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與極權體制「死磕」

一、與極權體制「死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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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君子」剛開始絕食的時候,劉曉波對自己和幾位同仁的作用估計過高,認為他們可以將運動引向新的軌道,進入新的境界。在紀念碑下,他激動地拿著擴音器,面對人群高喊:「跟李鵬死磕!」

「死磕」是東北話中一個窮形盡相的詞語,意思是咬住不放、堅持到底。「死磕」不僅可以形容劉曉波在廣場上的表現,更可以概括此後二十多年他與極權體制之間的關係──如愚公移山,如精衛填海,如水滴石穿,如牛犢頂橡樹,雖然屢戰屢敗,卻鍥而不捨,至死方休。

九〇年代初的中國,進入了一個萬馬齊瘖的時期。雖然在兩、三年之間蘇聯和東歐的共產黨政權紛紛垮台,並且它們的垮台多多少少與中國的「六四」屠殺有關;但中共當局由此變得更加專橫,以蘇東劇變為反例來證明其鎮壓的合理性。「六四」屠殺造成了整個社會非政治化的嚴重傾向,政治上既然沒有出路,一般百姓只好將精力放在賺錢上,便出現了「全民經商」的熱潮。

在此背景下,異議人士的處境日趨邊緣化。一九九二年,鄧小平發表「南巡講話」,繼續推動經濟改革,但意識形態的極左、媒體的鐵腕控制、對批評意見的全面封殺沒有絲毫改變。整個國家除了經濟領域的畸形繁榮,其他領域一片死氣沉沉,令人窒息。因為沒有人出頭公開批評執政當局,寥寥可數的幾個「異議分子」便擔起這份責任。

由於中共當局嚴控媒體和大學,劉曉波等人徹底從公共生活中消失了。為了聯絡同道、凝聚力量,劉曉波不斷發起呼籲政治體制改革和保護人權的公開信。他不僅是文本的起草者和修訂者,而且鞍前馬後地奔波,事無巨細地參與。為了安全的需要,他們不能在電話和信件中討論這些事情,劉曉波常常騎自行車奔波在北京城的各個角落,到朋友家中徵求意見和徵集簽名。有時候,還得承受別人的拒絕甚至嘲諷──他本來是一個心靈細膩而敏感的知識分子,為了公共利益早已忘記了維護個人的「面子」。

一九九五年二月二十日,劉曉波起草並與包遵信等人連署發表了〈反腐敗建議書:致八屆人大三次全會〉,提出近期改革的八項目標──「確立全國人大對執政黨和政府的獨立的監督機制,設立人大反腐敗委員會」、「人大為揮霍浪費國家財產制定特別法」、「實行法官終身制」、「考任制」、「制定國家公職人員財產申報辦法」、「制定國家公職人員不能在任期內從事商業經營的法律」、「開放民間輿論監督」和「制定新聞法」,及與遠期改革的五項目標──「開放黨禁」、「實行權力分離」、「創立獨立的憲法法院」、「開放報禁」和「在憲法上明確私有財產的合法性」。簽名者共十二人:包遵信、王若水、陳子明、徐文立、劉曉波(執筆)、陳小平、周舵、吳學燦、閔琦、沙裕光、廖亦武、金橙。

即便在十多年後來看,這些建議亦具有前瞻性。直至今日,建議書中的近期目標一項都未能實現,遠期目標則只實現了最後一條。雖然保護公民的私有財產載入憲法,《物權法》也獲得通過,但在實踐中兩者均被束之高閣,城市之野蠻拆遷和農村之暴力圈地司空見慣,由此引發的民眾上訪乃至官民暴力衝突亦愈演愈烈。

劉曉波和陳小平等還共同起草和發布了〈汲取血的教訓,推進民主與法治進程:「六四」六週年呼籲書〉。該呼籲書重申制定《新聞出版法》、《結社法》、《人的權利和自由宣言》、《憲法法院法》的要求,並指出:「中華民族在走向現代化民主社會的過程中曾歷經磨難,『六四』是又一次大磨難。然而,如果我們有足夠的良知、智慧、勇氣、信心和毅力面對泣血的傷口自省,那麼苦難就是最寶貴的財富,一個歷經磨難的民族就是富有的、深邃的、充滿希望的。」該呼籲書由王之虹、王丹、包遵信、劉念春、劉曉波、江棋生、吳學燦、沙裕光、陳小平、周舵、林牧、黃翔、廖亦武、金橙等十四人發起連署。

一九九六年八月,劉曉波到廣州與民運前輩王希哲相見,討論一些共同關注的問題,商定向國共兩黨提出〈對當前我國若干重大國是的意見〉,在兩黨簽署〈雙十協定〉五十一週年的十月十日發表,也稱〈雙十宣言〉。此文本主要由王希哲起草。王有強烈的民族主義情結,在這一點上與劉曉波差異較大。也許因為此事迅速被當局偵知,劉曉波未能從容地對文本進行修改,使得這份有他簽名的文件與他一貫的思路並不相符。

在網路興起之前,他們發起的一系列公開信,只能在海外的媒體上發表和在國內的一個小圈子中流傳,不為大部分國人所知,影響力相當有限,簽名者也越來越少。那麼,劉曉波為何要堅持不懈地做這些「屢戰屢敗」的事情呢?

有一天晚上,劉曉波與老朋友周忠陵聊天,聊了一個通宵。周忠陵有很多困惑不解的地方,就直接問劉曉波說:「這樣的做法,對偌大的中國來講,有何意義?還不如踏踏實實地去關心那些實實在在的個體,比如像梁曉燕那樣去做農村失學兒童的工作。」

劉曉波回答說,他也很佩服梁曉燕的作為,但是還有另一些工作需要去做。在社會進步的過程中,個人選擇的角色、承擔的責任不一樣,他本人更注重於推動制度的改變。「一個制度的改變,是受惠於全民的,我做的努力就是朝著這樣的方向。比如,剛剛過去的孫志剛案件,如果沒有收容遣送制度的改變,就會繼續有無數的孫志剛受害。如果我們促成制度的改變,就能讓全民受惠。」

最後,劉曉波說,對自己在一九八九的表現有很多愧疚,為了讓自己的愧疚感得到緩解和釋然,這種工作必須往下做,不然就對不起「六四」的死難者。「別人可以放棄,可以離開,但我不能。」

周忠陵說,你是性情中人,全無心機,不是搞政治的料。

劉曉波說:「我當然知道這點。所以,我做的不是政治,而是人權。如果有一天『六四』平反了,很多人會來分這塊蛋糕,我就全身而退,不會去搶蛋糕。我的心就釋然了,就去教書了。」

那一天,他們談了很久,談得很深。劉曉波甚至對周忠陵說,如果不是為了劉霞,恐怕現在根本不可能坐在這裡跟你聊天,可能還在監獄之中。「坐牢是我的命運,未來還會有那麼一天,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劉霞就拜託給你了。」

周忠陵回答說:「我們是一家人,不說見外的話。」在那次談話之後,周忠陵就知道,曉波終究會有那麼一天。但他沒有想到,多年後,劉曉波第四次入獄,竟是如此漫長,如此殘酷。

這是一項「孤獨求敗」的工作,像薛西弗斯(Sisyphus)推著石頭上山那樣,也許只有「流淚撒種」,而等不到「呼呼收割」。九〇年代中期,中共政權從「八九民運」的衝擊、蘇聯東歐共產黨政權垮台的震盪,以及西方國家的經濟制裁中倖存下來,並利用數億奴隸勞工的血汗和全球化浪潮,獲得了經濟的高速增長,進而征服了大部分的民心。在這樣的背景下,繼續反對中共一黨專制,無異於以卵擊石。劉曉波卻仍舊「死磕」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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