的無辜者遭到中共軍隊屠殺,中國夭折的民主運動受到全世界的關注與同情,但在漢人當中確實找不出一個有資格獲得這個獎的人,所以諾貝爾獎委員會將和平獎頒發給了藏人的精神領袖達賴喇嘛。

中國人習慣了暴政的統治,逆來順受是其生存的本能。二〇〇〇年,劉曉波在給好友廖亦武的一封信中寫道:「與其他共產黑幕中的人物相比,我們都稱不上真正的硬漢子。這麼多年的大悲劇,我們仍然沒有一個道義巨人,類似哈維爾。」既然他人退避三舍,那麼他就挺身而出。那時,他是否隱約意識到了自己的歷史使命?

從「六四」到《零八憲章》,二十年的路有多長?二十年足以讓一個人變老,二十年足以讓一個孩子長大。許多人在網路上、在電話裡聽到那個名字,痛哭失聲。他們之中,有學者,有企業家,有自由職業者,也有官員。他們中的許多人,和劉曉波一樣,經歷過廣場上幻滅的青春期,從此隱入人群,沉默不語。但他們的血並沒有完全冷卻。

當天晚上,從北京大學、山東大學傳出「不明真相」的鞭炮聲。北京師範大學研究生樓小規模地慶祝校友劉曉波獲獎。有師大的學生對外國記者表示,未來師大一定會給劉曉波這位最傑出的校友豎立起一座紀念碑。中央美術學院學生魏強掛起橫幅,告訴人們諾貝爾和平獎得主還在監獄裡。維權律師許志永和朋友們來到公園裡,打出「祝賀劉曉波榮獲諾貝爾和平獎」的橫幅,立即遭到警方的驅趕和拘押。

很多慶祝的飯局遭到警察的騷擾。人們給這樣的經歷起了一個網路時代的名字──「飯醉」(「犯罪」之諧音)。詩人、財經評論家蘇小和寫了一首題為〈十月八日之夜,大家都高興得哭了〉的短詩,這首詩一改此前溫文爾雅的風格,詩句粗狂而放肆:「上半夜喝酒/下半夜做愛/不舍晝夜/直到天明/中途一哥們對著夜色豎起了中指/一個哥們被警察請到了派出所/丫的顯然喝多了/他說,難道我高興也犯法麼?」

這天晚上,支持劉曉波的人和反對劉曉波的人都徹夜無眠。因為當局嚴控傳統媒體,好消息只能在網路上流傳。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打響了。中關村的幾層辦公室,到夜半三更還燈火通明。新浪、搜狐、網易等幾大門戶網站,接到網管辦的指令撤去了整個諾貝爾獎的新聞專題,可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一名內部人士描述了幾十人挑燈夜戰微博的盛況:「我們網站的整個審核部門幾乎都出動了,至少五十人,從晚上開始逐條審核、刪帖,有些人忙到半夜三、四點才回家,第二天一早七、八點繼續回來刪。」但是,發帖的速度總是比刪帖的速度快。

劉曉波獲獎,對那些「被代表」的無權者而言,是讓他們開懷暢飲的「好消息」;對那些不經授權就「代表」別人的掌權者來說,則是讓他們坐立不安的「壞消息」。

玉淵潭南路九號院,一道警戒線,數十名遠遠近近的警察、便衣及保安,隔開了已經沸騰的百餘名境外記者。錄影、攝像、長焦、短焦,各種鏡頭在警戒線前密密鋪開。等候在這裡的全世界各大新聞媒體記者拿起麥克風,將鏡頭對準那棟無法接近的十七號樓,做起現場連線。然而,從當天下午開始,劉霞便被軟禁在家,手機、電話和網路全部被切斷。沒有人可以採訪到她。

這裡不是一條繁華的馬路,前面幾百公尺遠處就是中央軍委宏大的院落和大樓。來往路人不明白這裡發生了什麼,停下詢問。於是就會看到總有一個人在跟另一個人解釋,誰是劉曉波,他做了什麼,今天晚上發生了什麼。在現場圍觀的一名年輕人告訴記者,他已經向五個人解釋劉曉波是誰,並教他們「翻牆」上網查看新聞。

比在街上執勤的警察和在機房裡監控的網警更加惶恐的是另外一些人,是中南海裡的那些位高權重的人,是黨政機構中大大小小的官員。一向如殭屍般面無表情、喜怒哀樂深藏不露的胡錦濤,心中有何感觸,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向喜歡引經據典、流淚作秀的溫家寶,正在訪問美國的路上,對此消息必定瞠目結舌、無言以對。皇帝和宰相很久沒有聽到這樣的「壞消息」了,這個「壞消息」甚至比四川大地震還要讓他們緊張。他們以為重判劉曉波便高枕無憂了,此刻只得吞下自己釀造的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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