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詩歌競技,飲食男女

一、詩歌競技,飲食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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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八〇年代中期,劉曉波便與劉霞認識。那時,他們各自有自己的家庭,是對文學和詩歌的熱愛,特別是對卡夫卡和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喜愛,讓他們成為好朋友。他們經常在同一個文藝圈子裡碰面。

當時,劉霞還在國家稅務局工作,那是一份眾所周知的「沒差」,享有相當優越的物質待遇。劉霞在海淀區雙榆樹附近分到了一套小小的兩居室,那個年代的年輕人很少有屬於自己的套間,作為北師大教師的劉曉波也不得不蝸居在筒子樓裡。於是,劉霞的家成為北京一個有名的文藝沙龍。

關於與劉曉波的相識經過,劉霞回憶說:「我們當時都在中國銀行食堂吃飯,我先認識他一個大學同學,叫鄒進,也寫詩。就在那個食堂裡,那些同學,王小妮呀什麼的,都是在那個食堂裡認識的,曉波也是。我是屬於朋友裡頭自己有房子比較早的,所以,大家都喜歡到我們家去吃飯、聊天兒。他就非常、非常喜歡我寫的詩,喜歡吃我做的飯。」劉霞是中國銀行的幹部子弟,常常通過「走後門」的方式帶一些朋友到食堂蹭飯吃。那個時候,知識分子大都手頭拮据,下館子的時候並不多,到朋友所在單位的食堂蹭飯吃就成了一個解饞的好機會。他們享受了計劃經濟時代的最後一輪美餐。

那個年代,詩人是大眾的寵兒。詩人和作家廖亦武回憶說,在《星星》詩刊上讀到劉霞的詩歌,很喜歡,就給劉霞寫信,就這樣認識了。後來廖到北京,在劉霞家中結識了不少作家和評論家。圈子裡,大家公認劉霞的詩歌最好。有時,劉曉波也寫詩湊熱鬧,卻被大家諷刺說,寫得太臭。劉曉波好鬥,不服氣,跟其他人爭論。

劉霞當時的丈夫是作家兼編輯吳濱。有一次,劉霞與吳濱鬧彆扭,獨自去西藏玩,途經廖亦武在四川涪陵的家,與廖亦武夫妻一起玩了幾天。劉霞既抽煙又喝酒,酒量極大,能喝一斤白酒,天天吃麻辣火鍋,也不怕辣。活脫脫就是一個美國六〇年代「垮掉的一代」的文學青年。在八〇年代中期相對保守的內地縣城裡,人們都沒有見過這樣的女子。劉霞出格的言行讓廖的家人感到十分詫異。

「八九」以後,劉霞和吳濱又到四川旅遊。兩人的婚姻已經出現了危機。廖亦武在寫紀念「六四」的長詩《大屠殺》,還計畫拍電影《安魂曲》。一張無形的網已經張開。劉霞對危險有一種天生的直覺,便對廖亦武說:「鬍子,你現在很危險,趕緊逃亡吧。」她還幫廖設計逃亡計畫,給他介紹深圳的朋友,說可以從深圳跑到香港。但計畫尚未實施,廖就被捕了。

那時,劉霞與廖談到他們共同的朋友:還在獄中的劉曉波。劉霞說,「六四」之前的天安門廣場非常紛亂,她無法接近曉波,只能在人群中看到一個小小的影子,把脖子都望痠了。這一場景,後來劉霞寫了一首詩:「我沒有來得及和你說上一句話/你成了新聞人物/和眾人一起仰視你/使我很疲倦/只好躲到人群外面/抽支煙/望著天。」

八〇年代最後的那幾年裡,劉曉波名滿天下,身邊簇擁著不少年輕漂亮的女孩子。對於女孩子的投懷送抱,他並不拒絕。「八九」學生領袖張伯笠,如此描述第一次見到劉曉波的場景:「一九八九年五月三日,在北大二十八樓開會研究『五四宣言』時,劉曉波要求見各位學生領袖,那是我第一次見劉曉波,他身後跟了一位打扮入時的女人。」後來,劉曉波承認,即便在天安門廣場,他還忙裡偷閒地與外國女記者和其他女朋友調情。

在八〇年代,最漂亮的女孩喜歡的往往是詩人和作家,詩人和作家也以擁有諸多異性的愛慕者和追隨者為驕傲。劉曉波喜歡談論性和女人,將性當作挑戰傳統文化與爭取個體自由的標誌。八〇年代便認識劉曉波的女作家孟濤兒寫道:「在紐約,在夏威夷,在歐洲,都聽到有關劉曉波的風流趣事。他調情的女人都是白種女人。……我非常明瞭一個人渴望更大的文明,靈魂要掙脫舊的身體,那樣一種痛苦是中國人,一種與世隔絕了很久的民族才能感受到的。」也許在禁欲主義的毛澤東時代被壓抑得太久,中國知識分子中的叛逆者們認為,要解放靈魂,首先從解放身體開始。

那時,劉曉波渾然不覺有一雙在背後默默注視他的眼睛。他說:「八〇年代,我有一種強烈的欲望,要在千百個女人身上發掘出不同的美來。」他對女性的渴望,陷入一種飲鴆止渴的境地。後來,與劉霞相愛,劉曉波才找到永遠的歸宿,他說出了石破天驚的下半句話:「如今,我終於在一個女子身上找到所有的美。」八〇年代的劉曉波,對愛情的態度如同「五四」時期的作家郁達夫那樣──「生怕情多累美人」;九〇年代之後的劉曉波,對愛情的態度則如同《影子大地》(Shadowlands)的主角、英國作家路易斯(C. S. Lewis)那樣──「從許諾的灰燼中打造幸福」。

當九〇年代初倆人再次相遇時,劉曉波是一個婚姻破裂、一無所有、剛剛被釋放的囚犯;劉霞剛剛進入單身狀態,一時間還沒有找到人生的方向與真愛。小說家古龍說過:「愛情本身就是種奇妙的情感,既沒有人能瞭解,更沒有人能控制,它不像友情,友情由積累而深厚,愛情卻是突發的。它要麼就不來,要來,就來得猛烈,令人完全無法抗拒。」人生充滿變數,愛與被愛也是如此。多年以後,曾經積極支援「八九」學運的四通公司總裁萬潤南感歎說:「後來曉波和陶力離異,我心裡對他頗有點不原諒。不自覺地,我把自己當成陶力的娘家人了。後來讀到曉波給劉霞寫的那些情詩,又有些動搖了。唉,感情這種東西,很難說得清楚,也是勉強不來的。」

他們在熱戀中,宛如不更事的少男少女。劉霞曾向朋友講述了一個劉曉波向她示愛的細節:「一九九六年,我不是去了趟美國嗎,一個月後,我回來的時候,一出機場,他來接我,他手裡攥著一把花兒。他攥著時間可能太久了,飛機可能晚點,花兒的花莖都已經讓他攥得有點兒變軟了。我到現在都能記得他那手感。然後,一回到家,滿屋子到處都是花兒,我以為我進了花市了。」可見,看似粗獷的劉曉波也有細膩而浪漫的一面。

劉霞出身於高幹家庭,父親是財經系統的副部級高官,在中國銀行擔任要職,擔任過中央財經大學的黨委書記。毛澤東時代,劉霞的父母對體制忠心耿耿,跟劉曉波的父母一樣,並未給孩子太多愛與溫暖。劉霞記得,她小時候,有一段時間父親在香港工作,給她帶回一件花裙子。哪有小女孩不喜歡花裙子的?但像馬列主義老太太的母親卻把它收進箱子裡,小女孩整夜哭泣也打動不了母親。

劉霞經常給劉曉波講述外公的故事。她的外公早年在北京高師讀書,參加過「五四」運動,是被逮捕的學生之一。民國時代,當過縣長,辦過農場和學校。一九四九年後,外公被打成「歷史反革命」,五〇年代初孤獨地死在紅色監獄裡。外公有四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可他們不敢表達對父親的愛,也不跟晚輩講述這件事情。劉霞時常悄悄追問:母親的冷漠與刻板,是外公悲慘地死去的原因之一嗎?

劉霞很聰明,卻不愛上學,對高考無動於衷,只考上了一所大專。畢業後,先後到國家稅務局及金融出版社工作,但天生就不是當循規蹈矩公務員的料,這兩份別人垂涎三尺的崗位,她都忍受不了,遂辭職做了自由人。她辭職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為了擁有自由之身。她最害怕的就是錢和數字,跟劉曉波在一起外出,身上從不帶錢包。

與劉曉波墜入愛河之後,劉霞的父母並沒有因劉曉波的特殊身分而加以反對,反倒是全力支持。兩位老人雖然是體制內的受益者,但十分開明,很喜歡劉曉波這個直率真誠的小夥子,將他當作親生兒子看待。由於劉曉波的兄弟都不在身邊,來往最多的反倒是劉霞的弟弟劉暉,劉曉波與劉暉比親兄弟還親。劉曉波在劉霞家中得到的溫暖,比在自己家中得到的更多。

劉霞開玩笑說,她的父母對她說,我們家的孩子都不愛上學,但女兒一下子就找了博士上門,而且還是中國最有名的文學博士,多麼光榮啊!其實,在劉霞的父母眼中,女婿頭上的博士帽子倒是其次,他們看重的還是劉曉波的人品。

二〇〇八年冬天,劉霞年邁的父母移居郊外,將他們居住的那套兩百平方公尺的房子借給女兒女婿居住。這套房子地理位置優越,在中央軍委大樓的北邊。是小高層的建築,在五樓,是一個複式結構,帶有小小的閣樓。從窗口還可以望見玉淵潭公園的樹林和水波。

劉曉波總算有了一個擺得下很多書籍的大書房,但他一天都沒有在這裡居住和工作過。房子剛剛開始裝修,他就被關進了監獄。後來,裝修工作全都是在劉霞的張羅下完成的。以前,劉霞不會管這樣的瑣事,劉曉波被捕後,她不得不親力親為。

劉霞做得一手好菜,尤其擅長做西餐。這正好滿足了喜歡吃西餐的劉曉波的胃口。劉曉波是少有的真心喜歡西餐的中國人,從法國鵝肝到義大利海鮮,從俄國紅菜湯到美國牛排,從日本壽司到韓國烤肉,他樣樣都愛吃。甚至連麥當勞、肯德基這種美式的「垃圾速食」,他都說:「我每隔一、兩個星期就會饞得想去吃一次。」朋友們都笑他說,他不僅主張「全盤西化」,連胃也變成了「西方胃」。

劉霞在家中儲備了一般中國人家中少有的各種做西餐的配料。為了找到這些配料,她甚至跑大半個北京城,去專門賣進口食品的超市購買。對於每一種獨特的食材和配料,她無不如數家珍,娓娓道來。劉霞不時親自下廚,為丈夫做出一大桌子美味的法式或義式大餐。如果有國外朋友帶來鵝肝醬、紅酒、乳酪、香腸等,便對這些食材精心烹飪,讓劉曉波大快朵頤。而劉曉波很少下廚,至多會做「東北亂燉」。[1]

即便在強權的監控和暴力的騷擾之下,這對夫婦的日常生活仍然溫馨、浪漫、樸素。劉曉波常說,熱愛生活,先從熱愛飲食開始。晚上,很多時候都有飯局,劉曉波喜歡跟朋友們一起在外面吃飯。劉曉波對菜品本身的重視,勝過對餐館的環境和檔次的重視。他既願意接受朋友的邀請,到豪華的餐廳吃飯,也樂於去嘗試那些設施簡陋、更有民間風味的「私房菜」。比如,蔣宅口附近有一間名為「重慶燒雞公」的小餐館,面積只有二、三十平方公尺,由老闆夫婦倆打理,小平房歪歪倒,座椅滿是油污,但那裡的雞絲涼麵、涼拌肚絲和燒雞公等,堪稱絕冠京城。有時,劉曉波專程跑去吃飯,還要打包幾份回家,一連吃好幾天。

他們最常去的,是好朋友周忠陵開的、位於海淀區塔院的那家名叫「食盅湯」的川菜館。這家店是劉曉波夫婦和包遵信幫周忠陵策劃開張的,店裡懸掛的題詞大都出自包遵信的手筆。特色菜是牛肚火鍋、牛蛙火鍋、雞火鍋等,堪稱北京最辣的川菜館之一。劉曉波不怕辣,經常滿頭大汗仍然戰鬥不止。另外,劉曉波家附近有一家名叫金山城川菜館,那裡的回鍋肉和麻婆豆腐等經典川菜,也讓他百吃不厭。

劉曉波還喜歡吃精緻的淮揚菜。丁子霖老師家旁邊有一家西湖船菜館,是劉曉波夫婦和朋友每次看望完丁、蔣之後,請二老吃飯的地方。劉曉波喜歡吃那裡的肝尖、醬鴨、香乾馬蘭頭等特色菜。還有,西四環的新開元、北三環的張生記等有名的江浙菜館,也是劉曉波、劉霞和朋友們常去的餐館。如果將劉曉波夫婦去過的餐廳一一記載下來,就是一張北京城的美食地圖了。劉曉波吃肉雖多,但晚上幾大杯濃茶下肚,就將油脂全部「刮」走,所以也沒有「三高」的問題。

記者高渝回憶說,有一次香港朋友蔡秀霞小姐請一群朋友吃飯,由高渝點菜。她一邊點菜,一邊計算著菜價,大家談興方濃,沒人管她,只有對面坐的劉曉波朝她喊:「螃蟹!螃蟹!」而且眼鏡後邊閃動的目光很急切。高渝想,若一人一隻,菜價肯定翻倍。她便要了一盤炒螃蟹,告訴服務員炒兩隻。劉曉波不喝酒,飯桌上除了高談闊論,就是猛吃,「他吃起來,就不挑剔了,無論對擺在他面前的那盤炒螃蟹,還是鹹魚貼餅子,一視同仁。多出來的兩個海蠣子蘿蔔餡的包子都夾給他,只要吃得下去,也就不推讓,沒有絲毫的酸文假醋,只是對海鮮情有獨鐘,是個地道的海蠣子(大連人),也是個絲毫不掖不藏的真正男人。」

到外邊吃飯,大部分的時候劉曉波與劉霞都同行,劉霞也樂於參與曉波的飯局。劉曉波的吃相不雅,速度很快;劉霞則慢條斯理,一直吃到最後。兩人形成有趣的對比。吃飯的時候,劉曉波最喜歡喝可樂,而且必須是可口可樂;劉霞則是無酒不歡,對紅酒尤其有品鑑能力。

在少數劉霞身體不適的時候,劉曉波只好一個人出席飯局。如果吃到好吃的菜品,他就會馬上掏出手機,給劉霞打電話說:「這裡有個什麼菜太好吃了,我給你打包一份回來!」打完電話,他便對請客的主人說,再要一份這個菜吧,我給劉霞打包回去。他從不表示虛假的客氣,直率而真實。

劉霞對自己的廚藝頗為得意。她說,自己的詩歌比小說好,畫比詩好,攝影比畫好,廚藝比攝影好。劉曉波被捕之後,劉霞說:「在日常生活中,我最想念他的時候是,比如去市場買東西,我會問他喜歡吃什麼東西。」那個時刻,劉曉波會說,肉,肉,肉。是不是劉曉波知道,這是監獄裡最缺乏的東西,所以趁還沒有坐牢的時候,要多吃一點?對此,劉霞帶著淡淡的哀傷說:「他走了以後,作為廚師的我,也就失業了。」

[1] 編注:「東北亂燉」,亦即東北大雜燴,將豆子、茄子、青椒、蕃茄等蔬菜,與排骨一同燉熟。這是一種中國東北地區常見的家常菜,也是東北人過年時愛吃的年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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